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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必能助兴！”
国宝提议，实是有心，立时唤醒贤王旧日记忆，顿时酒虫作怪，咽喉奇痒，有意开戒，心有顾忌。
第九回 清暑殿天子夜饮 灵宝殿藩王泄愤（十）
赵牙窥透道子真心，顿不服气“皇帝自非圣人，一时之气，才有兴废之言，此后未必不有悔意！”
茹千秋更是不平“既然不允夜饮，天子何故中夜不辍？天子乃贤王长兄，此当无避，难道长兄为尊，便可任意欺凌弱弟？”
赵、茹你一言，我一语，果然挑动道子生气“设宴灵宝殿，今夜通霄夜饮，只庆洛涧大捷，不提往日琐事！偏他天子能饮，孤便不能效行？”
众属吏欢欣鼓舞，击掌不辍，赞道“贤王做主，臣等便有主意！”
王国宝不愧高门子弟，果然有智，闻东府将举笙歌夜宴，略一沉思，赶紧来劝“贤王庆贺洛涧胜秦，本是好事，只是夜寒更深，歌舞齐兴，前方将士临霜犯露，出生入死，情调不协，有违体制，难免有花天酒地之嫌，宜当回避！”
道子怒犹未消，出言不逊“天子与孤皆太妃之子，不分彼此，何有重轻？不过早生二年，排为长子，得为皇帝。若孤得为长子，须也做得皇帝，怎知不如天子？陈淑媛生下皇子（德宗），汝姐亦诞元显（道子长子），若论子嗣，孤也不逊天子！舅不见你那外甥（元显）聪慧乖巧、俊秀伶俐，胜过德宗许多田地？天子亦知其子不比我儿元显，心不乐意，取名‘安德’，寄寓深意，欲超元显而已。孤赖一天水真人指点迷津，颇知将来玄妙佳境，故以‘元显’为我儿名。世间万物，皆有兴替，愿大晋繁昌，始自吾儿，是为元显。此中深意，唯孤自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王国宝益为心惊，连忙阻止“尚未举酒，姐夫贤王何出醉言？当心隔墙有耳，闻达圣听，后悔又迟！”
道子不以为意“殿上大臣身出多门，人心不一，说话须要小心。只孤这琅琊东府，自家藩邸，座中诸卿非亲即客，皆孤腹心虫蜇，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何来隔墙之嫌？舅子直言不讳，诸客不必戒心！”便传王府内侍，“满酒！诸卿开怀畅饮，不必避忌！”
赵牙、茹千秋列于国宝座后，空觞于前，早已等候不及，耳闻国宝多事，四目相对，彼此会意。赵牙眼观诸客，言有所指“吾王贤德不逊孟尝、春申二君，礼上贤下，举动得体，隔墙阿谁异心？公子言外有音，未必隔墙有耳，莫非暗指座中客，请告阿谁？”
诸客顿时哗然，目视国宝，愤愤不平。
赵牙洋洋得意，言又生事“若非座中客，便狐疑茹大人投桃报李，欲将贤王言语泄告天子？”
国宝知冒犯众怒，连陪不是。
茹千秋不依“贤王邀公子与臣等赴宴，共庆败秦之喜。大捷同庆，天子亦未避免，此刻犹在清暑殿举觞不停。公子大言不惭，明指贤王花天酒地，违备礼制，实是影射当今天子荒政误事！事传于外，闻达天听，贤王不责公子，也恐圣上难依？王公子胆略过人，自非我等敢比，千秋五体投地，五体投地！”说话时，故意眼观众人，连连作揖。
茹、赵一唱一和，矛头直指琅琊王舅子。
王国宝惊惧失色，慌忙避席。
众客心中暗喜，巴不得国宝早点离席，视若未见，只装不知。
孙泰见状越席，追出灵宝殿外，挽留强劝“公子身出高门，亦江表达人才子，既来王府作客，何故不知迎合众意、沆瀣一气，反引得众客生气？”
国宝后悔无地“所言皆是实情，无意冒犯众心，岂料……”
孙泰道“众客寄意所在，乃在歌舞酒宴、娱乐身心，便果然冒犯违禁，也是贤王之事。天子怪罪下来，尚有老太妃操持，何干你我门客属吏事体？速随贫道归殿赴宴，对众道歉！”
国宝后悔逡巡，进退不是。
贤王遣小内侍寻下大殿，述贤王追返之意。国宝这才半推半就，重返灵宝殿，依孙泰之言对众致歉，赧颜归座，再不开言。
第九回 清暑殿天子夜饮 灵宝殿藩王泄愤（十一）
道子心中不忍，又见众客不置一言，意讨众客欢心，便道“今日已晚，略备小酌，不称夜宴，待大军凯旋班师，再于灵宝殿举酒高会，礼接门客众卿，如何？”
众客果然高兴，举额称庆。赵牙道“班师悬远难定，臣恐等候不及！”
王国宝想起孙泰教嘱，思忖再三，赶紧讨好众客道“东府门客三千，遍布台署机枢，贤王东府权势，不弱当年孟尝君！众卿录名藩府，便是贤王腹心，贤王有喜，理应让门客均沾喜气。座中诸客，三停未来一停，喜不及众，如何称庆？莫如明日遍投敕帖，众门客无一例外，齐会灵宝殿，申贤王祝捷之心，众人亦领姐夫贤王美意！”
道子为难道“明日太急，且库中月俸不敷，料难急备！”
赵牙、茹千秋彼此对视，笑看国宝，心领神会。
赵牙率先进言“舅子欲申贤王美意，贤王不可不领！”
茹千秋道“此举可邀人心。贤王试想，三千人排宴灵宝殿，济济一堂，别开生面，人气超过太极殿。大臣闻之，谁不想来投灵宝殿？人心所向，必能早成贤王羽翼。与天子共称双璧，再生兴废，谈何容易？”
道子果然动心，便问赵牙 “库中藏金，其数几何？”
赵牙屈指数算“建新王府亏欠若干，租赋未收若干，流民逃租若干，朝廷亏欠俸禄若干——”于是叹息道“东西二府人丁日增，年俸月供入不敷出，维持日用开支尚不敷足，要排数千人大宴谈何容易？”言语时，眼观茹千秋，频频示意。
茹千秋故意道“赵大人何意？莫非借口亏欠，不愿促成贤王美意？赵大人掌两府日常用度，须时时在心，如此亏空，必是催督不勤，是也不是？”
赵牙诉冤叫屈道“朝廷数十万大军开赴前线抗秦，日耗惊人，供犹不及。日征赋敛，未及入库，即于市上转兑现银，拨供前线，其数尚且不敷。方今天子用度亦有收缩。卑职每去库上领取月俸，朝廷三停只拨其一。谢相亲口相告‘欠俸悉数在帐，只待将士凯旋，便当如数奉还，一文不欠！’卑职返府时，未敢隐瞒，及时禀告贤王，王其果忘？”
道子点头默应。
赵牙又道“东府地面本有百姓若干，年年纳租，月月上赋，只因起造东府，迁往别处，非但少了往年租赋，安置百姓又有耗费。此处拆迁事体，茹大人躬亲操持，料比卑职更知？”
茹千秋连忙道“有之，有之！千秋依王所嘱，拆迁安置悉数拨付流民，既无截留，也未挪用。”
道子忽问“既已安置，何有流民？”
茹千秋连忙改口“非流民，实留民！百姓留恋故地，不舍贤王恩情，辗转不去，因呼留民！此处用项，千秋把关甚严，有据可依！”
道子略微放心，点头乃止。
赵牙却道“贤王欲笼人心，大捷之庆适当其时，切勿荒废？”
道子挠腮道“堂堂亲王藩邸，府库寒酸虚竭，盛事捷庆，一宴难设，委实羞煞颜面！”
茹千秋若有所思，去座越席，揖于道子面前“臣有一计，贤王不想一试？”
道子喜出望外“何计？快言！但能筹足宴资，有何不敢一试？”
茹千秋道“臣邻坊有贷者，低出高进，救人缓急。贷币一金，偿币二金，贷息虽高，宴庆足备。”
道子大喜“甚好，卿便贷十万金，聊备酒水之费！”
茹千秋道“臣明日立办，只是偿还他时，本息折算需二十万金，贤王可要心中有底！”
道子道“一年之后，秦人必败，朝廷须还本府俸银，纵无现金，便将孤那琅琊国土地折钱抵还，岂不两便？再说这土地本属朝廷，也非本王私有，只赖得挪用一时，管他今朝明天！”
