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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逍遥自在、衣食无忧，倒是都下四大家族，世居显位，上下相承；子孙纵酒狎妓，声色狗马；若苻坚今日打来京口，三日后打往建康，世族必先乐得两三日醉生梦死，放纵声心，哪堪为三日后生死耽忧？你我享一日此间乐，早死三十年那才无憾！大郎拿坊下说笑，在下能不黟然大羞？”
刘寄奴慌忙陪罪“在下实是无心，一时口误，不必在心。方今世道，贫富高下三六九等，富者不仁，贫者不平，此乃乱源。为政者不知防危杜渐，听任不顾。若苻坚来攻，流民有失地之恨，还可为朝廷所用，富人无杞人之忧，谁肯为国家出钱出力？至于本地世家，见利忘义，贪生怕死，几人肯为天子奋命，几家愿为社稷义捐？若逢别有用心者乘机扇乱，鼓惑佃奴造反，斩杀官府吏员、焚毁奴身契约，佃奴多半一呼百应，江东必然大乱！苻坚乘机攻过江来，江东地面则非晋有！”
张膘勃然色变，连连摆手，道“大郎口无遮拦，信口乱说，小心祸从口出，害了身家性命，置一母二弟、一妻一女何地？”
刘寄奴说得兴起，愈觉不甘，径自不顾“你我置身天子脚下、皇城边上，求生且如此艰难，想那天高路远的乡村里弄、寻常人家，不知其难又至何等境地？刘寄奴家无余财、身不满贯，不惧言语招祸！休说愤泄几句怨言，倘有人登高振臂、揭杆造反，刘裕便弃家响应又有何妨？”
张膘赶紧跳下版面、冲出铺外，当街捂住刘寄奴嘴巴，连哄带激道“大郎疾言愤色，虽能解愤，与事无补。料想大郎夜织草履、白天挑卖，夜以继日，劳作不辍，却攒不得几文余钱，也是辛苦！果有是心，兖州新任刺史谢玄广陵开府，招兵买马，大郎不如过江应召，投身行伍，赴襄阳、顺阳杀贼建功，或可混一军职，享国俸禄，岂不胜过结履辛苦？”
刘寄奴顿时哑然，思忖犹豫，颇显为难“非寄奴不有此想，实家下母老弟小、妻弱女幼，就此一去，母弟妻女顿失护持，幼难成立、老不善终，如何割舍？”
张膘复又激道“既然无心投军，何必慷慨陈词？大郎平日手气吉顺，今日行市获利不多，不如与在下往博舍凑个热闹，倘时运相随，兴能一钱百利赢个数万，足抵半年买卖，岂不消停？”
刘寄奴心动，略显顾虑“母钱不多，难有凭恃！”张膘便窜掇道“大郎赌场素来得意，摴蒱一掷百千，赢多败少，极少失手。在下仰敬大郎，正因大郎负有博赌天赋，是天造地设白手起家上等材料，在下有意沾些吉气，稍补买卖失意，大郎不肯赏光，却是何意？平日吆五喝六、意气风发的刘大郎，今日如何犹豫不决、优柔寡断？若忧母钱不足，张膘多带便是！”
刘寄奴难捺窜掇，顿时忘了家中一母二弟、一妻一女望谷下炊，兴致喷发，担了草履担儿，随张膘往南行来。
第三回 点校场枭雄粉墨 沾月舍巧结恩仇（三）
京口镇南首，有一繁华所在，名曰沾月舍。此舍虽在城内，去南门不远，适逢官道通衢，南北东西，相与交汇。官吏入京，经此道南下，可至建康；钦使下临，由石头发驾，由此道而北，于城内行数箭地，便是（丹徒）官署所在，亦甚繁华；向北而东，亦复数箭行程，乃北府新军大营。新军开拔，不经官道，或自东而西，或自西而东，然后登舟，由水路南下北上。军道专为军旅开辟。官宦车马、流民游人，不得占道行走，阻塞军道，已成定例。
这沾月舍，恰建于二道交汇之处。其后有山，临坡而建。过往客商、文人妓娼，纨绔子弟、官府置事，行道至此，往往下马歇足，寄酒怡情，吟咏诗句，买欢商女。然极致所在，却不在此，乃在赁筹聚博、白手起家。舍中建堂，堂分等次，好中差因人而异，优平劣量力而行。其中攧竹藏阄、摴蒱射覆各式博具一应俱全，随宜取戏。
于是行商闻风而动，又于沾月舍四围另起庐舍，各取显赫名号，所谓“分月阁”、“得月轩”、“沾露亭”、“泻月榭”，不一而足，文雅清新，但豪华不究、铺设不比，专为平民百姓、过往流民起造，开门迎客却也生意兴隆、喝声响震。
独有那沾月舍，车马喧阗，身影婆娑，来的都是大族世家，去的必是富贵权豪，珠光宝气交映，仆从爪牙横行，自非周遭小舍可比。
适有京口豪族、纨绔子弟刁逵字伯道者，乃前朝大臣刁协嫡长孙，当日携二弟刁杨、三弟刁弘与诸多门客奴仆，亦来沾月舍取乐，停马舍外，在馆豪赌。
又有北来文士刘毅字希乐者，当日携友亦来沾月舍沽酒吟诗，抒怀言志。刘毅祖籍彭城小沛，祖、父两世皆朝廷故吏，为避兵乱，随祖、父迁来建康。祖父略有宦资，赁房居于都中，又为两孙刘迈、刘毅各自捐了官儿，令作体面衣冠。
刘毅署得清闲小吏，得于官场宦游，能与文墨交结。时年二十，生得面白口红，髯须垂面；喜畅游诗书经典，好临轩把盏推杯；仰慕忠良英雄，推戴文人义气；言必举《尚书》，诗必理《春秋》；常自比卫青灌婴之流，恨不遇齐桓晋文之君；仰爱王谢世望，不平大族显宦。
刘毅与刁逵同在沾月舍中，呼朋引伴，一个沽酒吟诗，叹岁月稀少，时运不乘；一个滥醉豪赌，骂赢钱不多，手气不顺。二人各自为乐，隔室分厢，互不相知。
刘寄奴、张膘二人，行至沾月舍外，释担停步。张膘道“‘沾露亭’与‘得月轩’，且入哪一家去？”
视宝马香车，睹奴仆爪牙，刘大郎不觉心虚，逡巡不进，默然良久，忽孤注一掷道“坊主携来多少钱物？”
张膘道“一万有余，两万不足。”
刘大郎诡秘一笑，低语道“水不探不知深浅，金不博不晓利多。在下得坊主撑腰，今日便去那‘沾月舍’探探深浅、开开世面，万一运至，怎知那广寒宫中、金玉榻上，你我不能与嫦娥共枕同眠？”
张膘大惊，顾虑再三，道“‘沾月舍’乃公子王孙取乐之地，豪赌狎妓，一掷巨万，不为所动。你我只配周遭那小馆小舍一博手运，幸许运来，获子母成倍，愿便满、心亦足，何必挺而走险孤注一掷？况倾你我所有，凑足不过两万钱数，悉数将去，须不入公子王孙眼界，万一背运输得精光，岂非身在阳关道忽堕万丈渊，债台高筑，生不如死，如何了得？”
第三回 点校场枭雄粉墨 沾月舍巧结恩仇（四）
刘大郎竟无顾忌，径直去当口寄了草履担儿，拉着张膘便往里闯。张膘执拗不过，只好随了大郎且往里走，口上不住说道“看那车马奴仆、王孙公子，在下心中便虚，了无仗恃，哪敢呼卢喝雉？”
护舍奴仆个个凶神恶煞、虎背熊腰，争如蒋王庙里泥塑鬼怪一般，见来者衣衫褴褛，大为不屑，便欲拦阻，及见张膘乃北首坊主，虽非富户，常在镇上行走、市面碰头，谁不认识，略挪一挪身体，便放二人入来。
未到里间，便闻呼声喧嚣、酒臭冲天，略行数步，忽见一撮人围着矮矮一张几案，或坐或立，里外相拥，皆伸长脖颈踮着脚尖向里张望。案置一盆，盆纳五木。木以樗质雕制，纹牛饰雉，或黑或白，端圆中平，杏仁大小，于盆中滴溜溜乱转。
刘大郎一见，兴奋不已，心知这便是五木樗蒲之戏、人称五禽戏的，乃是他平日极喜爱且又极擅长的一种博戏，于是觅一空座，默默坐着相看。
张膘立于大郎身后，面带惧色，提心吊胆。众人只顾呼“卢”喊“雉”，竟未觉察他二人在后。
中有坐客，庄前筹码堆得小山相似，冠也歪了，巾也散了，披头散发尚呼号不止。
