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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地跟他死赖在一块儿。平常家中人多事多顾忌多,争执斗气也多,都没办法和他好好儿独处。
    他这趟安排,还真是跟她心有灵犀一点通。呵!
    「泡够了没?快出来穿衣服。」他不耐烦地踱到门前轻叩。
    她累到连回话的力气也没有,只能伸长双手,可怜兮兮地讨抱。
    世钦无可奈何,一脸不悦却心满意足地上前伺候。
    衣裳是他趁喜棠入浴时叫人送上来的。珠色洋装,欧洲新款,由里到外,一应俱全。光是胸衣,就教她看傻了眼。
    「这是什么鬼东西?」
    「穿上就晓得。」他冷淡却又周到地亲手服侍,不想让任何外人瓜分他俩独处的宝贵时光。
    「等一下!这个衣服太——噢!」
    他环扣一拉上,勒得她差点断气。矜贵的酥胸,从未遭此折腾,在紧凑的两洼空间里,盈挺出大半丰||乳|,紧张耸动。
    「这是什么下流无耻的怪玩意儿?」
    「显然我太小看你。」尺寸不符。但,效果惊人。「手伸起来,我才能给你套上衬衣。」
    「我才不要穿!」她受够了。
    「是吗?我也很赞成你不要穿。」
    这话暧昧得教她坐立难安。世钦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啊?人前傲岸,人後冷著一张脸却什么话都讲得出来,什么事也做得出来。
    蓦地,一团阴影笼上心头。
    「你好像很习惯跟女人接触。」她乖乖著衣,窃窃刺探。
    「哪家少爷房里会没女人伺候。」
    「只有这样吗?」
    他沉默地替她自华服内撩出柔细长发,半晌後才冷冷低吟,「我荒唐过。」
    「喔。」她心凉了一半。但她知道,这已经是他回答的底限了,不能再问。
    这下子,心中压著的巨大疑惑,比身上时髦的衣装更令她感到紧迫。
    世钦反倒似乎心情不错,亲自推来餐车,一一上桌布阵。暖煦宜人的午後,他俩盛装优雅地享用第一餐。开敞的大窗,拂来晴风,有阳光的气息,以及高楼之下遥远的喧嚣。厅里一角的唱机,兜转著淡淡的西方旋律。彷佛他们此刻在伦敦,在巴黎,或在义大利。
    对喜棠而言,所有的好心情,早掉进十八层地狱去。
    世钦荒唐过。
    怎么个荒唐法?跟谁?在哪里?什么时候?为什么?
    「你没有必要介意,那些都已经过去了。」
    他说得轻松。她当然也不想介意啊,可她现下就是满脑子兴师问罪,连眼前豪华炫目的冰淇淋也变得冷淡乏味。
    天哪,她竟然手心都冒汗了。干嘛紧张成这样?
    男人有过风流帐,又不是什么稀奇的事,阿玛不也妻妾成群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她也从不觉得有何不对劲。但这一刻她却强烈地感觉到,这事就是世钦不可以。她浑身每个毛孔都暴躁地抗议著就是世钦不可以!
    「喜棠?」
    一只温柔抚来的手吓了她一大跳。定眼回神,才发觉她在与姊姊乘凉喝茶之际,胡思乱想得太深。
    董宅大花园,花丛绿茵边,细致白桌椅,一杯午茶,半日优闲。
    「怎么了?看你一脸严肃,怪吓人的。」喜柔担忧道。
    「没、没有啦。」她局促一笑,急急颤颤地啜口茶。「发呆发过头了。」
    「你跟世钦哥,还真是愈来愈投契了。」哎。
    「有吗?」
    「平日懒散的你开始变得认真,平日死板的他开始变得诙谐。不过,他的玩笑都好犀利,比不开玩笑时还骇人。」
    姊姊说得没错,只是事实更糟一些。
    上周到饭店外宿两天的事,听来是很浪漫,但问题并没有解决。他严肃地禁止她餐前乱吃冷食,她只玩笑地回句「讨厌鬼」,两人当场闹僵。她严肃地允诺自己胡乱挥霍的金额会照价赔,他马上回个令人笑不出来的玩笑叫她拿「本钱」来赔。
    最後虽然以激|情收场,但危机仍在。他们彷佛步调不一致的两人,随时有绊倒彼此的可能。
    那么,他所谓的荒唐经历呢?那是玩笑,还是说真的?