茹千秋这才放心，归座不言。
道子又叹“可惜十万金只做得酒水钱，难置彩灯、歌舞，却又扫兴！”
赵牙早已不平，闻声而出，引袖承应“臣愿为贤王贷金十万，以助节庆！”
道子又喜“酒水、彩灯并有，唯少歌舞之费，谁愿出资？”
诸客面面相觑，不置一言。
琅琊王便对国宝笑道“舅子亦贷十万，聊以歌舞助兴，如何？”
国宝大惊，正要推辞，忽见赵牙、茹千秋四目如炬，正向他频使眼神。
国宝六神无主，不敢答应。
第九回 清暑殿天子夜饮 灵宝殿藩王泄愤（十二）
赵牙便代答道“舅子已允！”
道子面如桃花，果然高兴“三十万金好歹凑齐，不愁无酒水、彩灯、歌舞助兴。本府常例，大宴耗费不下五十万金。明日之宴，须是寒酸，众卿若能再筹少许，酒宴上便可盛设佛堂道场，举酒听经，行令谈仙，终日不辍，方才尽兴！”
茹千秋抢来答道“贷金已多，贷者力不从心！东府尚有局吏若干，有官无人，有缺无名，贤王若允，正好明码标价，转售于灵宝殿外、建康市上，料二十万金不能致也！”
道子击案大喜“千秋未雨绸缪，果有远图。此事一委于卿，沽价速卖！”
国宝又惊“此系卖官鬻爵，违犯廷律。闻达圣听，天子怪罪，必获大刑？”
道子大笑“孤所卖之官，乃孤自家藩府属吏，非朝堂所录庙堂官吏，天子须也管不得孤！”又问茹千秋“尚有多少冗官余吏？”
千秋道“官之多少，全在贤王设置！任那寒门之家、官府小吏，久闻贤王大名，欲投无门，恨无牵引，若能掷金引路，做得东府属吏，依于贤王门下，将来必能带道飞升，跃入朝廷，便倾家荡产，料也不惜！”
国宝心惊，忽见赵牙、茹千秋相视而笑，唯恐又犯众怒，遂不再言。
琅琊王忽问赵牙“千秋留有后手，赵卿未知可有？”
赵牙不屑一顾“牙不通卖官鬻爵之术，深谙偷工减料、开源节流之道，也备十余万金，藏于藩府别帐，留待不时之需。茹大人既亮后手，牙不甘居下，亦愿报禀贤王！”
道子笑道“如何偷工减料、开源节流，且报予孤听？”
赵牙便道“臣受命起筑东府，官钱丰足，耗如流水，浪费颇多。臣见之心痛，思忖‘人可有时思无时，不可无时悔有时。倘遇年岁不登，战乱灾荒，朝廷不堪，月俸不济，贤王枯坐深帷，望钱兴叹，岂不又措手不及？不如乘此机会，积金蓄币以待来年。’想定之后，便将台林用度、园池开支十添其一，拟案定录，呈报备批。大兴土木之时，又想方设法，克扣材料工钱。一松一紧，便省下许多金银。不料贤王果遇今日窘急，枉自叹息，臣自度尚可勉强支撑，故未言明。及闻茹大人卖官筹资，方才想起，不吐不快，是以禀之。臣之远谋，不违宫纪，须比千秋卖官鬻爵光明！只这十余万金，贤王既知，不知是要提来支用，还是仍旧藏于库中？”
道子大笑道“孤正为币帛所急，既有现金，如何不用？大军凯旋之日，何忧朝廷不还本府欠俸？”又目视赵牙、茹千秋，连连夸道“二卿果是能吏，不枉孤重用之心！”大呼“今夜小宴，不醉不停！”
内侍穿梭奔忙，斟酒不辍。众客举觞过顶，声震大殿，大赞贤王英明。
道子目似春水，面赛桃花，喜笑盈盈，举觞不停。
国宝心中犹想十万金事，停觞不饮。
道子高踞上首，遥见国宝情状，笑慰频频“舅子何故犹豫？天子自饮清暑殿，何颜怒贬灵宝殿？且孤已尽兄弟之谊，邀帝来叙契别之情。内侍自清暑殿归，言殿中所见，帝与张贵妃耳鬓厮磨，举酒不辍，哪里顾得了琅琊府众卿？”
国宝长揖，举酒为敬，忽想起孙泰殿外追己，感激不尽，遂向孙泰举觞致意。
灵宝殿灯火昏黄，座中客意态朦胧。虽无歌舞，难掩喧腾。众食官皆有醉意，言已无忌，语也不避，纷纷弃榻移座，半跽于道子榻下，大赞贤王英慧贤明，不逊春申孟尝君。道子手举玉觞，身倚卧榻，醉眼迷离，笑纳敬意，频饮不止。
国宝心念十万金事，移语于赵牙榻前“言有冒犯，本出无心，乞勿介意！赵大人贷金于王，何故要将国宝扯进？”
赵牙二目旋转，亦不回礼“公子既作东府客，须与在下一样，务必记住两事一令王喜，二顺众意。我等虫蜇小人，活得有头有面，不过身倚贤王，赖老太妃撑持。二事兼顾，公子出入官署，游走闹市，便无所顾忌。朝上重臣道遇我等，亦不敢眉高眼低。谁不知我等身出东府属吏，须是得罪不起？公子世出高门，又是贤王舅子，当是王亲贵戚。不出年，贤王便要入参朝事，公子少不得随王飘升，参赞朝事，混得好时，秉执要机亦未可知。只眼下顺从众意，我等门客属吏便当勉力捧推，送公子升入云际。果如所言，我等尚需公子提携。贷金之事，乞勿挂心！”
国宝忧道“本府虽江表望门，府大院深，只因国宝位列季子（第三子），家中事无大小，皆长兄（王恺）秉执要机。若要贷得十万金，非长兄出面不行。长兄与国宝素来不睦，如何肯为我出贷十万现金？况我那岳山（谢安）入主中枢，二兄（王恺、王愉）一弟（王忱），相继荐入朝廷，独弃国宝一人，飘泊无定，至今赋闲白身。这十万币帛，于国宝而言，不啻河岸沙贝、暮夜繁星，谈之尚可，取之不易！赵大人将我扯进，令国宝如何为计？”
赵牙笑道“公子有所不知，为王府贷金，本利两翻，有利无险，实是只赚不赔之上上好事。牙恐公子不及红利，故将公子扯进。既然公子难贷十万币帛，此数便由赵牙代出，禀王时仍算公子贷资，公子是否满意？”
国宝大喜，举觞致敬。
赵牙拦住“牙与公子有言在先名份算你，利息归牙，公子须是独专不得。公子若允时，牙方肯出！”
国宝连连道“应是，应是！名归国宝，利归赵公！”
赵牙诡秘一笑，举觞过顶，一饮而尽。
第十回 大秦王朝令夕改 刘牢之虚张声势（一）
且说大秦国中垒将军梁成、射声校尉梁云，贪功冒进，远出洛涧，夜遭北府兵偷袭，部众溃散，射声将军为无名小辈刘敬宣所杀。梁成欲救梁云，反被黑脸贼刘牢之击死。梁氏兄弟，本秦国名将，北方知名，同日毙命，成就了刘牢之父子威名。
刘牢之声威并振，于是并龙骧将军胡彬部众，乘胜追击。秦国水师、铁骑二部劲旅，只因主将皆死，树倒猢狲散，顿成没头苍蝇一般乱撞星散，争往寿阳逃命去讫。刘敬宣、高雅之、何无忌三兄弟乘机掩杀，追亡逐北，各展手段，互不服气。胡彬自引本部水师，由水路截击秦兵，焚舟杀将，编收俘虏，也将昔日怨气一起喷发。
可怜秦国精锐，本欲歼灭胡彬水师，不料反被晋军截杀，丢下无数战船尸体、粮草马匹，只顾逃命，全无建制。洛涧一役，秦国折杀二将，损兵一万五千，出师不捷，果非详音。
刘牢之自引中军，一路西进，看看逼近寿阳地面。
苻融自统前锋兵马，屯驻寿阳，列阵淝水，每日里与秦王苻坚谈兵布阵，商讨灭晋移鼎、统一南北事宜。
秦王身服兗冕，锦绣熠熠；冠配赤舄，流苏毕现，此时胸有成竹，颐指气使，只道晋军（胡彬）退向洛涧，内外隔绝，若不束手就擒，必是死路一条，不知梁成兄弟并皆战死，部众溃不成军。秦王手执御鞭，眼观地图，鞭梢由寿阳滑向建康，口宣谕旨，意气风发。
苻融领会圣意，于是传令前军拔帐涉水，列寨淝水东岸，安营八公山前。又有虎贲轻出，打入民宅，闯进官府，搜刮粮谷，网罗马匹，意欲削弱晋军战力，摧折百姓人心。
秦军如狼似虎，忙碌一片，忽见自家军卒自东奔来，状如无头苍蝇，狼狈西行，动魄惊心，连忙截住，询问来因。但答“后有追兵，快快逃命！”再问时，才知梁成前军五万，此时已树倒猢散，梁氏兄弟并皆完蛋。
