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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失魄，必忘天命寄身，与庙堂殿陛不仁贪吏、黄泉冥道无良恶鬼何异？还不速走！”孙恩遂不言语，随叔走来。
孙无终恐二人看得久了，荒了北上之心，不时催促。于是穿城而过，方出石头城郭，已至京口瓜州，身未渡江，临岸远眺，忽见快驿数骑，弃舟登岸，向南疾驰。未几，又有数骑，向南疾驰。孙无终好不奇怪，探问艄家。艄公答曰“北中郎将少福多灾，已经身故。氐秦乘危猝犯，襄阳、顺阳业已陷落！适才驿马，不是中郎将丧报，便是边地军报！”
孙无终大惊，向二人道“边情紧急，我却不知。身在军旅，食民赋饷、享国俸禄，理应护民戍边，为天子分忧！中郎将既已故去，天师烦请自便！”孙泰捋须自语“业道已与军爷明言，吾师并非仙去，实是中郎将业数已尽，不能逆天，故避见军爷！业道此来，无助中郎将延寿化凶，来时已明言，怪怨不得，只为军爷交差之故，随军爷一走！天机已泄，业道无烦北渡，就此别过！”一语未毕，孙恩已蹦出舟外，径自登岸，见叔行来，央求“与其游走官府世宦，莫如醉卧乌衣巷下？”
孙泰笑道“只可游走，不得醉卧！”孙恩大喜“但能重返乌衣巷，悉听叔命！”忽见孙无终追来，将手叛一枚赠予孙泰，道“天师不辞辛劳，同来京口，不怨天师行慢，实是中郎将少福。未抵广陵，无物相酬，唯赠手叛作谢，乞望笑纳。天师携叛在手，凡我江东地面，任是驿站馆舍、官府私邸，任是投宿取馐、宿娼狎妓，信步走去，一毫不取；来去自便，无敢言阻。”孙泰接叛在手，翻来看时，叛系檀木雕凿，灵巧精致，正面纹饰鲲鹏振翅、飘飘欲起，反面凿四行小楷，四四成方，恰一十六字，乃是“太原王氏，吴下起府；独步江东，世推不阻”字样。古时手叛，多出王公大府，著以信用，授人行走，恰如后世所谓介绍信一般。
孙泰获叛暗喜，面上佯道“出家人无欲无求，助人祈福消灾，乃是本份。军爷携此手叛，可自如行走，贫道无求官府，要它何助？若不收纳，又冷了军爷美意，也罢，且代军爷暂收数日，日后晤面须要完璧。”口上如此说，早将手叛纳入怀中，抱袖还礼。孙无终与孙泰别过，过江去了。
孙恩心念乌衣巷，有心再返，恐违叔父心意，试探道“钱塘地狭人稀，又无世家王府，手叛携去无益，不如弃之于江，反倒省心！”岂料孙泰心思也在乌衣巷，割舍不去，闻侄言语，大笑道“来前叔便告侄‘将有人荐你我叔侄登堂入室，游走官府，不受管束。’言犹在耳，何忘之速？如今此人已出，赠予手叛，不急立归！”孙恩微眯灵秀二目，但笑不语。孙泰扬辔上马，唤孙恩“既有手叛，且随我去那乌衣巷逍遥一宿！”孙恩大喜，欣然登马，与孙泰并辔而去。
下得堤岸，略行数箭之地，便是京口小镇。小镇店铺不多，客商成群，行人行色匆匆，热闹自非建康可比。泰、恩放马走去，一路无碍。沿途杂铺零落、店面稀少，景况萧条。到得一处店铺，门帘高挑，乃制衣作坊、染浆铺面，其中奴仆客商，你出我入，却是热闹。孙泰到得坊前，缓辔驻马，端祥不行。孙恩待要催时，孙泰下马，授辔孙恩，举步便入。孙恩忙问“叔来制衣坊何干？”孙泰笑道“稍观便知。”