    她一直急著想问清楚,既怕太过焦躁而坏事,世钦又成天忙公事,这几天还被父母召回扬州处理房产事宜,害她独守空闺,想问都没得问。好生失落……
    她是失落於问不到真相,还是失落於见不到他?
    不会吧,才分别四、五天而已耶。可是……
    烦死了!什么都别想,快快乐乐地过日子才最重要!
    「喜棠?」
    喜柔不解。何以妹妹一下子面色凝重,又一下子仰天哀叹。一下子垂头省思,又一下子大伸懒腰。
    「好,恢复了!」喜棠欣然合掌,清脆一拍。
    「你是怎麽了?」
    「脑袋一时转不回平常的自己,不过现在转回来了。」
    看妹妹调皮的笑靥,喜柔才怯怯地放心浅笑。「那就好,我还真怕你是中邪。」
    「格格,那不叫中邪,而是中毒。」钏儿一面在大花园伺候她们晒太阳、喝午茶,一面叽叽喳喳。「中了欲火攻心的毒。」
    「钏儿!」羞煞喜棠。
    「喜柔格格,你要是看到喜棠格格身上的吻痕,包你吓昏过去。」她激动地以鼻孔喷吐热气,窃窃私语。「连大腿内侧都吻上好几个印。」
    「坏丫头,不准你讲这些!」喜棠恼得扑在钏儿身後努力捂她的嘴。「姊姊不懂这事,你不可以教坏她!」
    「你怎会这么想?以前在北京老家,各房女眷在一起谈的多半是那档子事,我哪会不懂?」她不禁莞尔。「而且,我也不是那么无知的闭塞女子,我知道男女之间的感觉的。」
    喜柔这话才吓掉另两人的下巴。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姊姊,你……碰过男人吗?」
    「怎么没有。」这事她倒还满坦然。「不过仅限接吻和拥抱而已。」
    「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姊一向乖巧,长居深闺,哪有机会?
    「就是你在百货公司闹事的那天。」
    「你不是乘机开溜而已吗?」
    「是啊。可是沿路逛回去时,遇到一票又臭又脏的痞子,围著我不放,真是受不了。」微微小啜一口英国茶,清清怪味犹存的记忆。
    「然後呢,然後呢?」不要慢吞吞的嘛。
    「然後他出现了。」
    「谁?」
    秀丽的脸蛋这才出现一抹羞怯,神情娇甜。「我心目中的那个人。」
    「什么?」
    「格格,你很钝耶!」连钏儿都懂了,她还呆头呆脑的。
    「到底是谁嘛?」
    「一位路过的大学生。」喜柔状似平淡优雅,却一下喝茶,一下摸杯碟,一下拉平昂贵的细白桌巾。「他见到我受困,就出手救我离开那票人。」
    「把那些坏人打得稀巴烂?」
    「不要把人家讲得那么粗野。人家可是学医的,规规矩矩的读书人,又不是流寇莽漠。」
    「好嘛好嘛,不要生气。」喜棠赶紧巴向薄嗔的姊姊摇啊摇。「我不欺负你的如意郎君就是了。」
    「然後你们就亲嘴了?」
    钏儿这一问,又捣坏气氛。
    「姊姊,不要生气!我代她跟你道歉,我跟你赔不是!」两只小手死命拉著羞恼的佳人,绊住她的起身势子。「别走嘛,我好想听你的浪漫情事。哪像我跟钏儿,对象都死相得要命,没一根浪漫的神经。」
    「是啊,喜柔格格。」
    等到七嘴八舌地安抚好喜柔的自尊,半个时辰後,话题才慢慢兜转回下文。
    「我没有要他亲我的意思,而是……我们谈著谈著,不知怎地,就很自然地吻在一起了。」
    那天下午的绿荫河堤,那天下午他们一同漫步的静谧鸟语,一切细节,她记得清清楚楚,魂萦梦系。
    那就是她梦想中的人,她瞬间就确定那是她一直等待的人。所以他才能淡淡地就推开她的心扉,静静地就道出她不曾吐露的想法。
    心与心的距离如此近,远超过知己二字所能及。当唇与唇的距离也如此近,她才明白,自己已悄悄丢了芳心,给他细细拾了去。