中原北境，谁不知梁成威名；涉水行军，谁不晓梁云最行？二梁勇谋兼备，名闻秦国北境，北方诸国称其悍将，边州百姓呼为莽汉。梁成统兵常过数万，尤其能征善战，北人闻之丧胆，才与晋军交战，便折戟沉沙、灰飞烟散，须知晋军更勇，晋将更悍。苻融主力都在西岸，过河秦军深入东岸，不过区区数万，二梁尚且不堪一战，晋军追来，河东秦军谁敢迎战？
秦将闻报大惊，忙令东岸秦军严阵以待，加紧备战，一面收编散兵败将，将晋军神勇、追兵动静报来西岸，禀报大秦王苻坚、征南大将军苻融，请其登城观看。
苻坚闻梁成战死、前军溃散，御杖坠地，目瞪口呆，半晌无言。苻融捡信来看，见有“刘牢之父子，并杀梁成兄弟”时，手颤书抖，错愕不已“晋军如此骁勇，大出陛下估计。败军斩将，攻往建康，诚如愚弟所言，大有不易！”
苻坚醒神，自语道“晋国屡遭摧折，只说国力空虚、军力萎缩，大军一出，便可摧枯拉朽、擒王斩将，移鼎灭晋，如今来看，晋国仍有贤臣良将效命，灭其宗祠，兼其土地，必然费孤一番周折，看来大不可掉以轻心！”便问苻融“刘牢之何许人，以往为何不曾耳闻？”
苻融道“若非愚弟孤陋寡闻，此人当是小人物！名不见经传，臣弟未曾耳闻！”
第十回 大秦王朝令夕改 刘牢之虚张声势（二）
苻坚义气收敛，忧容盈面，虚挽兗冕赤舄，急问使者“刘牢之何许人，统来多少追兵？”
军使拜舞不迭，口中连道“追兵不多，不过前军一部、援军一部，二军合于一处，约有万余。前军主将胡彬，晋朝龙骧将军，前番夜救寿阳、退保洛水，被我二梁合围于硖石中者，正是这一位；援军主将刘牢之，有名无号，只知他系北府新军骁将，参知谢玄北府军事，至于他身世浮沉、过往功绩，名不见经传，书不获载闻，中原将领，无人相识。只因他夜袭洛涧，破杀梁氏二将，一战成名，方知他能征善战，不同凡辈！”
苻坚叹道“大秦国征南逐北，未遇败绩，不期淮南初战，便败军于晋国无名将，折戟于建康壤外之境，损孤往日威信，甚为惋惜，茂为惋惜！”又问使者，“损兵多少，折将几何？”
使者答道“溃兵正在河东集结，粗略估算，其数不下一万五千。校尉以上将领，折损十余位！”
苻坚闻言，惋惜不已，叹息频频。
苻融见秦王伤心，心内亦悲，连忙安慰“胡彬前遭我军围困，锐气已折，不足为凭；刘牢之名不见传、功不见载，虽获小捷，须是夜中偷袭，乘秦不备，取胜不在晋军实力，亦不足凭；二梁虽折万兵，不过锋芒过锐，略遭损折。须知臣弟主力仍驻寿阳，精锐列阵淝水，近三十万精锐枕戈待贼，未遇挫削。项城百万军又在集结，整装待发。高下优劣，立杆可见。刘牢之得寸进尺，敢以一万北府兵来取寿阳，岂非蚍蜉撼树，不自量力？陛下无忧大志不遂！”
苻坚稍去忧色，略敛自责，问“淝东有秦多少兵力？”
苻融振衣“东岸本有秦军一万，步卒三万，加之收编二梁散兵游卒两三万，其众可至五六万。晋军追来东岸，便我东岸兵力，也已数倍于敌，足可应战。两军对阵，陛下御驾登城，亲擂鼓石，隔岸督战。臣弟亲犯矢石，渡河督战。六军合力，君臣一心，誓报洛涧耻辱，断不叫二梁英魂，泉下蒙憾！”
苻坚果然心动，当即传令“各军（西岸）坚守阵地，未闻征南号令，河西军阵不得后移。东岸军倚岸布阵，迎敌于寿阳城东、八公山前，坐待晋国追兵来袭。”
苻融全身披挂，跨下骑的卢妨主马，与数百卫兵往来于东西两岸，徇阵巡军，励气督战。部署停当，苻坚仍不放心，又于军前传下谕旨，令快骑火速赶赴项城，传驿淮北、长安、川黔各地，催鲜卑大将京兆尹慕容垂、西羌酋帅龙骧将军姚苌、丁零酋帅翟斌、陇西鲜卑乞伏乾归、乌桓酋帅余蔚、陇右氐人大将杨定并诸胡各部酋将“速督本部大军，赶来寿阳会合。诏至项城，诸将快马加鞭，一日千里。数日之后，孤于寿阳城外、淝水岸边设坛祭军，为诸将洗尘接风，厉兵秣马，誓师祭旗。八公山前点将阅兵，大军取齐，不得拖延！”
诏至各军，诸部酋帅胆战心惊，果然催督大军昼夜兼行，马不停蹄，直趋寿阳。
寿阳地在楚境，治属淮南。当地有歌一首，歌中有词，道是“淝东到淝西，不愁难逮鸡”。士人闻歌，皆知有因。推考方志，细究地形，盖因淝西地貌，本属丘陵。地势甚高，上有将军岭，鸡多人稀，故而歌之。寒来暑往，四时八节，岭上雹雪不息、雨水频兴。在冬冰封，入夏便融，于是汇积成湖，积于陵底。自来‘月满则亏，水满必溢’，陵湖也不例外。新流方才注来，雨水继后又至。水涨波高，漫来坡口，低处溢水溃堤，顺势北泻。中途又与别水汇合，渐成河流。愈往北行，河水愈深，河道愈阔。因源出淝西，故而得名淝水，也称淝河。
淝水滚滚北流，约行二百余里，乃于寿阳城东，注入淮水；又有干流，折往东南，汇入巢湖。淝西高地，便是淝水发源之地。八公山在东，寿阳城在西，一山一城，一高一低，隔水相望，景致互收眼底。
梁氏兄弟残兵败卒历尽艰辛，一路受惊，方才辗转西来，逃到东岸，阻于淝水之前，不得渡河而西。便有河东秦将，受命于阳平公苻融，截下逃兵，重新整编，令持戈列阵以待刘牢之追兵。
有道是“败阵之军，不可再战”，此亦兵家大忌，古来如此。逃兵既被整编，人人各怀惧心，尚未交战，士气已泄。此时披挂列阵，已非本心；随阵行军，更是身不由己，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将心中怨气，于军中相互倾泄，好歹委曲求全，扯皮作相，虎假虎威，人云亦云。
第十回 大秦王朝令夕改 刘牢之虚张声势（三）
东岸秦军临阵磨枪，持戈东望，信誓旦旦，争欲一战，初时并无惧心。须臾，梁氏散兵陆续逃归，受阻于淝水东岸，隔河蹒跚。守将大喜，乘机将其编录入军，寄望其与东岸军并肩作战。岂料那散兵惧心不散，乃于军中谈起洛涧大战，将北府兵如何锐不可挡、骁勇善战，刘牢之如何心黑手辣、杀人如麻，添油加醋，大讲特讲。
秦军谁不知梁成兄弟勇猛善战、中原闻名，洛涧以多战少、以强敌弱，尚且一命呜呼，身首异处，自本无名之辈，哪敢与梁氏相提并论，耳闻晋军强悍，不由得心寒胆颤，士气渐散。
时有溃兵相继逃来，阻于阵前，回首东指“淮泗南北、淝东淝西，土地本为晋有，百姓本为晋民，追往究近，难考前世。大秦王掠人河山，大秦军占人家园，人心向背，大秦国占尽不义。晋国无意北犯，守土自保，义在人心。两军相遇，圆阵对战，地利不在秦，民心全向晋，如何能取胜？所恃唯淝水，身却在东岸。刘牢之杀人不眨眼，北府兵斩将不纳降。追兵一旦来东岸，陛下身在寿阳城，凭城向东看；征南大将军驻马在西岸，举旗施号令，隔河称督战。秦军本来是一家，只因淝水分两岸，战胜不敢追，战败不得还。未战胜败已分晓，只待败时投淝水！”
散兵一番心里话，仁义是非分高下，又将往事一一数，道尽西逃路上苦。守军人人悟，战心黯然去，仗剑执戟面向东，不忘常思淝水渡。
时有秦国氐商贩牛入晋，换回江南物产、奢侈名贵，计有三吴织丝、八郡青瓷、越地茶叶，别物尚多，不能一一称名，亦皆珠光宝气，堆满一船。舟泊石头城下，锚起文德桥边，浮舟秦淮河畔，扬帆长江淮水，逆水行舟，一路西来。
舟至洛口，有地名曰白首，忽见晋军泛舟中流，百舸争渡。舟上旗幡招展，人影绰绰，刀枪剑戟，映日耀目。当中一舟，起楼三层，樯橹成排，桅帆林立，行于众舟之前。楼上立桅，桅上挑旗，旗书烫金篆字，字大如斗，字迹旋绕婉转，凝神细观，却是一“谢”一“晋”二字，遒劲有力，清晰可辨。船上人头传动，列队成阵，井然不乱。众舟随于楼船之后，鼓帆逆水，向西急走。