二马停于坊前，坊门阻塞，立时不畅，便有坊主前来喝问“何方道人，不去云游诳骗，阻我营生，却是何故？”孙泰故意不语。坊主怒道“打将出去！”便有健奴围拢来。孙恩大惧，正要走去，孙泰道“呼坊主见我，不然，揭去这厮皮囊、打折众奴腿骨！”坊主大怒，喝众奴戏打孙泰。孙泰不慌不忙，怀中掏出一物，朝坊主面上略扬一扬，道“若非谋反，便宜伏拜！”坊主见了手叛，身板立软、骨架顿酥，扑通跪倒马前，磕头山响，哀求“贱民不敢反！贱民便是坊主，有眼无珠，愿听吩咐！”再看健奴，也都磕得头破血流，尚告饶不休。孙恩大惊，未曾料一块手版，竟有如此神威。
孙泰喝住奴仆，吩咐坊主“我乃天师道传门道长一天水真人，来你坊间是你造化，应有奉敬！”坊主陪罪“当是，当是，天师尽管吩咐！”说话时，奴仆呈来茶饭，一律素食，唯清酒一盅，堪称奢侈。孙泰又道“坊外二马，好生喂养，无得怠慢！”奴仆争来接住，牵送后堂去休。孙恩尚惧，随叔入座，代叔筛酒。坊主抢过，将酒筛送二人。孙泰指恩向坊主道“此吾大徒心因子，云游名山大泽，历三十余载，衣衫皆旧，汝将上好面料，代制袍服。至于钱帛，待我见过圣上，自会送与！”坊主忙呼匠工量码，口中不迭道“小民安敢索酬？得为天师制衣，诚是造化，天师不嫌技拙，日后有求，尽管吩咐！”孙泰不忍“汝制衣营生，本借子生子、盘利获利，今不计工费，如何存活？”
坊主道“天师仁义，想来不知行市？”指坊间奴仆，“此等仆夫，日以继夜劳作不歇，惟一饭之求，余不计较，极好开脱！倒是官府世家，侍候不周，翻脸坏相，营生立毁。”孙泰闻言，渐生怜悯“贫道要投官府世家，汝有何求，只管言说，贫道代你传语？”坊主道“小民不敢有求，小民侍候不周，烦官家告知！”孙泰道“汝与官府，果无一语之怨？”坊主面惧，目光闪避“小民生在盛世，享国福荫，乐犹不及，何来怨怨？”
孙泰酒罢，匠奴传衣至，请为恩试。但见戒衣一袭，加覆孙恩之身，宽大飘曳，袖长善舞，黄寓黄老，庄见庄周；高袜长带，扎裹没膝，心仪四极，足遨天界；逍遥巾圆裹发髻，剑丝带飘曳两肩；灵秀发于二目，颖悟溢于周身；睹服便晓道化万物，闻声仰待参赞一体。孙泰击掌道“高谈阔论，衣冠云集江东；厚此薄彼，官宦衣冠取人！汝得此行头，何惧衣冠傲慢？”
坊主闻言蹊跷，道“天师携此手叛，威风足布京口，刁民望风而逃，何故不欺百姓，反倒这般近民？江东实未多见，敢问天师仙洞？”孙泰梦醒，改口赞道“贵坊技艺不负我心，因而大喜，可将名号报我，必不亏待于汝！”坊主喜道“小民张膘，北来庶民，不敢有号！”
第二回 祸水双涌殿帷 乱源独滋萧墙（二）
孙泰默记在心，唤孙恩起行。奴仆牵马。张膘送出坊口，伫立良久。孙恩走远，并辔问叔“叔引侄折来坊中，独为得此戒衣？”孙泰道“非也！”扬一扬手叛，“手叛出自太原王府，不知威力如何，入坊一试而已。”孙恩如梦方醒。孙泰又道“世家果然了得，区区一块木板，便唬得百姓魂不附体。世宦欺弱凌下，官府为虎作伥，小民有怒不敢言，此系何种世道？”孙恩也道“奴仆不辍劳作，仅为一饭之求，其苦亦深！”孙泰喜道“汝能观悟疾苦不平，便有长进，不枉此行。京畿民不聊生，官府不闻不问，避实兴玄，乱必不远！先师遗训十年之内，江东必乱。此话不虚！”孙恩道“侄知叔意，要我留心官府积弊，体察庶民苦疾。侄用心便是！”叔侄且行且言，投往建康地面。