    是他,就是他了。
    她甚至感动到当场坠下泪珠。他既不慌乱,也不言语,只默默地、轻轻地,将她拥入怀里,借她一个温柔的地方低泣。
    「哇,好美。」这个蛋糕太甜了。「厨子做的?」
    「不是,人家送现成的。」钏儿偷吃时也觉得很腻。
    「谁送?」
    「早上有位姓张的客人,一来就跟大少爷在厅里打撞球,抽得一屋子烟。」臭翻天。
    耶?「姓张?该不会是学会里的那个张丹颐吧?」
    「好像就是他。」
    「他来干嘛?」
    「听说是来递帖子。」
    姊姊喜柔认命一叹,深知心灵的感性分享,必须找对对象。否则再多的浪漫情怀,也只会被人拿去配茶吃点心。
    「他递什么帖子,要成亲啦?」
    「敢情你是完全忘了明天的周六派对之约。」这阵无奈笑声自花丛後方扬起时,惊动密谈中的小姊妹。
    「你怎么躲在这後面?」喜棠不爽,理直气壮地护著躲到她身後的姊姊。「人家在这边讲女孩子的悄悄话,你窝在那儿贼头贼脑的,不觉得丢脸吗?」
    「冤枉。」他苦笑投降,乖乖举掌。「我来董家常倒在这花丛後睡大头觉,可没料到睡到一半,你们就跑到这儿来摆筵喝茶,害我想出声都不好意思。」
    「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还狡辩。
    「因为你们正一路说在兴头上。」
    「例如?」
    「世钦在你身上留下一堆吻。」
    「喜棠!」喜柔骇然双手捂口,退开好几步。
    喜棠还来不及害羞,就被他的下一句震住。
    「看来他还是旧情难忘呀。」哎哎哎。
    什么旧情?他跟谁的旧情?
    「啊,你可别在意我的疯言疯语。」迷人的笑靥漾起无限魅力。「你是他现任的心肝宝贝,没什么好担心的。」
    现任?这麽说,还有前任,甚至下一任?
    「我保证世钦绝对是个专情的男人。」
    「是啊,对每一任都很专情,是吗?」喜棠皮笑肉不笑。
    「唯独对你特别热情。」
    他这一眨眼调侃,像恶魔带钩的尾巴,扎入她心里,撩起百般疑惑。
    「你跟世钦到底有多熟?」
    「喜棠。」姊姊在她身後柔声拉制。「别跟外人问太多。」
    而且这男子,散发的魅力太撩人,教人既悸动又警戒。
    「我们是从小到大的死党,他去法国游历的时候,就住在我弟弟丹玉那儿。後来还是我和我妹飞去法国探亲,奉世钦妈妈的命,顺道把他抓回上海来的。你说,我们会有多熟?」
    「世钦不是留英的吗?」怎会跑到法国?
    「对呀,真奇怪。」呵。
    为什么世钦都没跟她说过这些?他过去到底有几任荒唐的情人?她是不是也算在其中?难不成,他对她做的那些亲密举动,每一任情人都享受过?那她算什麽?世钦又用什么心态面对她?
    感情实在好复杂……啊,烦死了,吃蛋糕啦。
    「有些事,女人和女人谈是没有用的。」
    他的醇语,像魔咒一般地飘荡在午後暖煦的风中,勾引纯稚的心灵。
    「得先认识男人,才能明白男人要的是什么。」
    可惜喜棠天生神经大条,根本没听懂他的暗示。「这样啊。」好像满有道理的。
    「明天的派对,我等你。」
    他漾起令喜柔与钏儿都不禁叹息的柔情笑靥,飘逸而去。
    「格格!」钏儿拉著喜棠手臂猛晃,满眼痴迷地目送远走的背影。
    「干嘛啦?」害她要送进口的奶油蛋糕差点抹到脸上去。
    「上海果真是个危险的地方。」处处充满迷人的诱惑。连向来谨慎自持的喜柔都诧异,自己竟会如此易受撩拨。
    「他真是大胆得好性格。」钏儿整个人都快融了。「格格,你觉得呢?」
    「我觉得……」先把蛋糕嚼得差不多了再说。「他实在比不上世钦。」
    「为什么?为什么?」快快招供!