氐商船轻载少，行船神速，须臾追上晋舟，与晋军水师并排西走。氐商只因氐族身份，唯恐晋军发觉，便要截留，是故藏身舱底，不敢立于船头。众水手既不敢问，也不敢泊，只催艄公鼓帆行舟，迅速越走。好在晋军只顾行船，见商船西去，视若无睹，并不截留。
商船行过洛口，折来淝水，泊舟寿阳城头，稍卸货物，正要入城贩卖，忽见胡骑夹道，缘岸奔走。秦舟接天连水，如叶飘浮，塞住水道，泊堵水栅弯口。氐商大奇，因是自家军旅，心中不惧，遂丢下货物水手，随人流涌来探观。
城外堤下、水栅坡头，早有军卒五人一群、十人一簇，聚在一处议论。氐商举步近前，竖耳聆听，但闻秦军纷纷议论，叫骂不辍，言语所及，多是晋军如何神勇、刘牢之如何歹毒，如今刘牢之单军追来，正可报仇。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贩商回想泛舟西来，白首地界晋军争渡，徘徊寻思，忽尔恍然大悟“晋军西走甚急，必是谢玄、谢石赴援刘牢之前军！”
氐商本出氐人，须与万年秦王同为一族，其心所向，自有偏属，思前想后，遂来军中报密“洛涧斩捷，晋帝喜极不问政事，通霄夜庆。亏有谢安为相，调和内外，燮理阴阳，政事不曾荒废。刘牢之恃勇冒进，孤军远出，已入险地，尚不自知。谢安得报，如何不急？小民泛舟西来，舟行白首，道遇晋军水师鼓帆急行，必是谢安有令，责令后军赴援前军。为首大舰高可三层，挂“谢”字旗，张“晋”字幡，若非谢玄急出，必是谢石亲来。观其行程，不过两三日便可抵达。诸位军爷快报秦王，快报秦王，勿为晋人所乘！”
秦军相望失惊，手足失措，及闻贩商密报，多已魂飞魄散，纷纷趋避。散兵人心惶惶，逃去者络绎不绝。留者争相效尢，偷偷弃了矛枪，暗暗卸了盔甲，扮着佃农，学着柴夫，寻个无人去处，结伴逃去。
秦将见追兵未至，部众已散，难免大开杀戮，不能禁绝，自度做不得主儿，遂将实情报入寿阳，请觅对策。
苻坚大惊，始知军心生变，急召苻融问计。
苻融情不得已，谋于苻坚“南军洛涧初胜，锐气正盛。陛下主力屯于西岸，一军前出东岸，似与两人相斗，臂长前伸，力不从心，难免斩折！东岸势弱，万一失利，必然捍动西岸主力，不利再战，莫如将东岸军调来西岸，逼水布阵，以逸待劳，乃可得利！”
苻坚闻言不悦，怒叱苻融“东岸土地得之不易，梁成、梁云兄弟为之搭上性命，焉能拱手相让于晋？不允，不允，再想主意！”
苻融稽首再拜，请命曰“放长线，乃可钓大鱼，不舍饵料，焉可得利？若能退保西岸，蓄势待发，击败刘牢之志在必得！”
苻坚连连摇头，责问“刘牢之可恨，声威已震！若其追来河边，见我退守，知我惧他，乘机强渡淝水，携威西来，却又奈何？”
苻融道“淝河不广，足挡刘牢之来势锋芒！彼若强渡，乘之半渡，正好拦腰截断，首尾难顾，令彼自沉淝水，易如反掌。臣弟忖之，刘牢之纵有贼胆，谅也不敢！”
苻坚仍旧摇头“此计不妥，孤不允！弟别想应敌之策！”
第十回 大秦王朝令夕改 刘牢之虚张声势（四）
苻坚苻融，一兄一弟、一主一臣，主仆二人正在言语，忽有侦骑驰报“刘牢之追兵尚在半道，晋援已过白首，两三日可抵寿阳！”
前报方去，后报又至，复又禀道“建康谍报北府兵已由京口倾巢而出。谢玄、谢石二路人马昼夜兼行，水陆异道，合力赴援淮南！”
苻坚闻报心急，手足无措，急道“项城兵马，缘何没有动静？贤弟遣人催督，如何言说？速令诸部赶来寿阳会合！”
苻融道“慕容垂、姚苌、乞伏乾归、翟斌诸部酋帅，非我族类，貌合神驰，其心难测，陛下宜有防备。事急时仰他诸酋，难免阳奉阴违，后悔不及！”
苻坚不悦，道“慕容垂忠心耿耿，姚苌言听计从，乞伏乾归俯首贴耳，翟斌察言观色，余蔚百依百顺。诸部酋帅，忠心昭然，贤弟心性狭隘，不能容人，如何能容天下万物，统一五湖四海江山？贤弟休再耿耿于怀，非议诸部酋帅！”
苻融被责，俯首默然。
苻坚不忍，复又慰道“意气不投，个性使然。诸帅皆为大秦社稷江山，诤言得失，互有冒犯，休要在心。贤弟身为文臣表率、武将风范，更宜胸襟坦荡，包容万物，方能助孤成就伟业，名载史册！”
苻融赧然怀羞“臣弟聆教，愿从兄言！”
苻坚急道“大敌未至，东岸军阵先乱，如何收拾，何不早早建言献策？”
苻融停顿思忖，果然道“晋军势头正盛，秦军避其锋芒，以免挫伤，未尝不可。陛下若依臣弟，请允臣弟适才所言，传下诏旨，放弃东岸营阵，示敌以弱，以麻痹刘牢之，诱敌深入。西岸军直面淝河，背倚岸滩，列阵已成。岸阵固若金汤，纵当年田单火牛阵来犯，亦自岿然不动。刘牢之再勇，望阵生畏，料不敢强渡淝水！晋军人少，来求速战，既然不得强渡淝水，与秦隔水对峙，相持日久，难免生变，士气强弱、战心高下一窥便知。攻战为下，攻心为上。西岸数十万军，列阵于岸滩之上，往来巡走，精甲耀日，耀武扬威，不战也可震慑人心。陛下控驭汗血御马，坐乘云母彩车，日来阅军巡视，鼓舞军心，又可震惧对岸士气。臣弟于南北二处，早已备下舟船无数。晋军疲弱一现，臣弟便可强渡淝水，发起强攻。”
苻坚思忖良久，方才点头自语“贤弟方才已请，遭孤婉拒，难道除了退保西岸，别无他法？”
苻融道“后军未至，唯有此法！陛下设身处地，与士卒换位思想，须能自明！”
苻坚无奈“既然如此，着速行令，休再耽搁，不尔又恐措手不及，反为所乘！”
苻融口道“领旨”，连称“遵命”，唤来随身侍卫，当即一番嘱咐。侍卫当即领命，持符驰赴各军。
苻融手执令旗，长揖苻坚，便要辞行。
苻坚唤住，圣面犹豫，又问“晋军此来对阵，身后便是妻儿父老、都城家园，必然死守河岸，相持不退。秦军士卒辞母别妻，远离家园，相持日久，不得速战，军心难免生变，奈何？”
苻融道“秦军果然生弊，因有淝水隔绝两岸，晋军料也无暇乘弊。臣弟日巡军阵，夜谋对策，未雨绸缪，何损于军？御驾坐镇寿阳，传驿中原北地、关内关外，催调粮草马匹、项城人马前来会齐。百万军横陈淝西，绵延千里，势足威晋，必摧敌心！”
苻坚闻言去惊，稍露喜色“吾弟句句有理，字字入心，既然退守西岸，逼水布阵，进可攻，退可守，进退自如，张弛有度，孤何由不依？”去座离榻，把臂牵袖，抚慰其弟，“孤昔在长安，曾于太极殿上、未央宫中，将孤南下伐晋心事，告于群臣百工，令群臣计议，听百工上言。大臣皆非议之，称晋不可伐，便连自家兄弟，心事亦与孤迥异。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弟不闻之？贤弟若执异议，孤心悲冷无地，顿失凭依。想我浩浩大秦，一统北方，四夷纳贡、八方臣服，便百济、高句丽、暹罗、天竺、大月氏、波斯、扶桑、柔然、车师、康居、琉球诸国，并皆遣使称好，示与无异。尚书令权翼、宦者令赵整诸廷臣，既是大秦重臣，也是孤股肱心腹，得闻孤将要南下伐晋，竟然也执异议，执意阻止起兵，令孤彷徨无地。太子（苻宏）、庶长子（苻丕）、爱妃（毛妃）、幼子（苻诜），皆孤血脉嫡亲，身之所倚，闻孤行将用兵，竟然联袂来谏，也要阻止用兵于晋。煌煌未央宫中，孤独对深宫大殿，眼观紫墙冷壁，不禁自问‘何人与孤一心？’若非京兆尹慕容垂、龙骧将军姚苌二将鼎力支持孤南伐晋国，中原百万大军，何能开