帝母李太妃，人呼昆仑奴，育有二男一女帝司马曜、琅琊王道子、鄱阳长公主。太妃出身卑微，先帝未曾加封。孝武帝登基，谢安执为宰辅，以“母以子贵”，请进位淑妃。宁康二年，太妃进位淑妃。帝执太妃之礼，诏称“母后”，太妃始贵。太妃初仗崇德，事不敢专，虽贵为帝母，行事自敛，不敢张扬。宁康三年，帝大婚已毕，褚太后归政孝武，隐退后宫。李太妃自恃帝母，始干朝事。
太妃生帝，梦帝讳与谶语暗合，因此不爱长子孝武，将舐犊之心倾于道子一身，胜过爱己。饥饿冷暖，一日千问；喜怒哀乐，时时留心，唯恐逆了道子心意，急坏身体。巴不得将来择嗣，让道子登基，虽未明言，实是真心。道子受宠，渐生骄奢之心。谁料王、谢顾命，择长子立为储君，不合太妃心意。太子继而登基，忽为人君，得荣得宠，接踵而至。尽管太妃不疼不爱，帝仍受崇德扶持、百官朝拜。道子8岁封王琅琊，雅称司马郎，然比起长兄，自然冷落许多风光。太妃心有不甘，然位卑言轻，道子无臣辅弼，不比帝权臣顾命、崇德称制。太妃不平在心，暗教道子“如此如此，不愁权势不至！”
帝穿龙袍，戴冠冕，赤舄为副，流苏饰配。太妃见状，即令藩府将作工匠仿制帝服，也制龙袍、冠冕、赤舄、流苏，也让道子穿佩，唯形制略低而已；见帝临朝，崇德垂帘决事，也让道子坐堂，垂白纱帷于后，自坐帷中决事；大臣朝拜，进退称臣，便令王府属吏效仿臣子觐帝大礼，拜舞称制。
丹墀上文有谢安，武有王坦之，文辅武佐，监国顾命。唯此一项，王府难以效之。太妃用心留意，多方物色，一时未能称心。一日携道子梨园临轩，观《诸葛亮》戏。优伶名唤赵牙，饰诸葛亮舌战群儒。太妃大喜，道“王府谢安，原来在此！”唤赵牙轩前问话。赵牙嗓音清亮，对答如流，果合太妃心意。太妃大喜，执赵牙衣袖送入道子手中，嘱道“谢安在此，王请拜相！”道子言听计从，遂携赵牙归来藩邸，于王府内拜为琅琊国相。
时北土混乱，民不敢留。流民渡江，汇集皇城，或栖身寺庙，或露宿街巷，逡巡留连。琅琊王府失帛百匹，多方搜捕，不获盗徒。乌衣巷中，王国宝狎伎饮酒，得闻琅琊府失帛之事，谋于茹千秋道“有意出人头地乎？”茹千秋系廷尉府小吏，官小职卑，仰人鼻息，只因善赌好饮，常与国宝谋面。茹千秋感国宝言语蹊跷，忙问缘由。国宝见四下无人，密语道“如此如此，勿泄于人！”茹千秋频频点头“果得遂意，千秋厚报公子！”次日，茹千秋引一帮小吏，捕乌衣巷数百流民，抬着从国宝府中所借布帛，来见琅琊王爷。太妃闻盗贼已擒、赃物并获，大喜，当即传见茹千秋，赞不绝口，言于道子“擒贼捕盗，如此容易，王坦之不过如此！王宜留用，令掌藩府内外诸事（管家）！”道子悉依母命。于是太妃垂帘问事，赵牙、茹千秋共辅道子，效褚后垂帘、王谢辅帝故事。谢安闻讯，奏报“琅琊王位为臣子，有僭越之嫌，请诏责让！”崇德褚太后道“长子为帝，幼子何求？须知母子同心，非为僭越！”不允责让。茹千秋于琅琊王府立稳脚跟，果不负言，荐国宝入来藩府，与司马道子见面，饮酒嬉戏，形影不离。