    「因为……」喔,她实在需要再喝口茶。「因为他选的蛋糕好难吃。」甜死人了。
    四下顿时陷入死寂。钏儿和喜柔呆然发觉,自己似乎听不太懂这个星球的语言……
    第四章
    他始终觉得,书房那夜有些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他很难想起,因为狂野的记忆总先一步烧毁他的定力,令他昂扬的欲望疼痛难当,遑论深究详情。
    「世钦,有什么不对劲吗?」沙发中的一人忧心道。
    「没有。」
    「可你脸色很差。」脸皮绷到额角都快爆起青筋。
    「钢铁厂的计画,我不建议往北跟现有的人厮杀抢夺。」他冷然扭转话题。
    「那你怎么想?」另一人含住名贵烟斗,吞云吐雾。
    「往南。」他不顾在场几名长辈拧起的眉头,迳自主导大局。「由越南进口设备,把冶炼重心放在云南。五叔的运输公司对这条路线也熟,西南物资几乎都是他的车队在跑。」
    「有钱大家赚,而且都是咱们自己人在赚。」年近四十的五叔斜倚西式魁巍壁炉旁,笑著微啜晶润红酒。
    华丽的欧风起居间内,一群男人在午後的小啜中反覆思索,世钦的秘书戴伦则沉默地飞快记录。
    「这事还得再仔细掂量掂量。」老一辈的蹙眉道。
    五叔轻噱,对这些仍旧长袍马褂的老东西与旧脑袋厌烦至极。世钦倒相当淡然,彷佛这些阻碍早在他的评估中。
    「舅公说得是,这事确实需要再缜密考量。宁可失掉抢占西南钢铁龙头宝座的先机,也胜过仓卒行事後的连带亏损。」
    龙头宝座四字,撩得长辈们心头发痒。
    世钦也不跟他们多罗唆,邀请他们移至别间备好的牌桌,让他们自个儿去琢磨。
    送迎之际,世钦冷不防瞄到别间的雅致厅堂内,女眷们一丛丛地各聊各的,独不见喜棠在其中。
    「二少奶奶呢?」
    「和喜柔小姐一道,被大少爷带出去玩了。」仆役恭应著。
    又是这样。世钦平淡的冷静底下,愈见怒气奔腾。
    「这个世方也真是的。」五叔闲散踱来,吞吐阵阵名贵雪茄香气。「人家喜柔都已经婉拒得这么明显,他却硬是不死心。」
    结果是害惨被姊姊拉去垫背兼挡箭的喜棠,拖累一直渴望和新娘好好独处的新郎。
    「你那媳妇也该教一教,不能由著他们这般胡闹。」
    「喜棠是被拖下水的。」平日懒到连跑出去玩的力气也没有,勉强算是乖巧。
    「你别再替她讲话。你光是在南方办的婚礼,就已经搞得全家一脸绿。」大夥原本就对他贸然娶亲的事颇感疙瘩,偏他还故意把婚宴搞得异常浩大,轰动上海,气坏自家人。
    「婚宴这种东西,不管办得再妥帖,都会有人有意见。」
    「你是嚣张到连没意见的都不得不有意见。不然你问你秘书戴伦,看人家一个外人有何感想。」
    清秀寡言的二十出头青年,隐隐难堪。
    「哪有人娶亲是你这种娶法。北方轰轰烈烈,南方热热闹闹,帐却全算在我们自家头上。她若家财万贯,皇亲贵戚也就罢了,一个衰败王府里的格格享这么大派头,我们到底有什么利益可抽?」
    「为的是两家交情。」
    「呿!我还巴不得早彻底断了跟他们的关系。」五叔傲岸地扬长而去。「你啊,聪明一世,居然在终身大事上胡涂起来。」
    世钦静静杵在空凉的奢华壁炉前,状似思索,实则耐心等待。差不多等到五叔上车走人後,他才大步袭往楼下。
    「备车!」他冷喝,周遭随从立刻行动。
    「您傍晚和学会的人有约。」戴伦急急追上,淡淡而道。「现在出外找二少奶奶,会赶不及准时赴会。」
    「那就取消。」
    戴伦深知不必浪费口舌告诫他说「不如迟一下好了。」世钦对时间的要求严苛得近似残酷,但戴伦觉察到,世钦在喜棠的事情上,已在时间方面连连闪失。
    先是自北京返沪的日期拖延,後是为了筹办大饭店豪华婚礼而把公事拖延,近日又为了多待在家中而推掉许多重要邀约。
    老实说,戴伦自己对这个二少奶奶,也颇感不悦。
    「需要我跟您一道去吗?」