其后有一立者，年齿稍幼，窜掇道“大哥今日运吉手顺，一呼便成，赢得多时，须为小弟捐个将军！”披发者应道“无妨，我刁逵须不是惜金如命、一毛不拔的吝啬之徒，再赢时，便为刁扬娶个谢家小姐，再为刁弘捐个车骑将军，老二老三同沾今日佳运！”
年幼者暗撞身旁立者，道“二哥不言不语，沾光有份，恼人话语全让三弟来说！”
张膘不敢再看，暗扯衣襟示意大郎离去。被撞者愁无所言，恰好察觉张膘、大郎，向张膘道“坊主何故来？枉作看客，宁不手痒？”
刁逵举目，适见刘裕褴褛衣衫，鄙夷之余，顿起歹意，遂投木移座，傍刘大郎问“在下骠骑将军府咎议参军刁逵，公子面生，敢问贵府吴下哪家？可否赏光，允在下陪公子一博？”
刘大郎面红耳赤，默然不语。张膘匆忙劝道“大郎与某约好看看便去，既已看罢，便应同去！”
刁逵口喷酒臭，得寸进尺，不屑道“不与博戏，来此何干？原非王孙公子，莫非乡野村落泼皮败落户，想来见识世面？但闻驴恋春草、犬贪肉骨，所图富贵，不意人有此僻，借皮作相！”
刁扬、刁弘兄弟并众门客，哄然大笑。刘大郎被羞不过，拍案愤起“是何言？安知不为博戏而来？”
刁逵大出意外，指所获筹码，颇为挑逗道“在下子母不多，金山银丘为凭，过博无恃！”
刘大郎既出豪言，乃硬着头皮道“金山何惧，刘寄奴半山博卢！”张膘吓得面无人色，有心阻拦，张目结舌。
众博客见二人较劲，皆投木围观，及闻褴褛后生“半山博卢”时，也皆惊住，鸦雀无声，半晌醒转，发一声喊，一齐击掌欢呼，响震四座。
俗语道“隔墙有耳。”间壁，髯须公刘毅适与诗友举酒相属、抒怀言志，忽闻呼声响震、掌声雷动，大奇，与诗友越壁来观。
第三回 点校场枭雄粉墨 沾月舍巧结恩仇（五）
刘大郎口衔发巾，就盆内捞起五木，向掌轻呵神来之气，呼一声“来卢”，将手中五子拼力掷向盆去，但见四木略转一转，即于盆内打住，果然清一色皆黑，唯有第五木黑白轮替，尚在滴溜溜打转。
围观者众皆禁口，鸦雀无声，二目圆睁盯看那转动不止的博木，设若发丝坠落，便能听得轰然响动。刘大郎顿怒，冲博木断喝“停卢！”博木如闻号今，戛然而止。
众人看时，又是黑色。五子皆黑，乃是卢成。樗蒲戏法，五子皆黑乃为卢，可通天；四黑一白乃为雉，其威次卢，亦可大杀。
众人叹道“如有神助！”刁逵酒醒一半，亦不食言，乃于金山银丘中取其半，推送刘大郎前，指所余半山，道“余亦无用，公子一并赢去！”
张膘见大郎一掷巨万，果然白手起家，尚在梦中，并不敢信，见要再博，豁然醒转，又扯大郎衣襟，催促提醒“心愿已足，大郎当走为上！”
刁弘闻言大怒“败者不言去，胜者安敢去？”
张膘吐一吐舌头，不敢再言。
大郎为难道“适呼‘停卢’，卢已不敢再来，如何再博？”
刁逵道“便是‘雉’时，刁某不相追，也算你赢，众位烦做个中保，刁某必不食言！”众人一齐附和。
大郎掇过博盆，将适才博法如法炮制。又是四木先定，皆成黑色，唯有第五木黑白轮转，旋转不止。
大郎又怒，大喝“停雉！”
博木如闻号令，戛然又止，却是白色。四黑一白，果然雉成。樗蒲戏法，卢可败雉。
刁逵有言在先，明不相追，此际酒意顿醒，不好反悔，只好认输。
众人又叹“必有神助！”
张膘助大郎收拾子母，便要行去。岂料刁逵反目，阻道“刁逵败北，且未言去，汝是赢家，如何去得？”
大郎道“奈何？”
刁逵道“再赌！”
大郎道“卢雉业已喝停，断不再临，如何博得？”
刁逵道“富贵由命，输赢在天，休要装神弄鬼，且看各人手运。便输，刁某自认倒霉，须不亏你金银，来来来，再赌！”
刁扬、刁弘附和道“休走，再赌！”
众人围观，乐得热闹，亦皆怂恿。
刘裕红着脸，将子母送还刁逵，道“再赌，寄奴必输！公子既悔，子母悉数奉还？”
张膘不愿，道“一掷乾坤，阿堵须有在下一半，说弃便弃，如何使得？”
刁逵也怒“胜败既定，彩头各归其主，汝敢羞辱本参议，休怪反目？”
刁扬、刁弘意亦不平，皆有怒色。
刘大郎叹一口气，自语道“今日之势，刘裕难免不败！”刁逵不理，重开博戏。
刘大郎佳运果然不再，方才两博，皆是恶采，已将子母输干殆尽。大郎耳红面赤，恍惚失智，复又一掷，乃是一黑四白，虽略强五白恶彩，却是樗蒲中极小的一个彩点。
刁逵忍俊不禁，讥道“神能助尔，亦能坏尔！本公子适言‘富贵由命，输赢在天’，只信各人手运，不爱装神弄鬼，只这一掷便见分晓！”说话时，捞五木在手，“果要追掷？”
大郎只好自认倒霉“悉听尊便！”
刁弘不耐烦道“取子母来！”
大郎无奈，羞着面皮向张膘道“坊主金银且借一用！”
张膘亦不言语，就怀中摸出拳头大小包袱来，送入大郎手中。
大郎看也不看，推送刁逵。
刁逵不看则已，一看大怒“庄上金山银丘，少有七八万，此数何足抵？”
大郎无奈，遍搜衣囊，摸出十余枚鸡目五铢（钱币），送予刁逵，腆着面皮道“倾囊而出，止有此数！”
刁逵怒道“本待一博获利，为刁弘捐个将军，果遇泼皮无赖，妄图一本万利白手起家，子母且未足数，利又安在？”
刁弘裸袖喝道“先打折他腿，然后送官！”说话时，来抓大郎。
大郎理亏，并不闪躲，被刁弘抓个正着。正在闹腾，忽闻坊外喧哗，间有妇人啼声。
刁逵大恼，喝问“何故喧哗？”
便有奴仆禀“老婢寻儿，寻来沾月舍，仆等拦住，因而啼哭！”
张膘道“知寻何人？”仆道“称来寻刘寄奴，乃结草卖履破落户。仆纵不识此奴，须知破落户不敢来此，是故阻她！”
张膘向大郎道“不妥，大郎，必是汝母寻汝！”
刘大郎惶恐羞愧，便欲出迎，奈何衣襟却在刁弘手中，挣脱不得。
大郎告饶道“博资定当奉还，乞公子宽缓两日，容先会母，再作商议，如何？”
刁逵击案道“汝是何物，一无产业，二不闻名，却要欠我博资？本公子日后何处觅你？”
刘毅与诗友一旁观望，良久未语，此时代为开解道“彭城刘毅，寓居都中，薄产不敷，抵押赌资略略有余，愿为壮士起保！”
刁逵道“他与你有何亲旧？日后不与博资，须是你还？”
刘毅道“当是！”
刁弘闻有人保，便放了大郎。
大郎谢刘毅道“彭城刘裕，栖身京口，壮士担保之恩，日后容报，誓不相负！”言罢，出舍见母。张膘见大郎要去，慌忙呼道“膘所携赌资，却被大郎输去，奈何？”随后追去。
第三回 点校场枭雄粉墨 沾月舍巧结恩仇（六）
众诗友围住刘毅，齐来抱怨“泼皮无赖，希乐不曾识遇，何必惹事上身替他担保？”
刘毅道“此人目光沉毅，思悟明哲，瞻望悬远，谈吐不俗，虽然贪心厚重，却能临事决断，果决锐利，适才樗蒲为戏，呼卢得卢，喝雉成雉，已见分晓。吾料他未必久居人下，诚如樗蒲之戏，时运若至，定会乘运而起，大手一搏！诸友不信，可记下刘毅言语，日后校验！”
刁逵骂道“但观皮囊，便知他泼皮之相、无赖习性！想那朝廷大权、宰相高位，王、谢、桓、庾世家轮替，未尝易人，休说贫户泼皮，便是寒门世宦，几人擢进中枢台省，几家得入尚书录事？阁下读书之人，理应视瞻高远，与众不凡，误将泼皮无赖视为贤能，夸耀不已，阁下诗书尽是虚读！也罢，待他赖了本公子博资，便劳阁下费心！”
众人尚在理论，舍外喧哗又起。众人顿失兴致，涌来舍外观望。但见舍外道上，观者如堵。众人将一老妇围在垓心，啧啧称奇。老妇年已不惑，耳无环佩，服无绮丽，虽皆素衣，清秀洁净，出语不凡。刘大郎跪妇膝下，垂首并膝，流泪无语。