宁康三年，孝武登基已有三年，年当十四。褚太后令谢安行媒，择王蕴女儿（王法慧）为皇后，入主后宫，母仪天下。帝家男子大婚，方算成年，便可主事。褚太后为帝行婚，意要还政于帝，隐退后宫，安享清闲。褚后善举，令李太妃枯肠愁断。太妃难忍长子行婚，道子孤身吊影。一日决事，太妃隔帘发问“赵、茹二人藩府重臣，宜急贤王婚事！卿不见丹墀之上，帝已大婚？琅琊贤王渐壮，也应论婚，二人说说，哪家小姐美慧堪配？”王国宝腆颜自荐“叔家有妹，贤淑美慧、旷达豪放，年将及笄，齿与贤王颇当，未字闺中。叔父欲觅乘龙，须金枝玉叶、门户堪当，未得良配。因是家妹，不便启齿！”太妃喜道“汝家虽是世家，我儿须不辱没了她！也罢，你便为谋玉成此事，须不亏待了你！”国宝喜之不及“一旦择下，请订录名册、互换吉字，以通家走动，及笄论嫁。”
太妃擎去帷幕，唤来国宝，抚掌道“汝家出自太原，知名江左，须是好人家。汝之所请，贤王皆允，速去通谋，若做成亲家，汝便是舅爷，岂不方便？”茹千秋讨好道“公子又皇后从弟、谢相快婿，果真兄弟连襟、君臣结亲！”太妃笑道“汝既是王府舅爷，又天子国舅，两舅在身，能不显赫？”国宝心动，拍胸脯道“此事包在我身，且待回话！”王国宝当日返家，说服叔父允了婚事，回了太妃。太妃大喜，也请谢安行谋，六礼毕备，择了吉日，为道子毕婚。国宝变身舅爷，顿成座上宾，日与道子、赵牙、茹千秋饮酒取乐、摴蒱为戏，十分开心，不闻朝事。未几，王坦之染病，猝然辞世。国宝执礼守孝，无暇再来藩邸。
第二回 祸水双涌殿帷 乱源独滋萧墙（三）
孙泰、孙恩离了制衣坊，便往建康行来。入得石头城，忽见流民涌动，道路不通，孙泰奇怪，觅一老者来问“何方人氏？何故在此？”老者答“来从下邳，”指远处流民，“彼皆中原百姓，或来自淮南，或逃从淮北，便长安、洛阳二京，亦有百姓到此。”言时悲愤流涕，“中原土地，已沦为胡人跑马场，相互杀伐，了无休止。桓公（桓温）之后，朝廷不管不顾，再无人北抚百姓。我等不愿坐毙，举家南迁来依朝廷，岂料忠臣子嗣，安于富贵，全忘昔日百姓……”哽咽流涕，不能成语。孙泰闻言也悲，难免拭泪。老者又道“某闻征西（谢玄）开府广陵，组建新军，可惜投军不遇，未得遂意。人告所招健儿壮汉，不纳老者，方才死心。遂渡江南走，抵来吴下。老奴到此，未遇险凶，颇为庆幸，彼洛阳、长安来者，遭际坎坷，说来心碎——”
旁有壮年流民，听到此处，道“某适来从西都（长安），流落到此，悲苦只有自知！”孙泰道“愿闻详道！”壮者道“在下姚氏，西京东郭铁匠坊，本是我有。往年秦军陷西京，掳男女，其状甚惨，目不忍睹。秦军令某打制枪戟，给时五六月，令造二十万件，逾欺不成，作违令处。在下不能如期完工，又知将要南攻，无奈弃坊，南逃建康。随我南逃者，有东西两都（长安、洛阳）近万人，需渡两河（黄河、长江），其间杀戮、落水、饥馑、疾疫死亡者，不知其数。下民逃时家口三十余，到此仅存一父两儿，难免唏嘘。”言时涕泪俱下，泣不成声。长者接语道“流民到此，缺衣少食，存已不易。朝廷设棚分食，人多食少，不解窘急，偶有争食之事。前日廷尉府吏称琅琊王府丢失布帛，首盗已得，赃物并获，唯同犯未获，忽捕去流民数百！”壮者道“我两儿亦在其中，至今未归！两儿未冠，如何作盗？强盗在北，明抢土地民口，官府不敢闻问，反诬百姓为盗，随意抓捕，是何世道？”老者道“贼喊捉贼、盗呼捕盗，世不太平，实官府苦逼！”