    「上车,把直系在北方的现况和胡先生裁兵理财的後续主张报告一下。」他头也不回地火速杀入车内。
    戴伦斯文地长长吐了一口气。「是。」
    ☆  ☆  ☆
    二○年代的上海,什么都教喜棠眼睛为之一亮,成天双瞳闪闪发光,活像小孩闯进玩具工厂。
    摩天大楼,花园洋房,南京路上的百货公司,美国的福特,德国的宾士,随意棍打中国黄包车夫的交通指挥——英国奴才红头阿三,据地为王的各处租界,以及挂牌声明她和大妞妞都可以不必进去的洋人公园。
    买办派对、西式餐馆、西新桥街的大世界……这些大概只有世方哥自己感兴趣。她最爱的呢,是熙来攘往的洋装、鬈发、高跟鞋。最最喜爱的呢,是电影、戏园、冰淇淋。最最最喜爱的呢,是——
    「喜棠,帮帮忙。」
    被过分热切的世方缠得头疼的喜柔,轻轻偷扯妹妹的衣袖,低声呼救。
    没问题。她老神在在地把大妞妞朝百货公司门口滑下,它马上一溜烟地钻进去逛。
    「啊!大妞妞,不可以进百货公司!」喜棠在街上假声惊叫。
    「有狗进百货公司去了!」
    「拦著!快揪出来!」
    肥壮警卫忙成一团,根本抓不到机灵滑头的蓬软毛球,却把里头优闲的绅士淑女们吓著。
    「哎呀,有狗!」
    「在那儿,钻到玻璃柜子底下了!」
    在百货大厅弹拨竖琴的优雅美人,被胡乱街来的小哈巴吓得弹身而起,手舞足蹈。
    「快帮我把大妞妞抓回来呀!」喜棠忙向世方求援。
    「你没事干嘛带狗出来?」他不耐烦地啧啧嘀咕,动也不动地杵在原处。
    「世方哥,你快去救大妞妞。我怕它会被人欺负!」
    喜柔这一细声哀求,楚楚可人,大英雄马上拍胸保证,速速杀进去抢救爱犬。
    两小姊妹霎时交换了个眼神,便一个往对街奔去,一个往里头追去。喜棠一进百货公司,就暗叫大事不妙——
    这下大妞妞可成了革命党能推翻的几乎全翻了,风云变色。
    不必问它现在身在何处,只要听哪里扬起一片惊叫就可知晓。这大妞妞可不是一般的狗奴才,而是王府格格从小玩大的活宝贝。难得有这么一大票人陪著它凑兴,它乐得团团转,使劲蹦蹦跳跳,格外卖力地胡闹。
    「我围住这边了,你们快堵住那头!」
    各方绅士们狼狈地合力擒凶,围剿这团罪魁祸首。
    「可困住它了!」
    在外圈围观的众家淑女们放心叹息,拍拍吓到了的心口。
    大妞妞呆呆环视周遭张臂俯身缓缓逼近的一圈臭男人,有些不爽。他们这是手牵手跳啥子怪舞啊?
    「我数到三,就扑上它。它若闪开了,你们马上从旁补上,擒住它。」
    「没问题。」
    这群彼此不认识的男人立即达成共识。
    「准备好了?一、二、三!」
    「大妞妞——」
    甜甜的呼唤,登时点亮它的双眼,开心一汪,便在各路好汉飞身而上的同时,由底下轻快钻溜,摔得他们七荤八素,哀嚎遍野。
    「你这个小坏蛋。」喜棠欣然接住跃入她怀中的兴奋爱犬,惩戒似地搔它毛毛软软的下颚。「造反了,啊?」
    「这只畜生!」世方抓著西装外套,气急败坏地冲来。「你为什么不看好自己的东西?既然看不好又何必带它出来?你为什么不乾脆乖乖跟它一道待在家里?」
    她吊眼扁嘴,无辜耸肩。
    「我已经受够你这没神经、没教养、没常识的迂腐白痴!你想耍笨,尽管自己耍去,干嘛要一直跟在我身边,阴魂不散?」
    「董先生,您先别气,有话私下谈。」原本打算出来扣押肇事者的百货经理,一看清来人,马上婉言安抚。「快别在这儿让人看笑话了。」
    「我还怕人看我什么笑话?这婆娘已经让我忍无可忍,老子豁出去了,今天非把她好好训一顿不可!」
    「是、是。那么到我们的贵宾室如何?」
    「她不配!」世方一古脑儿地炸开所有新仇旧恨。「她算哪门子贵宾?我在家看她已经看够了,我干嘛还跟她共处一室?」他气到头昏脑胀。
    「可是,我们必须将整个一楼重新收拾……」
    「叫她去收!她自己闯的祸,自己负责!」
    「董先生?」经理大惊。他就这样走了?