酒，必能助兴！”
国宝提议，实是有心，立时唤醒贤王旧日记忆，顿时酒虫作怪，咽喉奇痒，有意开戒，心有顾忌。
第九回 清暑殿天子夜饮 灵宝殿藩王泄愤（十）
赵牙窥透道子真心，顿不服气“皇帝自非圣人，一时之气，才有兴废之言，此后未必不有悔意！”
茹千秋更是不平“既然不允夜饮，天子何故中夜不辍？天子乃贤王长兄，此当无避，难道长兄为尊，便可任意欺凌弱弟？”
赵、茹你一言，我一语，果然挑动道子生气“设宴灵宝殿，今夜通霄夜饮，只庆洛涧大捷，不提往日琐事！偏他天子能饮，孤便不能效行？”
众属吏欢欣鼓舞，击掌不辍，赞道“贤王做主，臣等便有主意！”
王国宝不愧高门子弟，果然有智，闻东府将举笙歌夜宴，略一沉思，赶紧来劝“贤王庆贺洛涧胜秦，本是好事，只是夜寒更深，歌舞齐兴，前方将士临霜犯露，出生入死，情调不协，有违体制，难免有花天酒地之嫌，宜当回避！”
道子怒犹未消，出言不逊“天子与孤皆太妃之子，不分彼此，何有重轻？不过早生二年，排为长子，得为皇帝。若孤得为长子，须也做得皇帝，怎知不如天子？陈淑媛生下皇子（德宗），汝姐亦诞元显（道子长子），若论子嗣，孤也不逊天子！舅不见你那外甥（元显）聪慧乖巧、俊秀伶俐，胜过德宗许多田地？天子亦知其子不比我儿元显，心不乐意，取名‘安德’，寄寓深意，欲超元显而已。孤赖一天水真人指点迷津，颇知将来玄妙佳境，故以‘元显’为我儿名。世间万物，皆有兴替，愿大晋繁昌，始自吾儿，是为元显。此中深意，唯孤自知，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王国宝益为心惊，连忙阻止“尚未举酒，姐夫贤王何出醉言？当心隔墙有耳，闻达圣听，后悔又迟！”
道子不以为意“殿上大臣身出多门，人心不一，说话须要小心。只孤这琅琊东府，自家藩邸，座中诸卿非亲即客，皆孤腹心虫蜇，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何来隔墙之嫌？舅子直言不讳，诸客不必戒心！”便传王府内侍，“满酒！诸卿开怀畅饮，不必避忌！”
赵牙、茹千秋列于国宝座后，空觞于前，早已等候不及，耳闻国宝多事，四目相对，彼此会意。赵牙眼观诸客，言有所指“吾王贤德不逊孟尝、春申二君，礼上贤下，举动得体，隔墙阿谁异心？公子言外有音，未必隔墙有耳，莫非暗指座中客，请告阿谁？”
诸客顿时哗然，目视国宝，愤愤不平。
赵牙洋洋得意，言又生事“若非座中客，便狐疑茹大人投桃报李，欲将贤王言语泄告天子？”
国宝知冒犯众怒，连陪不是。
茹千秋不依“贤王邀公子与臣等赴宴，共庆败秦之喜。大捷同庆，天子亦未避免，此刻犹在清暑殿举觞不停。公子大言不惭，明指贤王花天酒地，违备礼制，实是影射当今天子荒政误事！事传于外，闻达天听，贤王不责公子，也恐圣上难依？王公子胆略过人，自非我等敢比，千秋五体投地，五体投地！”说话时，故意眼观众人，连连作揖。
茹、赵一唱一和，矛头直指琅琊王舅子。
王国宝惊惧失色，慌忙避席。
众客心中暗喜，巴不得国宝早点离席，视若未见，只装不知。
孙泰见状越席，追出灵宝殿外，挽留强劝“公子身出高门，亦江表达人才子，既来王府作客，何故不知迎合众意、沆瀣一气，反引得众客生气？”
国宝后悔无地“所言皆是实情，无意冒犯众心，岂料……”
孙泰道“众客寄意所在，乃在歌舞酒宴、娱乐身心，便果然冒犯违禁，也是贤王之事。天子怪罪下来，尚有老太妃操持，何干你我门客属吏事体？速随贫道归殿赴宴，对众道歉！”
国宝后悔逡巡，进退不是。
贤王遣小内侍寻下大殿，述贤王追返之意。国宝这才半推半就，重返灵宝殿，依孙泰之言对众致歉，赧颜归座，再不开言。
第九回 清暑殿天子夜饮 灵宝殿藩王泄愤（十一）
道子心中不忍，又见众客不置一言，意讨众客欢心，便道“今日已晚，略备小酌，不称夜宴，待大军凯旋班师，再于灵宝殿举酒高会，礼接门客众卿，如何？”
众客果然高兴，举额称庆。赵牙道“班师悬远难定，臣恐等候不及！”
王国宝想起孙泰教嘱，思忖再三，赶紧讨好众客道“东府门客三千，遍布台署机枢，贤王东府权势，不弱当年孟尝君！众卿录名藩府，便是贤王腹心，贤王有喜，理应让门客均沾喜气。座中诸客，三停未来一停，喜不及众，如何称庆？莫如明日遍投敕帖，众门客无一例外，齐会灵宝殿，申贤王祝捷之心，众人亦领姐夫贤王美意！”
道子为难道“明日太急，且库中月俸不敷，料难急备！”
赵牙、茹千秋彼此对视，笑看国宝，心领神会。
赵牙率先进言“舅子欲申贤王美意，贤王不可不领！”
茹千秋道“此举可邀人心。贤王试想，三千人排宴灵宝殿，济济一堂，别开生面，人气超过太极殿。大臣闻之，谁不想来投灵宝殿？人心所向，必能早成贤王羽翼。与天子共称双璧，再生兴废，谈何容易？”
道子果然动心，便问赵牙 “库中藏金，其数几何？”
赵牙屈指数算“建新王府亏欠若干，租赋未收若干，流民逃租若干，朝廷亏欠俸禄若干——”于是叹息道“东西二府人丁日增，年俸月供入不敷出，维持日用开支尚不敷足，要排数千人大宴谈何容易？”言语时，眼观茹千秋，频频示意。
茹千秋故意道“赵大人何意？莫非借口亏欠，不愿促成贤王美意？赵大人掌两府日常用度，须时时在心，如此亏空，必是催督不勤，是也不是？”
赵牙诉冤叫屈道“朝廷数十万大军开赴前线抗秦，日耗惊人，供犹不及。日征赋敛，未及入库，即于市上转兑现银，拨供前线，其数尚且不敷。方今天子用度亦有收缩。卑职每去库上领取月俸，朝廷三停只拨其一。谢相亲口相告‘欠俸悉数在帐，只待将士凯旋，便当如数奉还，一文不欠！’卑职返府时，未敢隐瞒，及时禀告贤王，王其果忘？”
道子点头默应。
赵牙又道“东府地面本有百姓若干，年年纳租，月月上赋，只因起造东府，迁往别处，非但少了往年租赋，安置百姓又有耗费。此处拆迁事体，茹大人躬亲操持，料比卑职更知？”
茹千秋连忙道“有之，有之！千秋依王所嘱，拆迁安置悉数拨付流民，既无截留，也未挪用。”
道子忽问“既已安置，何有流民？”
茹千秋连忙改口“非流民，实留民！百姓留恋故地，不舍贤王恩情，辗转不去，因呼留民！此处用项，千秋把关甚严，有据可依！”
道子略微放心，点头乃止。
赵牙却道“贤王欲笼人心，大捷之庆适当其时，切勿荒废？”
道子挠腮道“堂堂亲王藩邸，府库寒酸虚竭，盛事捷庆，一宴难设，委实羞煞颜面！”
茹千秋若有所思，去座越席，揖于道子面前“臣有一计，贤王不想一试？”
道子喜出望外“何计？快言！但能筹足宴资，有何不敢一试？”
茹千秋道“臣邻坊有贷者，低出高进，救人缓急。贷币一金，偿币二金，贷息虽高，宴庆足备。”
道子大喜“甚好，卿便贷十万金，聊备酒水之费！”
茹千秋道“臣明日立办，只是偿还他时，本息折算需二十万金，贤王可要心中有底！”
道子道“一年之后，秦人必败，朝廷须还本府俸银，纵无现金，便将孤那琅琊国土地折钱抵还，岂不两便？再说这土地本属朝廷，也非本王私有，只赖得挪用一时，管他今朝明天！”
茹千秋这才放心，归座不言。
道子又叹“可惜十万金只做得酒水钱，难置彩灯、歌舞，却又扫兴！”