孙恩怒吹剑丝带，骂道“无道昏君、无良贪官，应遍杀之！”壮者道“万事俱备，只欠登高一呼！”孙恩道“我若登高，壮士肯应否？”壮者道“老百姓生不如死，何惧以死一搏？休说斩杀贪吏，便斩杀无道昏君，有何不敢？”孙泰闻言，慌忙喝叱“竖子无知，须知祸从口出？未行先泄，徒招杀身之祸！”来问壮者姓名。壮者道“在下姚盛，先失产业，又丧骨肉，生不如死，不反奈何？惜二位道袍加身，世外闲人，不豫俗事，不如不言！”长吁短叹，不复再言。孙泰默记姚盛名字，暗嘱“闻天下乱起，速来钱塘长生观寻一天水真人，必能大助！”言罢，引孙恩往乌衣巷投去。
二人行至乌衣巷外、朱雀桥边，但见流民各占地面，铺席张缛，席地坐卧。泰恩无暇看顾，只管过桥，直入乌衣巷，往里便走。巷内巷外，景致迥异，别有洞天。孙恩把眼看去，善男信女，拥臂而行；放耳听去，王孙公子，赋诗唱和；把鼻来闻，酒旗飘香，五味杂揉，并不见流民横陈巷中，扫兴败致。旧景仍在，故地重游，孙恩已无一丝兴致，也无初时新奇，脑中浮想，唯流民落魄之状，耳畔萦绕，皆姚盛愤激之语。行未数步，忽有军将披铠持戈拦住去路。孙泰摸出手叛略晃一晃，军将忙抱揖谢罪，闪道让路。又未数武，便有数骑连辔而来，匆匆驰去。稍待，又来数骑，亦复如此。孙泰蹊跷，举叛拦下军将“何去？”答曰“琅琊王太妃牙疾猝发，寝食俱废，御医难治，令某等赴钱塘寻杜天师！”
孙泰灵机一动，向军将道“天师数日前已知太妃要患此疾，故遣业道前来代医！”军将不信“你是何人？”孙泰扬拂，故意佝傲不答。孙恩了悟，代答“天师道授业道长一天水真人，响誉江左，非汝等军卒所宜叩问！”军将半信半疑，不敢主张。中有年长军卒，像是首吏，对众军道“手叛出自太原王氏，又是一等叛，或是北中郎府座上宾！不如引见太妃，再作区处。”众军省得颠簸，齐齐应了，前呼后拥将恩泰引往琅琊府。
赵牙、茹千秋望于府外，见军将引来二道，赵牙劈面问道“遣你等去钱塘寻天师，何故引无名道人来？”茹千秋亦道“王爷恐路道相转，错过了杜天师，遣数拨人分寻天师。先发未归，你等倒好，在市略转一转，胡乱觅个人来复命，不惧王爷震怒？”首吏忙说明原委，将二道荐于赵、茹。赵牙道“王爷不忍太妃受苦，方要去寻天师，你二人纵天师遣来，岂能替代天师？”茹千秋道“休辨真假，且引来医疾，医得好便罢，医不好时，便打折他二人骨头，料无话说！”说话时，茹、赵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将恩、泰引来中堂。
中堂一美少年，年约十三四，着兗冕之服，服纹龙凤，赤舄为副，倒背双手，绕堂旋走，见有人来，旋即转身，但见目转灵犀，略带苦钝；口含珠玑，淡染愁润；欲喜不喜，似悲真悲。
孙恩误为天子，扑通跪倒，便要行三拜九叩大礼。赵牙慌忙拦住，道“此是我家贤王，礼足便可，勿僭人臣本份！”
孙泰略略致意，亦不为礼。茹千秋见王犹豫，忙代孙泰说明来意。
第二回 祸水双涌殿帷 乱源独滋萧墙（四）
琅琊王审视良久，闻茹千秋说话，粉面舒缓、二目开霁，道“不必多言，速为母后医疾，余当别论！”言毕，径直前导，引入内阃。茹、赵不敢入内，留于中堂。七弯八拐，到得深处，琅琊王径入帷中。泰恩不敢入，驻足遥望，但见殿宇华盛，高广阔丽；帷幄遍设，密严厚重；穿帷过幔，隐见一榻，低矮阔大；彩女四人，陪侍左右。