老妇挥泪流涕，数典埋怨“邻称你乃楚元王刘交后人，帝室贵胄，相者言你也有贵相，命途不凡，为娘的目何短陋，偏看不出你贵相安在？倒是尔祖微有贵相，官至东安太守，好歹亦为地方父母，享国俸禄。尔父命相，则又不比尔祖，到得归乡解甲，不过做得郡上功曹，略有俸禄，亦足温饱。如何到得你时，不事生业？结草为履，暂赖糊口，虽然寅食卯粮，已能安身立命，何故不知安分守纪、侍老养幼，却要得陇望蜀、嗜赌如命？想你命相，亦足酸苦——哀皇帝兴宁元年三月壬寅日（公元363年4月16日），是夜狂风暴雨，摧堤毁房，你随灾变降来人世。生未余刻，汝生母血崩殒丧。汝哀号啼哭，未及取||乳|，便与生母阴阳相隔，人鬼两绝……”
老妇哽咽，泣下沾衣，不能成声。大郎亦泣，含泪乞求“乞母勿再怒语，儿刘裕业已知错——”
老妇竟不理会，掩袖拭泪，只顾数说“不助你追忆生时苦痛，你不晓为娘心苦！你在襁褓，嗷嗷待哺。家无余资，外无余储。你父冒雨借粮，夜访亲友。亲友见父如见温疫，避之不及，及至天明，一无所获。汝生不周日，行将饿死，适汝族兄怀敬先汝而生，从母闻讯持||乳|，幸而得存。此后，汝父寄汝怀敬家中，呼为寄奴，令与怀敬同哺。谁知汝力大贪吃，竟夺怀敬奶||乳|。怀敬年长于你，却生得贤愚不辨、皮裹瘦骨，皆因你夺||乳|之故。若非从父仁爱、从母慈祥，你早夭亡，岂有今日？你不思报答，留连恶赌，如今娶妻生子，将来如何自处？”
大郎泣道“儿苟存至今，仰赖慈母叔父大恩，铭记在心，不敢忘之。今日辗转博舍，所图略有斩获，报敬慈母与怀敬一家，惟有此念，乞母鉴之！”
老妇仍旧不顾，只顾数说“我非汝生母，然视汝如同己出，不曾暴虐。汝年八岁，汝父顿追亡妻，抛下老婢与汝两弟，一母三子，艰难存世。汝为长儿，年齿甚幼，早担生计。母心不忍，无可奈何！汝无力事佣、无技耕狩，好在心灵眼活、神智手巧，学得藉履手艺，所得微薄，尚足糊口。道怜、道规两弟身衣口食，全赖汝藉履手艺。母抽丝剥茧，拮支据出，略储些小结余，留备急用。汝年十八，弱冠礼备，母以世宦身家，请媒求聘，娶得臧功曹女爱亲小姐为媳，功德圆满。爱亲虽非大家闺秀，堪称小家碧玉，美丽贤淑，孝谨仁义，配你无有不足，到得你家过得甚样生活？你便皆忘，母却有心，实是屈指难数！今又为你生得一女，取名兴弟，业已三岁，乖巧伶俐，虽非男儿，聪慧却在男儿之上，有何不好，却拢不得你心儿在家，跑来此地抛金撒银、吆五喝六？”
刁逵听到此处，喝开众人，向老妇道“汝儿适与聚博，输我金银，累约三四万，着速筹备。日后，刁某便来取赎，不得遂意，休怪经官！”
老妇愈怒“汝一无金银，二无田帛，为何与人博戏？索性将妻女母弟质入官府，卖身为奴，岂不好休？”言罢大泣。
观者不忍，相与问曰“此妇何人，如此贤淑？”
适有观者与大郎同里，代答曰“乃刘大郎继母萧氏讳文寿，善能持家。继子嫡子，一视无二，故三子生非一母，恩过亲嫡。若非此妇，刘氏一室早已败散。大郎小名寄奴，早年寄养叔父刘万家中，取||乳|婶母杜氏，由此呼为寄奴。萧氏入为继室，家境益衰，为寄奴取名裕，寄望家室兴旺、生路富足。刘寄奴待母至孝，从不违迕养母，只今二十有余，仍能跪母当道，足证刘裕孝顺，彰显萧氏一言九鼎！”
复有老者问道“其父何人，莫非相识？”
同里者道“父讳翘，早年谋为晋陵郡漕运功曹，奈何寒门无托，为长吏所纠，沉沦没落，遂至此境。”
老者恍然大悟“原是刘功曹，却是识得的。功曹先考东安太守刘靖，清正廉明，嫉疾盘剥，为百姓推戴，然开罪权豪，长吏不容，当时名噪。”
众人啧啧称羡，称道刘氏一脉。
刘毅为之所动，对妇长揖，复为开解道“令子有错，诚非所料！老妇人且请宽谅，容他思过反省，徐为后图。适才所欠，在下已代起保，徐图相还，不必噪急！”
刁逵兄弟不依不饶，争闹不休。刘毅劝道“公子世为显贵，日进巨万，富甲吴下，则此两三万数，何足道哉？况大郎遭母责罚，羞愧无地，煎逼迫压，何异乘火取劫、落井坠石？为富怀仁，必有善报。人在难中，理应宽缓！”
众人亦皆附和。刁氏兄弟为众所迫，隐忍不言。
刘毅激大郎道“令母悲当道，诚非孝子！”
大郎起揖“容图后叙！”扶养母萧氏，缓缓去了。
第四回 长子欲去不去 兄弟失和复和（一）
刘裕扶了萧氏，众目睽睽下忍气吞声去了。到得家中，臧爱亲怀揽兴弟，倚门啼哭；道怜、道规闻兄蒙羞，心怀愤恨。道怜道“兄嫉恶如仇，最恨为富不仁，平素以此诲弟，今为刁逵羞辱，事到临头，何故忍气吞声？”道规按捺不住，操砍柴大刀，愤言疾色“大丈夫宁畅快而死，岂可折辱偷生？大哥蒙羞刁氏，三弟为你血耻！”一言未毕，身已在外。嫂见叔惹事，恼惧益悲，啼泣不止。
刘裕喝止，慰母抚妻，向道规道“刁氏金银满堂、粮谷塞户，健奴护院、官府关白，京口大户、江东豪族，我虽宦出，奈何远去彭城、避祸江东，外无凭恃，内无余资，杀了刁逵那厮，如何了断？非兄无能，实累于母老妻弱、女幼弟小，放不得手脚、抛不去牵挂，不得不吞声忍气！”道怜道“只这数万博资，如何了结？”刘裕默然，半晌不语。萧氏叹道“仓无十日积谷，米无隔日余炊，到此田步，只好遍求亲友、走访故旧，运气好时，或能借足此数，先还了刁氏豪霸害人博资，汝三兄弟砍柴结履，好生用心，娘节支敛出、省吃俭用，好歹能凑足赊金，慢慢还与亲友故旧，兴许两三年便能遂愿！”语罢又叹。
刘裕亦无他法，只好出门，遍访彭城绥舆里迁来晋陵郡丹徒县京口里亲戚故旧。天涯沦落，惺惺相惜。每至一处，刘裕登堂入室，必叙桑梓之情、先人之谊。故旧感怀，长吁短叹，甚追往昔，但言及正题，乞慷慨解囊、拯危济急，故旧色必大变、推托婉拒，言不由衷、共执一词。刘裕孤身一人，形影相吊，望门止步，谈钱心惊。初时如此，后益不堪。亲朋望其身影、闻其声至，若非闭门不纳、借故避去，便是如见陌人、置之不理，两三日下来，仍囊橐轻轻、一文不名。
刘裕恨长叹短、怨天尤人，思想苏秦落魄际节，穷巷掘门、桑户棬枢，形容枯槁、面目黧黑，妻不下饪、嫂不为炊，亲戚不近、父母不亲，目下处境，何其相似！苏秦且能不甘，悬梁刺股、寒暑不避，忍辱负重、潜心砥砺，终挂印六国、纵横捭阖，伏轼撙衔、横历天下，父母侧目、妻嫂蛇行，乡里清宫、故旧除道，张乐设饮、出郭郊迎。何等荣耀、如何气势！人心斗转，皆因时位星移。忖往度近，不禁自问丈二男儿，不逊苏秦；秦能奋起，裕心何甘？奈何幼不延师、长无涉猎，不识诗书、未闻子集，便是蝌蚪甲骨，见不过百、识不满斗，研经决义，难效苏秦，然匹夫恃勇、狂徒奔命，临机决事、儿女义气，却是平生所有、苏秦难比，舍短恃长、见机行事，积十余年、建百来功，天助地佑，或能拜侯进爵、出将入相，设若天不假福、中道献捷，亦胜生不作人、死犹不忍！忖度犹豫、盘桓迟疑，一念闪来，迅即返转。
萧氏见其归，喜问“赊金几何？”刘裕俯首默然，一言不发。道怜、道规奔来，持囊示母“一无所有！”萧文寿亦不责备，只是叹息。良久，刘裕道“江陵相谢玄招兵江北，编录新军。京口大营，每日操练，正北府所属、谢玄部伍。儿有意渡江应召，投身行伍，一旦得录，仍来京口点训，侍母教女，须与平日在家一般，料不两误。天幸得建寸功，擢为将校，亦可享国俸禄，养哺家小。儿萌是愿，不敢擅自作主，引与母商。母允时，儿明日便去广陵一试？”