    耶?「世方哥?」不会吧。
    「董先生,这位小姐她……你……」
    世方哥该不会就丢她一个人在这里收拾烂摊子吧?
    他不但走也不说一声,连看一眼也不看,真的就将她弃置在此,管她去死的。
    喜棠傻傻僵住,在场的人也僵住,被这突来的转折搞得一头雾水。但至少有一点可以确定眼前这身旗人装束的姑娘,正是整出乱局的元凶。
    顿时,喜棠陷入凶恶的各方瞪视中,人单势孤,无处可躲。
    大妞妞将脑袋钻入柔软的胸怀,逃避现实。人类的问题,交给人类去处理。
    她也很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可哪里有她可躲的胸怀?哎。
    经理肃杀地准备宣判,「这位小姐——」
    「你是这儿管事的吧。」她抚著大妞妞慵懒道,反将一军。
    经理暗怔,仍世故一笑。「是的。」
    「那么,就劳你把受惊的客人都请去贵宾室。你这儿有多好的茶,就上多好的茶;有多细致的点心,就上多细致的点心。全记在我帐上。」
    这番豪举,令经理有些错愕。「请问您是——」
    「我?」她倾头一笑,娇艳逼人。「董家二少的新娘子呀。」
    ☆  ☆  ☆
    世钦没料到,御驾亲征,四处寻妻,找到人之前会是先替一笔惊人开销背书。
    他不是付不起,而是这帐来得太奇。
    「二太太吩咐,今日一楼门面的亏损外,连带应有的营业额,全都算做她的。这份就是我们刚刚才列清的细目,请过目。」
    她到底是怎么闹的?竟可以搞到一家百货大片区域歇业整顿。
    「她只是进来追只狗?」秘书戴伦匪夷所思。
    「是的,而且的确吓坏许多客人。但经她处置後,客人就算有抱怨,也没几人再挂在心上。」经理弯弯的双眸,盛满无尽喜悦。
    「茶点之类的开销还说得过去,可这几大项的礼物是怎么回事?」戴伦冷冷追击。
    「那是二太太交代,要我们送给受惊客人的致歉心意,由她亲自挑选的。法国蕾丝手绢两百二十六条,条条盒装并附上中英小卡;领袖定针一百零八对,对对——」
    「好了,知道了。」戴伦轻声截断,以免世钦的脸色变得更难看。
    看来这位北京格格,做起事来大刀阔斧,挥金如土。
    世钦久久不发言,只坐在沙发内拧眉,严厉地审析墙上的海景油画,仿佛要在那浪漫与写实之间,搜寻可疑的线索。
    百货经理一点也不担心此刻凝重的气氛,他太开心,也很放心。董家的二公子在商场上信用一向良好,票子也开得俐落,没什么好担忧。他虽一脸肃杀,但经理见多识广,知道他这人事情与感情泾渭分明,该付的,他绝对一个子儿都不会少。
    「她快乐吗?」
    经理一时会意不过来,以为世钦只是在自言自语。「二太太挺悠哉的,出了这么大乱子还是气定神闲,没事儿似地和大家聊天。」宛如方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跟她一起来的人呢?」他深瞅颜料浮凸的厚重白浪,层层铺叠在蓝色海面上。
    「世方先生先行离去了。」
    世钦终於望向经理,微眯俊眸。「就放她一人在这儿?」
    「是的。」
    他隐隐咬牙,抽动冷漠的俊容,却仍吐息如兰,不泄一丝火气。
    沉思半晌,他优雅地抽出西装内夹的名贵钢笔,签字认帐。
    「那么,你们已经派车送二太太回去了?」戴伦淡道。
    「不,张先生带她去参加待会儿的天狼会聚会。」
    世钦霍然抬眼。「哪个张先生?」
    「就是您学会里的那位张丹颐先生,他也是今天被波及到的客人之一。他说傍晚您会到天狼会赴会,就领二太太去那儿等您了。」