琅琊王入帷，便闻人呼“道子我儿，天师来未？”王倚坐榻上，详道始末。太妃抱怨“儿已大婚，何仍玩皮？母后求的是杜天师，何处觅赝品来？”孙泰守在帷外，不睹其面，但闻人语，连扬拂尘，口呼“无量天尊，死罪死罪！”琅琊王撒娇“母后一语盖棺，不怕冤煞真人？只这童子，儿郎一见便喜。是真是假，何不试试？”太妃不忍违，道“便观他手段！”琅琊王返出，拍孙恩肩道“有何本领，全使出来！”
孙泰得令，念念有词，扬拂尘绕帷旋走。须臾立住，令孙恩取出行囊，烧符化水。彩女接住，送入帷中，请太妃含于口中。泰恩退出中堂。赵、茹守于阃外，迎问“如何？”孙泰不语。赵牙转怒“果是骗子！”茹千秋大声喝叱“敢骗王府，便是死罪，拿下！”即有军健五六人，虎背熊腰，按刀闯入擒住泰恩。
“休得无礼！”琅琊王扶一妇人，自帷内走来，喝道。彩女执带捧盘，紧随其后。妇人左挽贤王，右捂腮帮，而立已过、且未不惑，珠环遍体，风韵犹存，见军将动武，喝叱阻止。众军齐呼“太妃”，倒退而出。赵牙、茹千秋顿失三魂，打拱作揖，迎上解释。太妃不语，径登上首坐了。琅琊王立于母侧，喝道“速为备座！”茹、赵听了，脚下便如抹油一般，掇将坐榻过来，百般陪着不是，请泰恩坐了。太妃微倾颈项，吐出一口符水，彩女捧盘接住，退还身后。太妃道“真人符水，果然灵验！方才两漱，痛即解除。真人法号如何、仙洞何处？果是杜天师授业门徒？”孙泰扬拂垂肩，为礼道“业道一天水真人，师从杜天师受业解惑，得其真传，不敢有假！”指孙恩，“此门徒心因子。天师数日前嘱我‘帝母将生微恙，必来寻我。汝可先往建康，代除帝母苦痛。’业道得令，当即与心因子赶来建康，未敢耽搁。至都，果闻太妃疾苦。”
太妃道“杜天师真神人。多日不见，难得他挂记本宫！天师近来行何善事，何故不来都中？”孙泰道“解惑救人，普度众生，道家本份……”正说时，有军将报入，茹千秋接住，一番低言。茹千秋面色顿变，匆忙报知琅琊王。琅琊王面色也变，低语太妃。太妃不悦，道“军将自钱塘返来，称杜天师仙去数日，已不在人世，汝称受天师差遣，如何圆说？”
孙泰无备，立时词穷。孙恩吹拂剑丝带，飘然代答“娘娘不知，信道者知道有道，从道者道无生死。但凡死者，行道不专，得道半废，背道妄为，授道无终。人怀道，形体得之永固，何来生死？言师祖仙去者，不知道之故！道以宽怀为务、慈善为本，不知者无罪，心因子不责言者过。师祖受命三清，降来凡间传道解惑、普度苍生。”指孙泰，“吾师已得师祖真传，创立门庭。师祖功业既遂，返三清复命老君。言者肉身凡胎，世俗识见，如何得知？是故如此！”茹千秋见太妃未信，逼问“道既无死，杜子恭起墓钱塘、树碑草庵，却是何故？”孙恩灵气，顿现眉宇“修为者尘缘不尽，料有肉身，师祖修达至境，肉身仙躯合二为一，鸡犬皆得成仙，何来肉身？仙祖返三清仙界，授吾师普渡之任，每惑，师祖便会隔空授业，传道解颖。适才吾师帷前旋走，口中所念，即师祖隔空传语故也，琅琊王秀外慧中，宁未亲见？”琅琊王忙证道“确曾目见，不曾有假！”孙恩继续道“师祖不返凡尘，久之，信徒必忘恩德，师父乃葬师祖衣冠于钱塘之境、起铭碑于草庵之侧，供信徒缅德怀恩，戒无良弃恶向善。外方人不识衣冠冢、功德碑，误认为墓，有何惊怪？”茹千秋道“墓中确无天师肉身？”孙泰扬拂道“太妃与王不信，可往发冢，唯衣冠乃尔。此举大不敬，料有冲犯，然不如此，太妃与王不信业道所言耳！”