萧文寿不听便罢，听得刘裕言语，顿怒“子言‘父母在，不远游。’养儿奉孝，理应如此。汝未曾延师，不知其理，母无怪，然‘齐家长子，治国宰相’，却是人情本份，如何不知？汝投去军伍，便是军府中人，军法官纪，上下相制，岂能来往自如、动静由你？方今边患不宁、战事频起，氐贼一旦南犯，汝等便要开拔，朝发夕至。战端一开，欲罢难制。汝为万军一卒，受命驱驰，披坚执锐，必不惜死！刀箭无情，生不由己，万一三长两短，爱亲何依、兴弟谁恃？”
刘裕默然，掩袖暗泣。萧氏容色稍解，缓言抚慰“想我萧氏累世为官，母为女流，自幼耳濡目染、粗涉文义，虽遭际狼狈、困顿贫病，岂不知气节操守、民族大义？家为外贼凌迫、国遭蛮夷犯境，汝有从军之心，当是热血男儿、华族精英，理应鼎力扶持、举家响应，奈何两弟弱小、未能自立，汝这一去，室少健男、家无长子，老少难以维系、顿失凭依，倘两弟不立、幼女半夭，少妻再醮、老母悬椁，岂不是善心恶报、莫大罪孽？”
刘裕心回意转，仆地拜啼“长儿不孝，乃有是言！”萧文寿闻子改图，容缓色霁，扶之将起“汝暂待三年两载，道怜便壮，力能顶天；道规亦起，勉强立地。身衣口食，两弟能持，汝便放心辞家，效苏秦游宦、白起打拼。天高地广，扶摇振翅；庙堂军府，抱版投敕。”臧爱亲闻夫不去，投怀抱啼；刘兴弟知父留家，牵袂嬉戏。独刘道规频频叹息，视为憾事。于是兄弟同举，砍柴伐草；婆媳作伴，结绳织履；寒来暑往，劳碌赌债；夜以继日，操持生计。沾月舍别后半载，刁逵不曾索债，个中缘由，不得而知。一家人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恋早贪黑，奔忙不已。
第四回 长子欲去不去 兄弟失和复和（二）
且说孝武帝忌惮皇后，不宿后宫，径来琅琊府叙谊。适太妃在府，母子言语，不甚投机。太妃借故患疾，入阃休息。道子见母退去，兴致大发，恣意取笑，亦不避忌。帝素善谑嬉，念同母兄弟，故相承应，不忍拂意。道子恃母宠怙，肆无忌惮，叱退左右，问帝“兄贵为人君，亦知逍遥台、登仙椅乎？”
帝未深想，随口应问“不知！此亦何戏？”道子趋席越案，耳语“臣置椅深帷，令美人登之。椅颇置机关，随宜取设。美人就椅，必束腕带，无复有人、无复有椅，人椅顿成一体，顾盼绝难、留连不易。或卧或立，或坐或跽，随机调置；旋机转关，襦解带开、裤松裙退，任尔燕姬赵女，难免返朴归真、显山露水。弟每临椅，必先呼风唤雨、引水筑堤，尔后扪关扣弦、拾履临椅，微旋机关、授以符令，忽若良骏在手，随意驱驰，风起草动、云推雨至，气之奄奄、息之微微，娇喘吟吟、涕汗涟涟，不知人世有我、恍若身在天廷，无苦无死、飘飘欲仙，故名神仙椅！至于逍遥台，其乐又过神仙椅！臣弟口拙言钝，心有所感，口不能言，唯躬临扣关，方知妙不可言！皇兄何时闲暇，臣弟前导，引皇兄一观；若能躬亲临试，便无烦臣弟言长道短、意犹不及。”
帝果心动“朕知贤弟谑笑，未必玄妙？”道子着急道“便请动皇后登椅，皇兄共御，令嫂嫂熏熏欲醉、飘飘欲仙，身为凡人、意成真仙，管保嫂嫂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再不与皇兄斗口泼醋、克意刁难！”其言不堪，其意荒滛。孝武帝若有所思，飒然惊觉，责备道“外邦不宁，内难未已，贤弟宜进言取舍、振策拙废，不可逍遥闲适、奢侈荒废！”道子赧颜大羞，连忙陪罪。
岂料帝闻意生滛，邪念萦绕，良久不去，遂指桑骂槐、问桃询李“神仙椅构思精巧、技工不凡，将作料非凡辈，何方人氏？”道子道“何来将作，不过弟府谢安耳！”见帝犹豫，乃自释疑“弟府效朝廷制度，设文武二吏，前为大臣诟病，若非崇德宽怀，臣弟必受拙贬，皇上如何不记？唯此文吏名呼赵牙，臣弟令他代掌任免驱使、起园筑池、进项开支，样样不紊、件件称心。臣弟视他贤能，因以谢安呼他！赵牙颇工制巧、擅推机理，将作大匠，未必胜他。幸此吏未被朝廷识遇，不然，皇兄尽揽贤才，藩国如何治理？”
帝犹未深信“朕虽汝胞兄，亦当朝天子，贤弟谑笑，宜有节制！”道子不平，自辨道“臣弟新起东府，依山傍水、开山凿池，移木在山、漂舟入池，临第如入蓬莱、忽在海市，景致构筑、台阁搭砌，皆赵牙凭空拟想、随宜所指，将作精妙，由是可知。皇兄不信，随弟御临，一看便知！”
帝道“朕恰憋闷，正好探试。”又嘱“令赵牙随侍！”赵牙闻传，屈首改颜、腆脊卑行，唯唯诺诺、战战兢兢。于是虎贲前导，锦卫微行，一行数百人轻打仪仗，往琅琊东第迤逦而行。道不见行人，耳不闻杂音，皇城繁华所在，如何没了人迹？须知皇城，比不得街市，故无行道设摊、杂耍相面，便仆奴竖宦、冗官别姬，也被羽林锦卫驱逐干净。到得府前，门首不阔，唯二狮威严。仪仗留步，锦卫随行。台阁亭榭，半露容形，隐现绮丽。匠具工木，相为结砌，独不见匠工，悉已驱离。道子手指台阁，为帝代析“太后曰‘母兄称帝，殿阁绚丽；弟为藩王，沾其光芒。’因嘱匠工‘台阁殿宇，依仿皇宫；形制略小，不可僭越！’”帝不悦“正殿何名？”道子答“灵宝殿。”帝不语。
约行百余箭地，庭院已深，忽见矮山挡路、枝叶摇曳，山穷水尽、留连迟疑，复有泉声叮咚、池水流移，豁然开朗、柳暗花明，却是府中衔山、林中藏池，果然蓬莱含羞、海市莫比。帝问“此山何来？”道子答“山本故有。匠工依山取舍，穿山成池，植树取荫、移竹成林，始显灵气。”帝又问“山呼何名？”道子答“取山气势，因呼灵秀山！”帝道“灵宝殿、灵秀山，天下灵气，集汝一府！”又不悦。行又未远，忽见市面开阔、店铺林立，酒旗招展、坛器当垆，只不见行人动静。帝疑不解“此处构造，因何设置？”道子不敢再答。赵牙忙来，顿首卑言“此处街市，浓缩乌衣巷店铺景致，植入仆隶，令店铺开张、酒肆开市，热闹当不弱秦淮河岸、朱雀桥畔！”帝复问“此处街市，与‘灵气’又有渊源？”赵牙微颤，抖胆代答“到得此市，灵气尽失，唯市井之气，甚嚣尘上，故名德兴市。”帝益不悦，龙颜微愠。赵牙惶惶，慌忙退下。
帝忽有所思，无兴再往深处探试，沿道折返，不悦拂面。赵牙微觉，胆战心惊，相随缓步，祈福不已。道子不审帝意，返来请命“如何景致？”帝敛容转色，衔忧嘱咐“府内有山，林中藏水，居住游瞻，景致大好，然铺陈豪奢、修饰太过，不能示俭天下！贤弟无妨于身，朕实不堪社稷。石王斗富，何得再现？何以号令天下，勤俭齐家、共赴国难？”道子无言以对，唯唯而已。
第四回 长子欲去不去 兄弟失和复和（三）
帝登辇先行，仪仗复振，仍投琅琊西邸。道子在后，乘马微从。赵牙心念祸福，敛惧谗媚，讨好道子“帝观东府，有何言说？”道子顿露悸色，直言不顾“圣上以为山本在府、水本随山，傍山临水起府而已，不知妙手造山、人工开湖，若知板筑造就、耗资竭财，卿必死无疑！”赵牙惊得玉山倾倒、池水流泻，仍不形于色，谗笑道“丘（孔子）在，颜回不敢先死。琅琊贤德过仲尼、赵牙才学逊颜回，正求教贤王，岂敢先死？”
道子受用，乐不可支“卿若非口蜜善逗，纵能穿山凿池、起台造椅、任免驱使，孤未必爱卿。”赵牙谗媚道“良禽择木，良臣择主。公若非良主，牙也未必来栖。”道子益发受用，却来问道“东府板筑豪奢，耗资几何？”赵牙道“朝廷富甲天下，不乏资财玉