    戴伦暗暗替不动声色的世钦叫屈。白白搜寻了一下午不说,最後娇妻竟被死对头带走,恐怕他是冲煞到灾星。
    「辛苦你了。」
    「好说。」经理欣然回握世钦伸出的大掌。「二太太实在是位可爱的人物。若不是今日忙著和她结交的人龙排太长,我也很想像其他贵客那样,邀请她来参加我们自家办的派对。」
    世钦不予置评,他对社交花絮向来不感兴趣。目前他全神贯注的,只有一件事……
    「世钦?」
    「你不是通知说今儿个不能来吗?」
    「怎么了?世钦。」
    「你在找什么?」
    他一火速飞车赶往朋友位於极斯菲尔路的寓所,就四下搜索。
    「喜——丹颐还没到吗?」
    众人一笑。「他张大少哪会是块准时的料。」
    「等他到了,我们也差不多可以准备上桌吃晚饭了。」主人和乐地招呼著,顿觉世钦神色不对。「还好吗?」
    他愕然回神。「有什么不对?」
    「看你今儿个有些怪。」
    近来他似乎常听到人对他说这句,但此刻他无暇深思原因。
    「若不是知道你从不碰鸦片,我会以为你是犯瘾了。」主人莞尔。
    或许,他真是犯了某种瘾。今天一天,他连喜棠都没见著一眼。更仔细追究起来,他几乎是自书房那夜,就没再与她独处过。忙完婚事忙公事,忙完公事忙家事,忙完家事忙杂事,收拾各样五花八门烂摊子。每日最终的期待,就是回到卧房探望他的小新娘,可她总有百般漂亮理由,大大方方跑到姊姊房里同寝。只留下一叠春宫册,请他自行解决。
    连日的挫折,都快将他推下不知名的悬崖。
    大门外隐隐传来的车门声,猝然攫住他所有意识。
    「到了。这就是我们天狼会常聚集的地——世钦?!」
    突然奔腾杀出的身影,慑得才下车的一票人一阵错愕。杵在世钦跟前的人,是被他凌厉的神情骇到;跟在世钦身後的人,是被他反常的举止搞得莫名其妙。
    「怎么著?出什么事了吗?」其他下车的人戒慎道。
    世钦站定在门口的刹那,就明白何以喜棠会和丹颐如此晚到。由大黑车上下来的其他天狼会成员,就可证实丹颐是顺道搭载其他人一同赴会。
    这事他可以理解。他无法理解的,是自己陌生的强烈情绪。
    他不曾面对过,也不知该如何处置,只能僵著凶煞的脸,试图厘清思绪。
    车旁的喜棠转了转骨碌大眼,随即以贵妃醉酒的身段,优雅晕厥,软身倾跌。
    「哎呀,嫂子!」
    「快扶著她,别让她摔著!」
    旁人尚在惊慌之际,一条健臂早窜往她後背,结实捞住娇软的小身子。
    「世钦,还好你来了……」虚弱小手顺势揪住他前襟,微薄的力道更显无助。「我坐不惯车,头好昏喔。」
    「你先扶嫂子进来休息吧,世钦。」旁人见状,立刻理解他先前的明显焦躁。「我们这就叫医生来。」
    「我要回家……」语带哭腔,更见功力。
    「快快快,别让她受凉。」女眷们细心地急急由屋内递来小毯子,覆上单薄纤躯。
    「真是的,我竟忘了小嫂子今天整个下午都在外奔波,还领著她胡逛。」俊美高大的张丹颐懊恼地赶上前来,为世钦打开车门。「她一定是累坏了。」
    世钦对他的诚恳向来持保留态度。抱著喜棠坐入自家宾士後座之後,只疏离地微微颔首,算是告辞。
    张丹颐却在车门要带上之际,及时巴住窗缘,漾开那闻名遐迩的温柔笑靥。
    「为了向你们致歉,下个周六,请务必光临我家的派对。」
    世钦还以凌厉的冷瞪,他则回以暗暗勾起的一边嘴角。砰地一声,车门便被世钦狠手拉上,谢绝妖魔鬼怪的马蚤扰。
    这两位美男子是有什么过节啊?