太妃转喜“不是不信，实为军将所误，冒犯处且请宽佑！”指孙恩，“这位心因子道僮，齿幼业深，伶牙俐齿，是块修道的上等好料，本宫喜欢！”琅琊王悄然而至，挽孙恩剑丝带把看，爱不释手，闻太妃言，道“孤亦喜他神秀灵气”。李太妃道“真人看看，贤王与他颇有渊源，一见如故！”琅琊王恃母宠护，便问孙恩“你这袍服，孤穿得否？”孙恩灵机一动“无心道，不可服！”琅琊王道“虽非道传弟子，孤却是信徒！”孙泰圆场道“如此可服！”琅琊王益发上劲，也于腰间摸出一叛，赠予孙恩“以后想来王府，持叛便来，无人敢阻！”孙恩尚在犹豫，李太妃笑道“心因子且收下，本宫头痛脑热，日后正要求你师徒！”孙恩正要收时，忽有宫中小太监来禀“皇上驾临王府，请王速迎！”琅琊王不管肯与不肯，将手版一把塞入孙恩手中，道“真人速避！”又唤茹、赵“随孤迎驾！”孙恩接叛，与叔匆忙避于帷后，窥视窃听。
说话时，丁昧导孝武帝入。琅琊王跪接帝驾，茹、赵并众彩女跪迎一地。帝登中堂，王随侍在后。帝至上首，见太妃在座，慌忙为礼。太妃不冷不热“皇上此来，念母子情、手足情？”琅琊王执帝手，代帝辩道“皇兄临府，既问母后安好，亦道兄弟情长，皇上是与不是？”帝道“正是正是，母后不必多心！”太妃道“皇上临轩亲政，万机缠身，何暇下顾？”孝武帝道“母后所言，一丝不虚。此间苻坚犯境，略襄顺两城，桓冲回讨，至今不能下，朕着实忧烦，又闻母后微羔，太医难治，心中挂念，朝罢急来探视！”琅琊王附帝耳道“臣弟请来杜天师授业门徒，道业精深，为母后略施符水，疾苦便除，皇上不必惦念！”太妃益为不悦，背转粉面“果然挂念母后，何故未临崇训宫探视？分明怕你那知大礼识大体的皇后闹腾，来琅琊府避祸消灾！”孝武帝尚欲辩白，琅琊王取笑道“皇兄娶的是太原王氏，臣弟娶的也是太原王氏，皆是王氏，为何弟妃百依百顺，皇后妒忌涕闹？臣弟猜测，定是皇上不善调习女人！弟与皇上亲为手足，近为连襟，皇后嫂嫂若再闹腾，便让臣弟调教嫂嫂，管保她百依百顺？”
帝素爱戏语，并不见外，亦戏道“不审弟妃容颜，堪称可人否？”丁昧闻君臣戏亵，全无尊卑，抖胆谏道“长幼有序、男女有别，陛下郡王虽为兄弟，份亦君臣，当执尊卑礼仪，不宜如此！”帝顿悟，于是不言。道子大怒，指丁昧道“阉奴不知进退，敢豫我兄弟叙欢？”太妃见次子恼怒，不辨缘由，亦怒“此是王府，不是朝堂，母子、兄弟叙骨肉情长，享天伦之乐，与汝小太监何干？莫以为主子作了皇帝，本宫便杀不得你？”说着，便唤武贲。唬得丁昧跪拜告饶，磕头不止。武贲未得帝允，不敢入。孝武帝正襟厉色慰太妃“母后息怒。位不论尊卑，吏无分高下，言出至理，便宜采听！”又劝道子“方今强寇相逼，百姓汹汹，弟宜洁身自好，为府吏表率；朕励精图治，以社稷自任，未可崇迷佛道、享乐高枕耳！”道子知帝戒己实为警母，唯唯诺诺，不敢违意。帝见太妃不乐，缓色与道子言欢。太妃终不乐，借故退入后阃。道子见母去，复又放纵言语，恣意取笑。帝不忍拂其快意，勉强应之。司马道子忽道“皇兄贵及人君，颇知逍遥台、神仙椅之乐乎？”
泰、恩隐于帷中，闻帝兄弟母子言语，默然记心。
第三回 点校场枭雄粉墨 沾月舍巧结恩仇（一）