论逍遥自在、衣食无忧，倒是都下四大家族，世居显位，上下相承；子孙纵酒狎妓，声色狗马；若苻坚今日打来京口，三日后打往建康，世族必先乐得两三日醉生梦死，放纵声心，哪堪为三日后生死耽忧？你我享一日此间乐，早死三十年那才无憾！大郎拿坊下说笑，在下能不黟然大羞？”
刘寄奴慌忙陪罪“在下实是无心，一时口误，不必在心。方今世道，贫富高下三六九等，富者不仁，贫者不平，此乃乱源。为政者不知防危杜渐，听任不顾。若苻坚来攻，流民有失地之恨，还可为朝廷所用，富人无杞人之忧，谁肯为国家出钱出力？至于本地世家，见利忘义，贪生怕死，几人肯为天子奋命，几家愿为社稷义捐？若逢别有用心者乘机扇乱，鼓惑佃奴造反，斩杀官府吏员、焚毁奴身契约，佃奴多半一呼百应，江东必然大乱！苻坚乘机攻过江来，江东地面则非晋有！”
张膘勃然色变，连连摆手，道“大郎口无遮拦，信口乱说，小心祸从口出，害了身家性命，置一母二弟、一妻一女何地？”
刘寄奴说得兴起，愈觉不甘，径自不顾“你我置身天子脚下、皇城边上，求生且如此艰难，想那天高路远的乡村里弄、寻常人家，不知其难又至何等境地？刘寄奴家无余财、身不满贯，不惧言语招祸！休说愤泄几句怨言，倘有人登高振臂、揭杆造反，刘裕便弃家响应又有何妨？”
张膘赶紧跳下版面、冲出铺外，当街捂住刘寄奴嘴巴，连哄带激道“大郎疾言愤色，虽能解愤，与事无补。料想大郎夜织草履、白天挑卖，夜以继日，劳作不辍，却攒不得几文余钱，也是辛苦！果有是心，兖州新任刺史谢玄广陵开府，招兵买马，大郎不如过江应召，投身行伍，赴襄阳、顺阳杀贼建功，或可混一军职，享国俸禄，岂不胜过结履辛苦？”
刘寄奴顿时哑然，思忖犹豫，颇显为难“非寄奴不有此想，实家下母老弟小、妻弱女幼，就此一去，母弟妻女顿失护持，幼难成立、老不善终，如何割舍？”
张膘复又激道“既然无心投军，何必慷慨陈词？大郎平日手气吉顺，今日行市获利不多，不如与在下往博舍凑个热闹，倘时运相随，兴能一钱百利赢个数万，足抵半年买卖，岂不消停？”
刘寄奴心动，略显顾虑“母钱不多，难有凭恃！”张膘便窜掇道“大郎赌场素来得意，摴蒱一掷百千，赢多败少，极少失手。在下仰敬大郎，正因大郎负有博赌天赋，是天造地设白手起家上等材料，在下有意沾些吉气，稍补买卖失意，大郎不肯赏光，却是何意？平日吆五喝六、意气风发的刘大郎，今日如何犹豫不决、优柔寡断？若忧母钱不足，张膘多带便是！”
刘寄奴难捺窜掇，顿时忘了家中一母二弟、一妻一女望谷下炊，兴致喷发，担了草履担儿，随张膘往南行来。
第三回 点校场枭雄粉墨 沾月舍巧结恩仇（三）
京口镇南首，有一繁华所在，名曰沾月舍。此舍虽在城内，去南门不远，适逢官道通衢，南北东西，相与交汇。官吏入京，经此道南下，可至建康；钦使下临，由石头发驾，由此道而北，于城内行数箭地，便是（丹徒）官署所在，亦甚繁华；向北而东，亦复数箭行程，乃北府新军大营。新军开拔，不经官道，或自东而西，或自西而东，然后登舟，由水路南下北上。军道专为军旅开辟。官宦车马、流民游人，不得占道行走，阻塞军道，已成定例。
这沾月舍，恰建于二道交汇之处。其后有山，临坡而建。过往客商、文人妓娼，纨绔子弟、官府置事，行道至此，往往下马歇足，寄酒怡情，吟咏诗句，买欢商女。然极致所在，却不在此，乃在赁筹聚博、白手起家。舍中建堂，堂分等次，好中差因人而异，优平劣量力而行。其中攧竹藏阄、摴蒱射覆各式博具一应俱全，随宜取戏。
于是行商闻风而动，又于沾月舍四围另起庐舍，各取显赫名号，所谓“分月阁”、“得月轩”、“沾露亭”、“泻月榭”，不一而足，文雅清新，但豪华不究、铺设不比，专为平民百姓、过往流民起造，开门迎客却也生意兴隆、喝声响震。
独有那沾月舍，车马喧阗，身影婆娑，来的都是大族世家，去的必是富贵权豪，珠光宝气交映，仆从爪牙横行，自非周遭小舍可比。
适有京口豪族、纨绔子弟刁逵字伯道者，乃前朝大臣刁协嫡长孙，当日携二弟刁杨、三弟刁弘与诸多门客奴仆，亦来沾月舍取乐，停马舍外，在馆豪赌。
又有北来文士刘毅字希乐者，当日携友亦来沾月舍沽酒吟诗，抒怀言志。刘毅祖籍彭城小沛，祖、父两世皆朝廷故吏，为避兵乱，随祖、父迁来建康。祖父略有宦资，赁房居于都中，又为两孙刘迈、刘毅各自捐了官儿，令作体面衣冠。
刘毅署得清闲小吏，得于官场宦游，能与文墨交结。时年二十，生得面白口红，髯须垂面；喜畅游诗书经典，好临轩把盏推杯；仰慕忠良英雄，推戴文人义气；言必举《尚书》，诗必理《春秋》；常自比卫青灌婴之流，恨不遇齐桓晋文之君；仰爱王谢世望，不平大族显宦。
刘毅与刁逵同在沾月舍中，呼朋引伴，一个沽酒吟诗，叹岁月稀少，时运不乘；一个滥醉豪赌，骂赢钱不多，手气不顺。二人各自为乐，隔室分厢，互不相知。
刘寄奴、张膘二人，行至沾月舍外，释担停步。张膘道“‘沾露亭’与‘得月轩’，且入哪一家去？”
视宝马香车，睹奴仆爪牙，刘大郎不觉心虚，逡巡不进，默然良久，忽孤注一掷道“坊主携来多少钱物？”
张膘道“一万有余，两万不足。”
刘大郎诡秘一笑，低语道“水不探不知深浅，金不博不晓利多。在下得坊主撑腰，今日便去那‘沾月舍’探探深浅、开开世面，万一运至，怎知那广寒宫中、金玉榻上，你我不能与嫦娥共枕同眠？”
张膘大惊，顾虑再三，道“‘沾月舍’乃公子王孙取乐之地，豪赌狎妓，一掷巨万，不为所动。你我只配周遭那小馆小舍一博手运，幸许运来，获子母成倍，愿便满、心亦足，何必挺而走险孤注一掷？况倾你我所有，凑足不过两万钱数，悉数将去，须不入公子王孙眼界，万一背运输得精光，岂非身在阳关道忽堕万丈渊，债台高筑，生不如死，如何了得？”
第三回 点校场枭雄粉墨 沾月舍巧结恩仇（四）
刘大郎竟无顾忌，径直去当口寄了草履担儿，拉着张膘便往里闯。张膘执拗不过，只好随了大郎且往里走，口上不住说道“看那车马奴仆、王孙公子，在下心中便虚，了无仗恃，哪敢呼卢喝雉？”
护舍奴仆个个凶神恶煞、虎背熊腰，争如蒋王庙里泥塑鬼怪一般，见来者衣衫褴褛，大为不屑，便欲拦阻，及见张膘乃北首坊主，虽非富户，常在镇上行走、市面碰头，谁不认识，略挪一挪身体，便放二人入来。
未到里间，便闻呼声喧嚣、酒臭冲天，略行数步，忽见一撮人围着矮矮一张几案，或坐或立，里外相拥，皆伸长脖颈踮着脚尖向里张望。案置一盆，盆纳五木。木以樗质雕制，纹牛饰雉，或黑或白，端圆中平，杏仁大小，于盆中滴溜溜乱转。
刘大郎一见，兴奋不已，心知这便是五木樗蒲之戏、人称五禽戏的，乃是他平日极喜爱且又极擅长的一种博戏，于是觅一空座，默默坐着相看。
张膘立于大郎身后，面带惧色，提心吊胆。众人只顾呼“卢”喊“雉”，竟未觉察他二人在后。
中有坐客，庄前筹码堆得小山相似，冠也歪了，巾也散了，披头散发尚呼号不止。
其后有一立者，年齿稍幼，窜掇道“大哥今日运吉手顺，一呼便成，赢得多时，须为小弟捐个将军！”披发者应道“无妨，我刁逵须不是惜金如命、一毛不拔的吝啬之徒，再赢时，便为刁扬娶个谢家小姐，再为刁弘捐个车骑将军，老二老三同沾今日佳运！”