赵牙早已不平，闻声而出，引袖承应“臣愿为贤王贷金十万，以助节庆！”
道子又喜“酒水、彩灯并有，唯少歌舞之费，谁愿出资？”
诸客面面相觑，不置一言。
琅琊王便对国宝笑道“舅子亦贷十万，聊以歌舞助兴，如何？”
国宝大惊，正要推辞，忽见赵牙、茹千秋四目如炬，正向他频使眼神。
国宝六神无主，不敢答应。
第九回 清暑殿天子夜饮 灵宝殿藩王泄愤（十二）
赵牙便代答道“舅子已允！”
道子面如桃花，果然高兴“三十万金好歹凑齐，不愁无酒水、彩灯、歌舞助兴。本府常例，大宴耗费不下五十万金。明日之宴，须是寒酸，众卿若能再筹少许，酒宴上便可盛设佛堂道场，举酒听经，行令谈仙，终日不辍，方才尽兴！”
茹千秋抢来答道“贷金已多，贷者力不从心！东府尚有局吏若干，有官无人，有缺无名，贤王若允，正好明码标价，转售于灵宝殿外、建康市上，料二十万金不能致也！”
道子击案大喜“千秋未雨绸缪，果有远图。此事一委于卿，沽价速卖！”
国宝又惊“此系卖官鬻爵，违犯廷律。闻达圣听，天子怪罪，必获大刑？”
道子大笑“孤所卖之官，乃孤自家藩府属吏，非朝堂所录庙堂官吏，天子须也管不得孤！”又问茹千秋“尚有多少冗官余吏？”
千秋道“官之多少，全在贤王设置！任那寒门之家、官府小吏，久闻贤王大名，欲投无门，恨无牵引，若能掷金引路，做得东府属吏，依于贤王门下，将来必能带道飞升，跃入朝廷，便倾家荡产，料也不惜！”
国宝心惊，忽见赵牙、茹千秋相视而笑，唯恐又犯众怒，遂不再言。
琅琊王忽问赵牙“千秋留有后手，赵卿未知可有？”
赵牙不屑一顾“牙不通卖官鬻爵之术，深谙偷工减料、开源节流之道，也备十余万金，藏于藩府别帐，留待不时之需。茹大人既亮后手，牙不甘居下，亦愿报禀贤王！”
道子笑道“如何偷工减料、开源节流，且报予孤听？”
赵牙便道“臣受命起筑东府，官钱丰足，耗如流水，浪费颇多。臣见之心痛，思忖‘人可有时思无时，不可无时悔有时。倘遇年岁不登，战乱灾荒，朝廷不堪，月俸不济，贤王枯坐深帷，望钱兴叹，岂不又措手不及？不如乘此机会，积金蓄币以待来年。’想定之后，便将台林用度、园池开支十添其一，拟案定录，呈报备批。大兴土木之时，又想方设法，克扣材料工钱。一松一紧，便省下许多金银。不料贤王果遇今日窘急，枉自叹息，臣自度尚可勉强支撑，故未言明。及闻茹大人卖官筹资，方才想起，不吐不快，是以禀之。臣之远谋，不违宫纪，须比千秋卖官鬻爵光明！只这十余万金，贤王既知，不知是要提来支用，还是仍旧藏于库中？”
道子大笑道“孤正为币帛所急，既有现金，如何不用？大军凯旋之日，何忧朝廷不还本府欠俸？”又目视赵牙、茹千秋，连连夸道“二卿果是能吏，不枉孤重用之心！”大呼“今夜小宴，不醉不停！”
内侍穿梭奔忙，斟酒不辍。众客举觞过顶，声震大殿，大赞贤王英明。
道子目似春水，面赛桃花，喜笑盈盈，举觞不停。
国宝心中犹想十万金事，停觞不饮。
道子高踞上首，遥见国宝情状，笑慰频频“舅子何故犹豫？天子自饮清暑殿，何颜怒贬灵宝殿？且孤已尽兄弟之谊，邀帝来叙契别之情。内侍自清暑殿归，言殿中所见，帝与张贵妃耳鬓厮磨，举酒不辍，哪里顾得了琅琊府众卿？”
国宝长揖，举酒为敬，忽想起孙泰殿外追己，感激不尽，遂向孙泰举觞致意。
灵宝殿灯火昏黄，座中客意态朦胧。虽无歌舞，难掩喧腾。众食官皆有醉意，言已无忌，语也不避，纷纷弃榻移座，半跽于道子榻下，大赞贤王英慧贤明，不逊春申孟尝君。道子手举玉觞，身倚卧榻，醉眼迷离，笑纳敬意，频饮不止。
国宝心念十万金事，移语于赵牙榻前“言有冒犯，本出无心，乞勿介意！赵大人贷金于王，何故要将国宝扯进？”
赵牙二目旋转，亦不回礼“公子既作东府客，须与在下一样，务必记住两事一令王喜，二顺众意。我等虫蜇小人，活得有头有面，不过身倚贤王，赖老太妃撑持。二事兼顾，公子出入官署，游走闹市，便无所顾忌。朝上重臣道遇我等，亦不敢眉高眼低。谁不知我等身出东府属吏，须是得罪不起？公子世出高门，又是贤王舅子，当是王亲贵戚。不出年，贤王便要入参朝事，公子少不得随王飘升，参赞朝事，混得好时，秉执要机亦未可知。只眼下顺从众意，我等门客属吏便当勉力捧推，送公子升入云际。果如所言，我等尚需公子提携。贷金之事，乞勿挂心！”
国宝忧道“本府虽江表望门，府大院深，只因国宝位列季子（第三子），家中事无大小，皆长兄（王恺）秉执要机。若要贷得十万金，非长兄出面不行。长兄与国宝素来不睦，如何肯为我出贷十万现金？况我那岳山（谢安）入主中枢，二兄（王恺、王愉）一弟（王忱），相继荐入朝廷，独弃国宝一人，飘泊无定，至今赋闲白身。这十万币帛，于国宝而言，不啻河岸沙贝、暮夜繁星，谈之尚可，取之不易！赵大人将我扯进，令国宝如何为计？”
赵牙笑道“公子有所不知，为王府贷金，本利两翻，有利无险，实是只赚不赔之上上好事。牙恐公子不及红利，故将公子扯进。既然公子难贷十万币帛，此数便由赵牙代出，禀王时仍算公子贷资，公子是否满意？”
国宝大喜，举觞致敬。
赵牙拦住“牙与公子有言在先名份算你，利息归牙，公子须是独专不得。公子若允时，牙方肯出！”
国宝连连道“应是，应是！名归国宝，利归赵公！”
赵牙诡秘一笑，举觞过顶，一饮而尽。
第十回 大秦王朝令夕改 刘牢之虚张声势（一）
且说大秦国中垒将军梁成、射声校尉梁云，贪功冒进，远出洛涧，夜遭北府兵偷袭，部众溃散，射声将军为无名小辈刘敬宣所杀。梁成欲救梁云，反被黑脸贼刘牢之击死。梁氏兄弟，本秦国名将，北方知名，同日毙命，成就了刘牢之父子威名。
刘牢之声威并振，于是并龙骧将军胡彬部众，乘胜追击。秦国水师、铁骑二部劲旅，只因主将皆死，树倒猢狲散，顿成没头苍蝇一般乱撞星散，争往寿阳逃命去讫。刘敬宣、高雅之、何无忌三兄弟乘机掩杀，追亡逐北，各展手段，互不服气。胡彬自引本部水师，由水路截击秦兵，焚舟杀将，编收俘虏，也将昔日怨气一起喷发。
可怜秦国精锐，本欲歼灭胡彬水师，不料反被晋军截杀，丢下无数战船尸体、粮草马匹，只顾逃命，全无建制。洛涧一役，秦国折杀二将，损兵一万五千，出师不捷，果非详音。
刘牢之自引中军，一路西进，看看逼近寿阳地面。
苻融自统前锋兵马，屯驻寿阳，列阵淝水，每日里与秦王苻坚谈兵布阵，商讨灭晋移鼎、统一南北事宜。
秦王身服兗冕，锦绣熠熠；冠配赤舄，流苏毕现，此时胸有成竹，颐指气使，只道晋军（胡彬）退向洛涧，内外隔绝，若不束手就擒，必是死路一条，不知梁成兄弟并皆战死，部众溃不成军。秦王手执御鞭，眼观地图，鞭梢由寿阳滑向建康，口宣谕旨，意气风发。
苻融领会圣意，于是传令前军拔帐涉水，列寨淝水东岸，安营八公山前。又有虎贲轻出，打入民宅，闯进官府，搜刮粮谷，网罗马匹，意欲削弱晋军战力，摧折百姓人心。
秦军如狼似虎，忙碌一片，忽见自家军卒自东奔来，状如无头苍蝇，狼狈西行，动魄惊心，连忙截住，询问来因。但答“后有追兵，快快逃命！”再问时，才知梁成前军五万，此时已树倒猢散，梁氏兄弟并皆完蛋。
中原北境，谁不知梁成威名；涉水行军，谁不晓梁云最行？二梁勇谋兼备，名闻秦国北境，北方诸国称其悍将，边州百姓呼为莽汉。梁成统兵常过数万，尤其能征善战，北人闻之丧胆，才与晋军交战，便折戟沉沙、灰飞烟散，须知晋军更勇，晋将更悍。苻融主力都在西岸，过河秦军深入东岸，不过区区数万，二梁尚且不堪一战，晋军追来，河东秦军谁敢迎战？