    车子才走没多远,车内就传来森然低吟——
    「头低一点,省得他们全看见你这么快就复原。」世钦冷漠地直视前方。
    「喔。」喜棠赶快缩好脑袋,两只大眼却仍好奇地伏在椅背上,朝後车窗偷看。
    世钦居然看穿了她的装病。难不成,他刚才也是在陪她作戏?
    车子渐渐融入繁华的市街灯海中,远离了方才的文人气息,切近了奢华的纸醉金迷。世钦并没有让车驶往董宅,别有目的地,而且暗暗叫司机走最壅塞的路段,让她开开心心地尽情看热闹。
    他有能力办到的事,不需留可乘之机给别的男人献殷勤。例如领她胡逛一下午的张丹颐。
    她惊喜得连嘴都没空合上。一会朝东瞠眼赞叹,一会急指西侧叽哇喧嚷,一会又巴回椅背瞻仰渐行渐远的灯火辉煌。
    「好棒喔,上海的晚上比白天还漂亮。」
    抵达後,她攀在高楼的露天小阳台上向下方的整片灿烂酣呓,醉入滚滚红尘里。
    「不要趴得太出去。」
    她陶陶然到听不见屋内的一再警戒,只觉得自己正在夜空飞翔。
    「进来,晚上风凉。」
    一只大掌专横地将小人儿拎入屋内,悍然合上落地窗,阻断少女的浪漫幻想。
    「你什么时候跟饭店订这间房的?」位置好得不得了。一开窗,就居高临下,俯望上海最繁华的夜景。
    「这是我母亲家的产业。」
    「哇。」真了不起。「难怪可以随你挑房间。」
    房间虽大,却不如它连著的两个厅堂精采。这整间房看来真像整个家,装个四、五十人都不成问题,现在却只有她和世钦,以及俐落上餐的侍者。
    「我要冰淇淋。」她开心娇吟。
    「不准。」
    小嘴委屈地垂下来,噘到足以挂油瓶。「那我要朱古力……」
    「胃里没装满正餐前,你什么垃圾都不许吞。」
    爱管闲事的冷血老妈子,藐视民主的暴虐独裁者!
    气氛顿时僵凝。
    安静的厅内,除了杯盘刀叉的进食声响外,一点声音也没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静得教人食不下咽。
    但他不知该如何处理。他可以为了宠她,任她胡乱挥霍都不吭一声。他也愿意满足她的玩性,破例动用特权,拿最好的房间供她享受。他当然也可以顺她的意,给她想吃的花稍点心。但他不能不为她的健康当坏人,严格管制。她娇贵得连风一吹,都会折损稚嫩花瓣,他岂能不格外用心看顾?
    结果如何?徒使场面难堪。
    他要怎么做,才能讨好她?为什么一切努力总是愈搞愈砸?
    一旁的侍者见世钦无奈使来的眼色,收完两人根本没吃几口的各道餐点,默默递上喜棠钦点的冰淇淋及朱古力。
    「讨厌鬼。」
    娇腻的甜甜抱怨,冻结了他的焦虑。像个等待判处的囚徒,霍然被一槌敲定了死罪。
    他俩各据桌面两侧对坐,相互瞪梘。渐渐地,冰淇淋融为一碗汤,像在讥笑他徒劳无功的心意。
    讨厌鬼。
    他视而不见地冷睇冰淇淋化为一团的色彩,不再作声,也不再多想,就这么孤僻怔忡著。
    这下换喜棠紧张了,连脚边的大妞妞也满眼不解。
    咦?她特地跟他撒娇,怎么他会是这种反应?现在弄得好像她真的很讨厌他似的,害她後续的玩笑都没办法开。
    「喂,你……说话啊。」
    「说什么?」
    好冷淡,都不顺便看一下她的鬼脸。「你没事发什么呆呀?」
    「……」
    「你是气我下午在百货公司出的乱子?」
    不说话,应该就是吧。
    「好嘛,我道歉。」她真的很认真在反省了。「你不要不讲话嘛。」
    「何必惺惺作戏?」
    啊?
    「你的小女人娇态、跟我恩恩爱爱的德行,向来只在人前卖弄。现在这里只有我们俩而已,你大可恢复平日私下对我的冷淡。」
    「世钦?」他要去哪里?
    「我要先休息。你如果还缺什么,尽管跟侍者吩咐。」
    他为什么看都不看她一眼呢?「你要睡沙发?」
    他也不回话,?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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