年幼者暗撞身旁立者，道“二哥不言不语，沾光有份，恼人话语全让三弟来说！”
张膘不敢再看，暗扯衣襟示意大郎离去。被撞者愁无所言，恰好察觉张膘、大郎，向张膘道“坊主何故来？枉作看客，宁不手痒？”
刁逵举目，适见刘裕褴褛衣衫，鄙夷之余，顿起歹意，遂投木移座，傍刘大郎问“在下骠骑将军府咎议参军刁逵，公子面生，敢问贵府吴下哪家？可否赏光，允在下陪公子一博？”
刘大郎面红耳赤，默然不语。张膘匆忙劝道“大郎与某约好看看便去，既已看罢，便应同去！”
刁逵口喷酒臭，得寸进尺，不屑道“不与博戏，来此何干？原非王孙公子，莫非乡野村落泼皮败落户，想来见识世面？但闻驴恋春草、犬贪肉骨，所图富贵，不意人有此僻，借皮作相！”
刁扬、刁弘兄弟并众门客，哄然大笑。刘大郎被羞不过，拍案愤起“是何言？安知不为博戏而来？”
刁逵大出意外，指所获筹码，颇为挑逗道“在下子母不多，金山银丘为凭，过博无恃！”
刘大郎既出豪言，乃硬着头皮道“金山何惧，刘寄奴半山博卢！”张膘吓得面无人色，有心阻拦，张目结舌。
众博客见二人较劲，皆投木围观，及闻褴褛后生“半山博卢”时，也皆惊住，鸦雀无声，半晌醒转，发一声喊，一齐击掌欢呼，响震四座。
俗语道“隔墙有耳。”间壁，髯须公刘毅适与诗友举酒相属、抒怀言志，忽闻呼声响震、掌声雷动，大奇，与诗友越壁来观。
第三回 点校场枭雄粉墨 沾月舍巧结恩仇（五）
刘大郎口衔发巾，就盆内捞起五木，向掌轻呵神来之气，呼一声“来卢”，将手中五子拼力掷向盆去，但见四木略转一转，即于盆内打住，果然清一色皆黑，唯有第五木黑白轮替，尚在滴溜溜打转。
围观者众皆禁口，鸦雀无声，二目圆睁盯看那转动不止的博木，设若发丝坠落，便能听得轰然响动。刘大郎顿怒，冲博木断喝“停卢！”博木如闻号今，戛然而止。
众人看时，又是黑色。五子皆黑，乃是卢成。樗蒲戏法，五子皆黑乃为卢，可通天；四黑一白乃为雉，其威次卢，亦可大杀。
众人叹道“如有神助！”刁逵酒醒一半，亦不食言，乃于金山银丘中取其半，推送刘大郎前，指所余半山，道“余亦无用，公子一并赢去！”
张膘见大郎一掷巨万，果然白手起家，尚在梦中，并不敢信，见要再博，豁然醒转，又扯大郎衣襟，催促提醒“心愿已足，大郎当走为上！”
刁弘闻言大怒“败者不言去，胜者安敢去？”
张膘吐一吐舌头，不敢再言。
大郎为难道“适呼‘停卢’，卢已不敢再来，如何再博？”
刁逵道“便是‘雉’时，刁某不相追，也算你赢，众位烦做个中保，刁某必不食言！”众人一齐附和。
大郎掇过博盆，将适才博法如法炮制。又是四木先定，皆成黑色，唯有第五木黑白轮转，旋转不止。
大郎又怒，大喝“停雉！”
博木如闻号令，戛然又止，却是白色。四黑一白，果然雉成。樗蒲戏法，卢可败雉。
刁逵有言在先，明不相追，此际酒意顿醒，不好反悔，只好认输。
众人又叹“必有神助！”
张膘助大郎收拾子母，便要行去。岂料刁逵反目，阻道“刁逵败北，且未言去，汝是赢家，如何去得？”
大郎道“奈何？”
刁逵道“再赌！”
大郎道“卢雉业已喝停，断不再临，如何博得？”
刁逵道“富贵由命，输赢在天，休要装神弄鬼，且看各人手运。便输，刁某自认倒霉，须不亏你金银，来来来，再赌！”
刁扬、刁弘附和道“休走，再赌！”
众人围观，乐得热闹，亦皆怂恿。
刘裕红着脸，将子母送还刁逵，道“再赌，寄奴必输！公子既悔，子母悉数奉还？”
张膘不愿，道“一掷乾坤，阿堵须有在下一半，说弃便弃，如何使得？”
刁逵也怒“胜败既定，彩头各归其主，汝敢羞辱本参议，休怪反目？”
刁扬、刁弘意亦不平，皆有怒色。
刘大郎叹一口气，自语道“今日之势，刘裕难免不败！”刁逵不理，重开博戏。
刘大郎佳运果然不再，方才两博，皆是恶采，已将子母输干殆尽。大郎耳红面赤，恍惚失智，复又一掷，乃是一黑四白，虽略强五白恶彩，却是樗蒲中极小的一个彩点。
刁逵忍俊不禁，讥道“神能助尔，亦能坏尔！本公子适言‘富贵由命，输赢在天’，只信各人手运，不爱装神弄鬼，只这一掷便见分晓！”说话时，捞五木在手，“果要追掷？”
大郎只好自认倒霉“悉听尊便！”
刁弘不耐烦道“取子母来！”
大郎无奈，羞着面皮向张膘道“坊主金银且借一用！”
张膘亦不言语，就怀中摸出拳头大小包袱来，送入大郎手中。
大郎看也不看，推送刁逵。
刁逵不看则已，一看大怒“庄上金山银丘，少有七八万，此数何足抵？”
大郎无奈，遍搜衣囊，摸出十余枚鸡目五铢（钱币），送予刁逵，腆着面皮道“倾囊而出，止有此数！”
刁逵怒道“本待一博获利，为刁弘捐个将军，果遇泼皮无赖，妄图一本万利白手起家，子母且未足数，利又安在？”
刁弘裸袖喝道“先打折他腿，然后送官！”说话时，来抓大郎。
大郎理亏，并不闪躲，被刁弘抓个正着。正在闹腾，忽闻坊外喧哗，间有妇人啼声。
刁逵大恼，喝问“何故喧哗？”
便有奴仆禀“老婢寻儿，寻来沾月舍，仆等拦住，因而啼哭！”
张膘道“知寻何人？”仆道“称来寻刘寄奴，乃结草卖履破落户。仆纵不识此奴，须知破落户不敢来此，是故阻她！”
张膘向大郎道“不妥，大郎，必是汝母寻汝！”
刘大郎惶恐羞愧，便欲出迎，奈何衣襟却在刁弘手中，挣脱不得。
大郎告饶道“博资定当奉还，乞公子宽缓两日，容先会母，再作商议，如何？”
刁逵击案道“汝是何物，一无产业，二不闻名，却要欠我博资？本公子日后何处觅你？”
刘毅与诗友一旁观望，良久未语，此时代为开解道“彭城刘毅，寓居都中，薄产不敷，抵押赌资略略有余，愿为壮士起保！”
刁逵道“他与你有何亲旧？日后不与博资，须是你还？”
刘毅道“当是！”
刁弘闻有人保，便放了大郎。
大郎谢刘毅道“彭城刘裕，栖身京口，壮士担保之恩，日后容报，誓不相负！”言罢，出舍见母。张膘见大郎要去，慌忙呼道“膘所携赌资，却被大郎输去，奈何？”随后追去。
第三回 点校场枭雄粉墨 沾月舍巧结恩仇（六）
众诗友围住刘毅，齐来抱怨“泼皮无赖，希乐不曾识遇，何必惹事上身替他担保？”
刘毅道“此人目光沉毅，思悟明哲，瞻望悬远，谈吐不俗，虽然贪心厚重，却能临事决断，果决锐利，适才樗蒲为戏，呼卢得卢，喝雉成雉，已见分晓。吾料他未必久居人下，诚如樗蒲之戏，时运若至，定会乘运而起，大手一搏！诸友不信，可记下刘毅言语，日后校验！”
刁逵骂道“但观皮囊，便知他泼皮之相、无赖习性！想那朝廷大权、宰相高位，王、谢、桓、庾世家轮替，未尝易人，休说贫户泼皮，便是寒门世宦，几人擢进中枢台省，几家得入尚书录事？阁下读书之人，理应视瞻高远，与众不凡，误将泼皮无赖视为贤能，夸耀不已，阁下诗书尽是虚读！也罢，待他赖了本公子博资，便劳阁下费心！”
众人尚在理论，舍外喧哗又起。众人顿失兴致，涌来舍外观望。但见舍外道上，观者如堵。众人将一老妇围在垓心，啧啧称奇。老妇年已不惑，耳无环佩，服无绮丽，虽皆素衣，清秀洁净，出语不凡。刘大郎跪妇膝下，垂首并膝，流泪无语。