秦将闻报大惊，忙令东岸秦军严阵以待，加紧备战，一面收编散兵败将，将晋军神勇、追兵动静报来西岸，禀报大秦王苻坚、征南大将军苻融，请其登城观看。
苻坚闻梁成战死、前军溃散，御杖坠地，目瞪口呆，半晌无言。苻融捡信来看，见有“刘牢之父子，并杀梁成兄弟”时，手颤书抖，错愕不已“晋军如此骁勇，大出陛下估计。败军斩将，攻往建康，诚如愚弟所言，大有不易！”
苻坚醒神，自语道“晋国屡遭摧折，只说国力空虚、军力萎缩，大军一出，便可摧枯拉朽、擒王斩将，移鼎灭晋，如今来看，晋国仍有贤臣良将效命，灭其宗祠，兼其土地，必然费孤一番周折，看来大不可掉以轻心！”便问苻融“刘牢之何许人，以往为何不曾耳闻？”
苻融道“若非愚弟孤陋寡闻，此人当是小人物！名不见经传，臣弟未曾耳闻！”
第十回 大秦王朝令夕改 刘牢之虚张声势（二）
苻坚义气收敛，忧容盈面，虚挽兗冕赤舄，急问使者“刘牢之何许人，统来多少追兵？”
军使拜舞不迭，口中连道“追兵不多，不过前军一部、援军一部，二军合于一处，约有万余。前军主将胡彬，晋朝龙骧将军，前番夜救寿阳、退保洛水，被我二梁合围于硖石中者，正是这一位；援军主将刘牢之，有名无号，只知他系北府新军骁将，参知谢玄北府军事，至于他身世浮沉、过往功绩，名不见经传，书不获载闻，中原将领，无人相识。只因他夜袭洛涧，破杀梁氏二将，一战成名，方知他能征善战，不同凡辈！”
苻坚叹道“大秦国征南逐北，未遇败绩，不期淮南初战，便败军于晋国无名将，折戟于建康壤外之境，损孤往日威信，甚为惋惜，茂为惋惜！”又问使者，“损兵多少，折将几何？”
使者答道“溃兵正在河东集结，粗略估算，其数不下一万五千。校尉以上将领，折损十余位！”
苻坚闻言，惋惜不已，叹息频频。
苻融见秦王伤心，心内亦悲，连忙安慰“胡彬前遭我军围困，锐气已折，不足为凭；刘牢之名不见传、功不见载，虽获小捷，须是夜中偷袭，乘秦不备，取胜不在晋军实力，亦不足凭；二梁虽折万兵，不过锋芒过锐，略遭损折。须知臣弟主力仍驻寿阳，精锐列阵淝水，近三十万精锐枕戈待贼，未遇挫削。项城百万军又在集结，整装待发。高下优劣，立杆可见。刘牢之得寸进尺，敢以一万北府兵来取寿阳，岂非蚍蜉撼树，不自量力？陛下无忧大志不遂！”
苻坚稍去忧色，略敛自责，问“淝东有秦多少兵力？”
苻融振衣“东岸本有秦军一万，步卒三万，加之收编二梁散兵游卒两三万，其众可至五六万。晋军追来东岸，便我东岸兵力，也已数倍于敌，足可应战。两军对阵，陛下御驾登城，亲擂鼓石，隔岸督战。臣弟亲犯矢石，渡河督战。六军合力，君臣一心，誓报洛涧耻辱，断不叫二梁英魂，泉下蒙憾！”
苻坚果然心动，当即传令“各军（西岸）坚守阵地，未闻征南号令，河西军阵不得后移。东岸军倚岸布阵，迎敌于寿阳城东、八公山前，坐待晋国追兵来袭。”
苻融全身披挂，跨下骑的卢妨主马，与数百卫兵往来于东西两岸，徇阵巡军，励气督战。部署停当，苻坚仍不放心，又于军前传下谕旨，令快骑火速赶赴项城，传驿淮北、长安、川黔各地，催鲜卑大将京兆尹慕容垂、西羌酋帅龙骧将军姚苌、丁零酋帅翟斌、陇西鲜卑乞伏乾归、乌桓酋帅余蔚、陇右氐人大将杨定并诸胡各部酋将“速督本部大军，赶来寿阳会合。诏至项城，诸将快马加鞭，一日千里。数日之后，孤于寿阳城外、淝水岸边设坛祭军，为诸将洗尘接风，厉兵秣马，誓师祭旗。八公山前点将阅兵，大军取齐，不得拖延！”
诏至各军，诸部酋帅胆战心惊，果然催督大军昼夜兼行，马不停蹄，直趋寿阳。
寿阳地在楚境，治属淮南。当地有歌一首，歌中有词，道是“淝东到淝西，不愁难逮鸡”。士人闻歌，皆知有因。推考方志，细究地形，盖因淝西地貌，本属丘陵。地势甚高，上有将军岭，鸡多人稀，故而歌之。寒来暑往，四时八节，岭上雹雪不息、雨水频兴。在冬冰封，入夏便融，于是汇积成湖，积于陵底。自来‘月满则亏，水满必溢’，陵湖也不例外。新流方才注来，雨水继后又至。水涨波高，漫来坡口，低处溢水溃堤，顺势北泻。中途又与别水汇合，渐成河流。愈往北行，河水愈深，河道愈阔。因源出淝西，故而得名淝水，也称淝河。
淝水滚滚北流，约行二百余里，乃于寿阳城东，注入淮水；又有干流，折往东南，汇入巢湖。淝西高地，便是淝水发源之地。八公山在东，寿阳城在西，一山一城，一高一低，隔水相望，景致互收眼底。
梁氏兄弟残兵败卒历尽艰辛，一路受惊，方才辗转西来，逃到东岸，阻于淝水之前，不得渡河而西。便有河东秦将，受命于阳平公苻融，截下逃兵，重新整编，令持戈列阵以待刘牢之追兵。
有道是“败阵之军，不可再战”，此亦兵家大忌，古来如此。逃兵既被整编，人人各怀惧心，尚未交战，士气已泄。此时披挂列阵，已非本心；随阵行军，更是身不由己，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将心中怨气，于军中相互倾泄，好歹委曲求全，扯皮作相，虎假虎威，人云亦云。
第十回 大秦王朝令夕改 刘牢之虚张声势（三）
东岸秦军临阵磨枪，持戈东望，信誓旦旦，争欲一战，初时并无惧心。须臾，梁氏散兵陆续逃归，受阻于淝水东岸，隔河蹒跚。守将大喜，乘机将其编录入军，寄望其与东岸军并肩作战。岂料那散兵惧心不散，乃于军中谈起洛涧大战，将北府兵如何锐不可挡、骁勇善战，刘牢之如何心黑手辣、杀人如麻，添油加醋，大讲特讲。
秦军谁不知梁成兄弟勇猛善战、中原闻名，洛涧以多战少、以强敌弱，尚且一命呜呼，身首异处，自本无名之辈，哪敢与梁氏相提并论，耳闻晋军强悍，不由得心寒胆颤，士气渐散。
时有溃兵相继逃来，阻于阵前，回首东指“淮泗南北、淝东淝西，土地本为晋有，百姓本为晋民，追往究近，难考前世。大秦王掠人河山，大秦军占人家园，人心向背，大秦国占尽不义。晋国无意北犯，守土自保，义在人心。两军相遇，圆阵对战，地利不在秦，民心全向晋，如何能取胜？所恃唯淝水，身却在东岸。刘牢之杀人不眨眼，北府兵斩将不纳降。追兵一旦来东岸，陛下身在寿阳城，凭城向东看；征南大将军驻马在西岸，举旗施号令，隔河称督战。秦军本来是一家，只因淝水分两岸，战胜不敢追，战败不得还。未战胜败已分晓，只待败时投淝水！”
散兵一番心里话，仁义是非分高下，又将往事一一数，道尽西逃路上苦。守军人人悟，战心黯然去，仗剑执戟面向东，不忘常思淝水渡。
时有秦国氐商贩牛入晋，换回江南物产、奢侈名贵，计有三吴织丝、八郡青瓷、越地茶叶，别物尚多，不能一一称名，亦皆珠光宝气，堆满一船。舟泊石头城下，锚起文德桥边，浮舟秦淮河畔，扬帆长江淮水，逆水行舟，一路西来。
舟至洛口，有地名曰白首，忽见晋军泛舟中流，百舸争渡。舟上旗幡招展，人影绰绰，刀枪剑戟，映日耀目。当中一舟，起楼三层，樯橹成排，桅帆林立，行于众舟之前。楼上立桅，桅上挑旗，旗书烫金篆字，字大如斗，字迹旋绕婉转，凝神细观，却是一“谢”一“晋”二字，遒劲有力，清晰可辨。船上人头传动，列队成阵，井然不乱。众舟随于楼船之后，鼓帆逆水，向西急走。