老妇挥泪流涕，数典埋怨“邻称你乃楚元王刘交后人，帝室贵胄，相者言你也有贵相，命途不凡，为娘的目何短陋，偏看不出你贵相安在？倒是尔祖微有贵相，官至东安太守，好歹亦为地方父母，享国俸禄。尔父命相，则又不比尔祖，到得归乡解甲，不过做得郡上功曹，略有俸禄，亦足温饱。如何到得你时，不事生业？结草为履，暂赖糊口，虽然寅食卯粮，已能安身立命，何故不知安分守纪、侍老养幼，却要得陇望蜀、嗜赌如命？想你命相，亦足酸苦——哀皇帝兴宁元年三月壬寅日（公元363年4月16日），是夜狂风暴雨，摧堤毁房，你随灾变降来人世。生未余刻，汝生母血崩殒丧。汝哀号啼哭，未及取||乳|，便与生母阴阳相隔，人鬼两绝……”
老妇哽咽，泣下沾衣，不能成声。大郎亦泣，含泪乞求“乞母勿再怒语，儿刘裕业已知错——”
老妇竟不理会，掩袖拭泪，只顾数说“不助你追忆生时苦痛，你不晓为娘心苦！你在襁褓，嗷嗷待哺。家无余资，外无余储。你父冒雨借粮，夜访亲友。亲友见父如见温疫，避之不及，及至天明，一无所获。汝生不周日，行将饿死，适汝族兄怀敬先汝而生，从母闻讯持||乳|，幸而得存。此后，汝父寄汝怀敬家中，呼为寄奴，令与怀敬同哺。谁知汝力大贪吃，竟夺怀敬奶||乳|。怀敬年长于你，却生得贤愚不辨、皮裹瘦骨，皆因你夺||乳|之故。若非从父仁爱、从母慈祥，你早夭亡，岂有今日？你不思报答，留连恶赌，如今娶妻生子，将来如何自处？”
大郎泣道“儿苟存至今，仰赖慈母叔父大恩，铭记在心，不敢忘之。今日辗转博舍，所图略有斩获，报敬慈母与怀敬一家，惟有此念，乞母鉴之！”
老妇仍旧不顾，只顾数说“我非汝生母，然视汝如同己出，不曾暴虐。汝年八岁，汝父顿追亡妻，抛下老婢与汝两弟，一母三子，艰难存世。汝为长儿，年齿甚幼，早担生计。母心不忍，无可奈何！汝无力事佣、无技耕狩，好在心灵眼活、神智手巧，学得藉履手艺，所得微薄，尚足糊口。道怜、道规两弟身衣口食，全赖汝藉履手艺。母抽丝剥茧，拮支据出，略储些小结余，留备急用。汝年十八，弱冠礼备，母以世宦身家，请媒求聘，娶得臧功曹女爱亲小姐为媳，功德圆满。爱亲虽非大家闺秀，堪称小家碧玉，美丽贤淑，孝谨仁义，配你无有不足，到得你家过得甚样生活？你便皆忘，母却有心，实是屈指难数！今又为你生得一女，取名兴弟，业已三岁，乖巧伶俐，虽非男儿，聪慧却在男儿之上，有何不好，却拢不得你心儿在家，跑来此地抛金撒银、吆五喝六？”
刁逵听到此处，喝开众人，向老妇道“汝儿适与聚博，输我金银，累约三四万，着速筹备。日后，刁某便来取赎，不得遂意，休怪经官！”
老妇愈怒“汝一无金银，二无田帛，为何与人博戏？索性将妻女母弟质入官府，卖身为奴，岂不好休？”言罢大泣。
观者不忍，相与问曰“此妇何人，如此贤淑？”
适有观者与大郎同里，代答曰“乃刘大郎继母萧氏讳文寿，善能持家。继子嫡子，一视无二，故三子生非一母，恩过亲嫡。若非此妇，刘氏一室早已败散。大郎小名寄奴，早年寄养叔父刘万家中，取||乳|婶母杜氏，由此呼为寄奴。萧氏入为继室，家境益衰，为寄奴取名裕，寄望家室兴旺、生路富足。刘寄奴待母至孝，从不违迕养母，只今二十有余，仍能跪母当道，足证刘裕孝顺，彰显萧氏一言九鼎！”
复有老者问道“其父何人，莫非相识？”
同里者道“父讳翘，早年谋为晋陵郡漕运功曹，奈何寒门无托，为长吏所纠，沉沦没落，遂至此境。”
老者恍然大悟“原是刘功曹，却是识得的。功曹先考东安太守刘靖，清正廉明，嫉疾盘剥，为百姓推戴，然开罪权豪，长吏不容，当时名噪。”
众人啧啧称羡，称道刘氏一脉。
刘毅为之所动，对妇长揖，复为开解道“令子有错，诚非所料！老妇人且请宽谅，容他思过反省，徐为后图。适才所欠，在下已代起保，徐图相还，不必噪急！”
刁逵兄弟不依不饶，争闹不休。刘毅劝道“公子世为显贵，日进巨万，富甲吴下，则此两三万数，何足道哉？况大郎遭母责罚，羞愧无地，煎逼迫压，何异乘火取劫、落井坠石？为富怀仁，必有善报。人在难中，理应宽缓！”
众人亦皆附和。刁氏兄弟为众所迫，隐忍不言。
刘毅激大郎道“令母悲当道，诚非孝子！”
大郎起揖“容图后叙！”扶养母萧氏，缓缓去了。
第四回 长子欲去不去 兄弟失和复和（一）
刘裕扶了萧氏，众目睽睽下忍气吞声去了。到得家中，臧爱亲怀揽兴弟，倚门啼哭；道怜、道规闻兄蒙羞，心怀愤恨。道怜道“兄嫉恶如仇，最恨为富不仁，平素以此诲弟，今为刁逵羞辱，事到临头，何故忍气吞声？”道规按捺不住，操砍柴大刀，愤言疾色“大丈夫宁畅快而死，岂可折辱偷生？大哥蒙羞刁氏，三弟为你血耻！”一言未毕，身已在外。嫂见叔惹事，恼惧益悲，啼泣不止。
刘裕喝止，慰母抚妻，向道规道“刁氏金银满堂、粮谷塞户，健奴护院、官府关白，京口大户、江东豪族，我虽宦出，奈何远去彭城、避祸江东，外无凭恃，内无余资，杀了刁逵那厮，如何了断？非兄无能，实累于母老妻弱、女幼弟小，放不得手脚、抛不去牵挂，不得不吞声忍气！”道怜道“只这数万博资，如何了结？”刘裕默然，半晌不语。萧氏叹道“仓无十日积谷，米无隔日余炊，到此田步，只好遍求亲友、走访故旧，运气好时，或能借足此数，先还了刁氏豪霸害人博资，汝三兄弟砍柴结履，好生用心，娘节支敛出、省吃俭用，好歹能凑足赊金，慢慢还与亲友故旧，兴许两三年便能遂愿！”语罢又叹。
刘裕亦无他法，只好出门，遍访彭城绥舆里迁来晋陵郡丹徒县京口里亲戚故旧。天涯沦落，惺惺相惜。每至一处，刘裕登堂入室，必叙桑梓之情、先人之谊。故旧感怀，长吁短叹，甚追往昔，但言及正题，乞慷慨解囊、拯危济急，故旧色必大变、推托婉拒，言不由衷、共执一词。刘裕孤身一人，形影相吊，望门止步，谈钱心惊。初时如此，后益不堪。亲朋望其身影、闻其声至，若非闭门不纳、借故避去，便是如见陌人、置之不理，两三日下来，仍囊橐轻轻、一文不名。
刘裕恨长叹短、怨天尤人，思想苏秦落魄际节，穷巷掘门、桑户棬枢，形容枯槁、面目黧黑，妻不下饪、嫂不为炊，亲戚不近、父母不亲，目下处境，何其相似！苏秦且能不甘，悬梁刺股、寒暑不避，忍辱负重、潜心砥砺，终挂印六国、纵横捭阖，伏轼撙衔、横历天下，父母侧目、妻嫂蛇行，乡里清宫、故旧除道，张乐设饮、出郭郊迎。何等荣耀、如何气势！人心斗转，皆因时位星移。忖往度近，不禁自问丈二男儿，不逊苏秦；秦能奋起，裕心何甘？奈何幼不延师、长无涉猎，不识诗书、未闻子集，便是蝌蚪甲骨，见不过百、识不满斗，研经决义，难效苏秦，然匹夫恃勇、狂徒奔命，临机决事、儿女义气，却是平生所有、苏秦难比，舍短恃长、见机行事，积十余年、建百来功，天助地佑，或能拜侯进爵、出将入相，设若天不假福、中道献捷，亦胜生不作人、死犹不忍！忖度犹豫、盘桓迟疑，一念闪来，迅即返转。
萧氏见其归，喜问“赊金几何？”刘裕俯首默然，一言不发。道怜、道规奔来，持囊示母“一无所有！”萧文寿亦不责备，只是叹息。良久，刘裕道“江陵相谢玄招兵江北，编录新军。京口大营，每日操练，正北府所属、谢玄部伍。儿有意渡江应召，投身行伍，一旦得录，仍来京口点训，侍母教女，须与平日在家一般，料不两误。天幸得建寸功，擢为将校，亦可享国俸禄，养哺家小。儿萌是愿，不敢擅自作主，引与母商。母允时，儿明日便去广陵一试？”
萧文寿不听便罢，听得刘裕言语，顿怒“子言‘父母在，不远游。’养儿奉孝，理应如此。汝未曾延师，不知其理，母无怪，然‘齐家长子，治国宰相’，却是人情本份，如何不知？汝投去军伍，便是军府中人，军法官纪，上下相制，岂能来往自如、动静由你？方今边患不宁、战事频起，氐贼一旦南犯，汝等便要开拔，朝发夕至。战端一开，欲罢难制。汝为万军一卒，受命驱驰，披坚执锐，必不惜死！刀箭无情，生不由己，万一三长两短，爱亲何依、兴弟谁恃？”
刘裕默然，掩袖暗泣。萧氏容色稍解，缓言抚慰“想我萧氏累世为官，母为女流，自幼耳濡目染、粗涉文义，虽遭际狼狈、困顿贫病，岂不知气节操守、民族大义？家为外贼凌迫、国遭蛮夷犯境，汝有从军之心，当是热血男儿、华族精英，理应鼎力扶持、举家响应，奈何两弟弱小、未能自立，汝这一去，室少健男、家无长子，老少难以维系、顿失凭依，倘两弟不立、幼女半夭，少妻再醮、老母悬椁，岂不是善心恶报、莫大罪孽？”
刘裕心回意转，仆地拜啼“长儿不孝，乃有是言！”萧文寿闻子改图，容缓色霁，扶之将起“汝暂待三年两载，道怜便壮，力能顶天；道规亦起，勉强立地。身衣口食，两弟能持，汝便放心辞家，效苏秦游宦、白起打拼。天高地广，扶摇振翅；庙堂军府，抱版投敕。”臧爱亲闻夫不去，投怀抱啼；刘兴弟知父留家，牵袂嬉戏。独刘道规频频叹息，视为憾事。于是兄弟同举，砍柴伐草；婆媳作伴，结绳织履；寒来暑往，劳碌赌债；夜以继日，操持生计。沾月舍别后半载，刁逵不曾索债，个中缘由，不得而知。一家人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恋早贪黑，奔忙不已。
第四回 长子欲去不去 兄弟失和复和（二）
且说孝武帝忌惮皇后，不宿后宫，径来琅琊府叙谊。适太妃在府，母子言语，不甚投机。太妃借故患疾，入阃休息。道子见母退去，兴致大发，恣意取笑，亦不避忌。帝素善谑嬉，念同母兄弟，故相承应，不忍拂意。道子恃母宠怙，肆无忌惮，叱退左右，问帝“兄贵为人君，亦知逍遥台、登仙椅乎？”
帝未深想，随口应问“不知！此亦何戏？”道子趋席越案，耳语“臣置椅深帷，令美人登之。椅颇置机关，随宜取设。美人就椅，必束腕带，无复有人、无复有椅，人椅顿成一体，顾盼绝难、留连不易。或卧或立，或坐或跽，随机调置；旋机转关，襦解带开、裤松裙退，任尔燕姬赵女，难免返朴归真、显山露水。弟每临椅，必先呼风唤雨、引水筑堤，尔后扪关扣弦、拾履临椅，微旋机关、授以符令，忽若良骏在手，随意驱驰，风起草动、云推雨至，气之奄奄、息之微微，娇喘吟吟、涕汗涟涟，不知人世有我、恍若身在天廷，无苦无死、飘飘欲仙，故名神仙椅！至于逍遥台，其乐又过神仙椅！臣弟口拙言钝，心有所感，口不能言，唯躬临扣关，方知妙不可言！皇兄何时闲暇，臣弟前导，引皇兄一观；若能躬亲临试，便无烦臣弟言长道短、意犹不及。”
帝果心动“朕知贤弟谑笑，未必玄妙？”道子着急道“便请动皇后登椅，皇兄共御，令嫂嫂熏熏欲醉、飘飘欲仙，身为凡人、意成真仙，管保嫂嫂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再不与皇兄斗口泼醋、克意刁难！”其言不堪，其意荒滛。孝武帝若有所思，飒然惊觉，责备道“外邦不宁，内难未已，贤弟宜进言取舍、振策拙废，不可逍遥闲适、奢侈荒废！”道子赧颜大羞，连忙陪罪。
岂料帝闻意生滛，邪念萦绕，良久不去，遂指桑骂槐、问桃询李“神仙椅构思精巧、技工不凡，将作料非凡辈，何方人氏？”道子道“何来将作，不过弟府谢安耳！”见帝犹豫，乃自释疑“弟府效朝廷制度，设文武二吏，前为大臣诟病，若非崇德宽怀，臣弟必受拙贬，皇上如何不记？唯此文吏名呼赵牙，臣弟令他代掌任免驱使、起园筑池、进项开支，样样不紊、件件称心。臣弟视他贤能，因以谢安呼他！赵牙颇工制巧、擅推机理，将作大匠，未必胜他。幸此吏未被朝廷识遇，不然，皇兄尽揽贤才，藩国如何治理？”
帝犹未深信“朕虽汝胞兄，亦当朝天子，贤弟谑笑，宜有节制！”道子不平，自辨道“臣弟新起东府，依山傍水、开山凿池，移木在山、漂舟入池，临第如入蓬莱、忽在海市，景致构筑、台阁搭砌，皆赵牙凭空拟想、随宜所指，将作精妙，由是可知。皇兄不信，随弟御临，一看便知！”
帝道“朕恰憋闷，正好探试。”又嘱“令赵牙随侍！”赵牙闻传，屈首改颜、腆脊卑行，唯唯诺诺、战战兢兢。于是虎贲前导，锦卫微行，一行数百人轻打仪仗，往琅琊东第迤逦而行。道不见行人，耳不闻杂音，皇城繁华所在，如何没了人迹？须知皇城，比不得街市，故无行道设摊、杂耍相面，便仆奴竖宦、冗官别姬，也被羽林锦卫驱逐干净。到得府前，门首不阔，唯二狮威严。仪仗留步，锦卫随行。台阁亭榭，半露容形，隐现绮丽。匠具工木，相为结砌，独不见匠工，悉已驱离。道子手指台阁，为帝代析“太后曰‘母兄称帝，殿阁绚丽；弟为藩王，沾其光芒。’因嘱匠工‘台阁殿宇，依仿皇宫；形制略小，不可僭越！’”帝不悦“正殿何名？”道子答“灵宝殿。”帝不语。
约行百余箭地，庭院已深，忽见矮山挡路、枝叶摇曳，山穷水尽、留连迟疑，复有泉声叮咚、池水流移，豁然开朗、柳暗花明，却是府中衔山、林中藏池，果然蓬莱含羞、海市莫比。帝问“此山何来？”道子答“山本故有。匠工依山取舍，穿山成池，植树取荫、移竹成林，始显灵气。”帝又问“山呼何名？”道子答“取山气势，因呼灵秀山！”帝道“灵宝殿、灵秀山，天下灵气，集汝一府！”又不悦。行又未远，忽见市面开阔、店铺林立，酒旗招展、坛器当垆，只不见行人动静。帝疑不解“此处构造，因何设置？”道子不敢再答。赵牙忙来，顿首卑言“此处街市，浓缩乌衣巷店铺景致，植入仆隶，令店铺开张、酒肆开市，热闹当不弱秦淮河岸、朱雀桥畔！”帝复问“此处街市，与‘灵气’又有渊源？”赵牙微颤，抖胆代答“到得此市，灵气尽失，唯市井之气，甚嚣尘上，故名德兴市。”帝益不悦，龙颜微愠。赵牙惶惶，慌忙退下。
帝忽有所思，无兴再往深处探试，沿道折返，不悦拂面。赵牙微觉，胆战心惊，相随缓步，祈福不已。道子不审帝意，返来请命“如何景致？”帝敛容转色，衔忧嘱咐“府内有山，林中藏水，居住游瞻，景致大好，然铺陈豪奢、修饰太过，不能示俭天下！贤弟无妨于身，朕实不堪社稷。石王斗富，何得再现？何以号令天下，勤俭齐家、共赴国难？”道子无言以对，唯唯而已。
第四回 长子欲去不去 兄弟失和复和（三）
帝登辇先行，仪仗复振，仍投琅琊西邸。道子在后，乘马微从。赵牙心念祸福，敛惧谗媚，讨好道子“帝观东府，有何言说？”道子顿露悸色，直言不顾“圣上以为山本在府、水本随山，傍山临水起府而已，不知妙手造山、人工开湖，若知板筑造就、耗资竭财，卿必死无疑！”赵牙惊得玉山倾倒、池水流泻，仍不形于色，谗笑道“丘（孔子）在，颜回不敢先死。琅琊贤德过仲尼、赵牙才学逊颜回，正求教贤王，岂敢先死？”
道子受用，乐不可支“卿若非口蜜善逗，纵能穿山凿池、起台造椅、任免驱使，孤未必爱卿。”赵牙谗媚道“良禽择木，良臣择主。公若非良主，牙也未必来栖。”道子益发受用，却来问道“东府板筑豪奢，耗资几何？”赵牙道“朝廷富甲天下，不乏资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