氐商船轻载少，行船神速，须臾追上晋舟，与晋军水师并排西走。氐商只因氐族身份，唯恐晋军发觉，便要截留，是故藏身舱底，不敢立于船头。众水手既不敢问，也不敢泊，只催艄公鼓帆行舟，迅速越走。好在晋军只顾行船，见商船西去，视若无睹，并不截留。
商船行过洛口，折来淝水，泊舟寿阳城头，稍卸货物，正要入城贩卖，忽见胡骑夹道，缘岸奔走。秦舟接天连水，如叶飘浮，塞住水道，泊堵水栅弯口。氐商大奇，因是自家军旅，心中不惧，遂丢下货物水手，随人流涌来探观。
城外堤下、水栅坡头，早有军卒五人一群、十人一簇，聚在一处议论。氐商举步近前，竖耳聆听，但闻秦军纷纷议论，叫骂不辍，言语所及，多是晋军如何神勇、刘牢之如何歹毒，如今刘牢之单军追来，正可报仇。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贩商回想泛舟西来，白首地界晋军争渡，徘徊寻思，忽尔恍然大悟“晋军西走甚急，必是谢玄、谢石赴援刘牢之前军！”
氐商本出氐人，须与万年秦王同为一族，其心所向，自有偏属，思前想后，遂来军中报密“洛涧斩捷，晋帝喜极不问政事，通霄夜庆。亏有谢安为相，调和内外，燮理阴阳，政事不曾荒废。刘牢之恃勇冒进，孤军远出，已入险地，尚不自知。谢安得报，如何不急？小民泛舟西来，舟行白首，道遇晋军水师鼓帆急行，必是谢安有令，责令后军赴援前军。为首大舰高可三层，挂“谢”字旗，张“晋”字幡，若非谢玄急出，必是谢石亲来。观其行程，不过两三日便可抵达。诸位军爷快报秦王，快报秦王，勿为晋人所乘！”
秦军相望失惊，手足失措，及闻贩商密报，多已魂飞魄散，纷纷趋避。散兵人心惶惶，逃去者络绎不绝。留者争相效尢，偷偷弃了矛枪，暗暗卸了盔甲，扮着佃农，学着柴夫，寻个无人去处，结伴逃去。
秦将见追兵未至，部众已散，难免大开杀戮，不能禁绝，自度做不得主儿，遂将实情报入寿阳，请觅对策。
苻坚大惊，始知军心生变，急召苻融问计。
苻融情不得已，谋于苻坚“南军洛涧初胜，锐气正盛。陛下主力屯于西岸，一军前出东岸，似与两人相斗，臂长前伸，力不从心，难免斩折！东岸势弱，万一失利，必然捍动西岸主力，不利再战，莫如将东岸军调来西岸，逼水布阵，以逸待劳，乃可得利！”
苻坚闻言不悦，怒叱苻融“东岸土地得之不易，梁成、梁云兄弟为之搭上性命，焉能拱手相让于晋？不允，不允，再想主意！”
苻融稽首再拜，请命曰“放长线，乃可钓大鱼，不舍饵料，焉可得利？若能退保西岸，蓄势待发，击败刘牢之志在必得！”
苻坚连连摇头，责问“刘牢之可恨，声威已震！若其追来河边，见我退守，知我惧他，乘机强渡淝水，携威西来，却又奈何？”
苻融道“淝河不广，足挡刘牢之来势锋芒！彼若强渡，乘之半渡，正好拦腰截断，首尾难顾，令彼自沉淝水，易如反掌。臣弟忖之，刘牢之纵有贼胆，谅也不敢！”
苻坚仍旧摇头“此计不妥，孤不允！弟别想应敌之策！”
第十回 大秦王朝令夕改 刘牢之虚张声势（四）
苻坚苻融，一兄一弟、一主一臣，主仆二人正在言语，忽有侦骑驰报“刘牢之追兵尚在半道，晋援已过白首，两三日可抵寿阳！”
前报方去，后报又至，复又禀道“建康谍报北府兵已由京口倾巢而出。谢玄、谢石二路人马昼夜兼行，水陆异道，合力赴援淮南！”
苻坚闻报心急，手足无措，急道“项城兵马，缘何没有动静？贤弟遣人催督，如何言说？速令诸部赶来寿阳会合！”
苻融道“慕容垂、姚苌、乞伏乾归、翟斌诸部酋帅，非我族类，貌合神驰，其心难测，陛下宜有防备。事急时仰他诸酋，难免阳奉阴违，后悔不及！”
苻坚不悦，道“慕容垂忠心耿耿，姚苌言听计从，乞伏乾归俯首贴耳，翟斌察言观色，余蔚百依百顺。诸部酋帅，忠心昭然，贤弟心性狭隘，不能容人，如何能容天下万物，统一五湖四海江山？贤弟休再耿耿于怀，非议诸部酋帅！”
苻融被责，俯首默然。
苻坚不忍，复又慰道“意气不投，个性使然。诸帅皆为大秦社稷江山，诤言得失，互有冒犯，休要在心。贤弟身为文臣表率、武将风范，更宜胸襟坦荡，包容万物，方能助孤成就伟业，名载史册！”
苻融赧然怀羞“臣弟聆教，愿从兄言！”
苻坚急道“大敌未至，东岸军阵先乱，如何收拾，何不早早建言献策？”
苻融停顿思忖，果然道“晋军势头正盛，秦军避其锋芒，以免挫伤，未尝不可。陛下若依臣弟，请允臣弟适才所言，传下诏旨，放弃东岸营阵，示敌以弱，以麻痹刘牢之，诱敌深入。西岸军直面淝河，背倚岸滩，列阵已成。岸阵固若金汤，纵当年田单火牛阵来犯，亦自岿然不动。刘牢之再勇，望阵生畏，料不敢强渡淝水！晋军人少，来求速战，既然不得强渡淝水，与秦隔水对峙，相持日久，难免生变，士气强弱、战心高下一窥便知。攻战为下，攻心为上。西岸数十万军，列阵于岸滩之上，往来巡走，精甲耀日，耀武扬威，不战也可震慑人心。陛下控驭汗血御马，坐乘云母彩车，日来阅军巡视，鼓舞军心，又可震惧对岸士气。臣弟于南北二处，早已备下舟船无数。晋军疲弱一现，臣弟便可强渡淝水，发起强攻。”
苻坚思忖良久，方才点头自语“贤弟方才已请，遭孤婉拒，难道除了退保西岸，别无他法？”
苻融道“后军未至，唯有此法！陛下设身处地，与士卒换位思想，须能自明！”
苻坚无奈“既然如此，着速行令，休再耽搁，不尔又恐措手不及，反为所乘！”
苻融口道“领旨”，连称“遵命”，唤来随身侍卫，当即一番嘱咐。侍卫当即领命，持符驰赴各军。
苻融手执令旗，长揖苻坚，便要辞行。
苻坚唤住，圣面犹豫，又问“晋军此来对阵，身后便是妻儿父老、都城家园，必然死守河岸，相持不退。秦军士卒辞母别妻，远离家园，相持日久，不得速战，军心难免生变，奈何？”
苻融道“秦军果然生弊，因有淝水隔绝两岸，晋军料也无暇乘弊。臣弟日巡军阵，夜谋对策，未雨绸缪，何损于军？御驾坐镇寿阳，传驿中原北地、关内关外，催调粮草马匹、项城人马前来会齐。百万军横陈淝西，绵延千里，势足威晋，必摧敌心！”
苻坚闻言去惊，稍露喜色“吾弟句句有理，字字入心，既然退守西岸，逼水布阵，进可攻，退可守，进退自如，张弛有度，孤何由不依？”去座离榻，把臂牵袖，抚慰其弟，“孤昔在长安，曾于太极殿上、未央宫中，将孤南下伐晋心事，告于群臣百工，令群臣计议，听百工上言。大臣皆非议之，称晋不可伐，便连自家兄弟，心事亦与孤迥异。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弟不闻之？贤弟若执异议，孤心悲冷无地，顿失凭依。想我浩浩大秦，一统北方，四夷纳贡、八方臣服，便百济、高句丽、暹罗、天竺、大月氏、波斯、扶桑、柔然、车师、康居、琉球诸国，并皆遣使称好，示与无异。尚书令权翼、宦者令赵整诸廷臣，既是大秦重臣，也是孤股肱心腹，得闻孤将要南下伐晋，竟然也执异议，执意阻止起兵，令孤彷徨无地。太子（苻宏）、庶长子（苻丕）、爱妃（毛妃）、幼子（苻诜），皆孤血脉嫡亲，身之所倚，闻孤行将用兵，竟然联袂来谏，也要阻止用兵于晋。煌煌未央宫中，孤独对深宫大殿，眼观紫墙冷壁，不禁自问‘何人与孤一心？’若非京兆尹慕容垂、龙骧将军姚苌二将鼎力支持孤南伐晋国，中原百万大军，何能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