孝武帝亲政伊始，百姓新集易动，大臣久安难发，苻坚恃强，乘机略城。襄顺陷落，战事吃紧，阴霾密布，流民又起。朝廷内外，人心惶惶；长江两岸，流民争渡。
帝踌躇满志，终不敢大意，军政悉委谢安，授贤任能。于是，谢玄受命渡江，开府招兵，征南来流民，组建新军。编录既满，渡送京口点训，号称北府新军。
未几，北中郎将王坦之病死，位空缺出。谢玄以建武将军，领兖州刺史，于是调兵遣将，换防频频。
京口镇。设在江津南岸、小镇北郊的新军大营，果然战云笼罩。新军一拨拨开出军营，调往戍防之地；新征健儿自北岸渡来，一队队送入军营，进行战前点训。校场筑有点将台，方形，高可八尺。新来健儿齐刷刷立于台下，垂袖并膝，聆听将习官训话。
将习官紫面黑须，豹眼如炷；身可丈二，虎背熊腰；紫披黑铠，青铜护心，貌丑可比神鬼雷公。但见将习官圆睁豹眼，动情说道“卑职刘牢之，表字道坚，世居彭城，累世朝廷命官，祖、父两世，尚能拥田守业、安居乐业，不料今日五胡兼并、八方杀伐，想我悲苦汉民，手无寸兵、足无四蹄，顿作强贼砧上鱼肉、蹄下泥丸，任人宰割、悉由踏践，无奈之下，卑职引妻女贤婿、子侄外甥举家南迁，寄命朝廷。想来诸位境遇，大同小异。我等既随正朔，虽无生命之忧，却有寄寓之叹，每思桑梓生地，任人践踏，未尝不唏嘘叹息、悲愤流涕，常思重返故里、守望田园，奈何胡狗内迁、鹊巢鸠占，力不能杀胡驱贼，唯有对江临涕、北望空叹。尔今四夷得势，氐贼强起。苻坚北控赵代，兼有两河，挟中原之势，虎视江南，行将狼吞。我等若开门揖盗，纵贼深入，必将亡国灭种、妻妾为奴，既为汉人，宁随玉碎，死作汉鬼，……”
健儿听到此处，热血，振臂流涕，台下齐呼“若能阻敌江左，保家国无忧，虽死无憾！”
刘牢之为之感动，继续道“牢之也有此想！牢之先诸位投军，所望随军开拔，临阵杀贼，光复家园。承谢使君（谢玄）识遇，抬爱提拔，令牢之摄行参将事，”指台侧两人，“与孙、何二参将，点习新军，习练武艺，只待皇上令下，便出营杀敌。牢之盼早日开拔，与众兄弟冲锋陷阵，天幸有助，当杀回故里、重整家业！”说到动情之处，不由得意气风发，泪下沾巾。
众健儿也被感动，顿时唏嘘，一齐呼到“愿随刘参将渡江北上，效力马前！”
训话既毕，牢之将孙、何二位参将，请上台来。众人看时，一将头裹幅绫巾，面白少须，红披绿铠，虎头蹬微蹬足下；一将漆沙冠微结，面净无须，红披墨铠，凤头鞋虚系脚面。二人轻装素结，各佩长剑，一个威风凛凛，震慑敌胆；一个温文尔雅，腼腆可亲。
刘牢之指红披绿铠将对众言道“此孙参将讳无终，与卑职同日入北府，又同为谢使君识遇，英雄气度，表里尽是。有朝一日，得与众兄弟同赴敌阵，孙参将勇略便知！”台下喝彩。孙无终轻来台边，对众揖谢。
刘牢之又指红披墨铠将对众言道“此何参将讳澹之，新野人氏。何参将外示阴柔，刚猛内寓，临阵未必震慑敌胆，然披荆斩刺、凌迟砍杀，不弱孙参将，尤擅横槊赋诗、临阵谋划，行军遇敌，不乏克敌良策！”台下又喝彩。
何澹之略略一愣，一丝不快掠过面庞，勉强也来台边，对众谢了。刘牢之道“众健儿分作两队，即日便随二参将习练武艺，直待开拔。攻坚伐难，难免短兵相接。与敌周旋，勇者得生，诸位苦练本领、涉猎兵器，务必用心！”
训话既毕，孙、何二参将各领一队，开始习训，但闻大营内喊声频频，震动天地。
大营由西而南，约行十余箭地，便是镇中集市所在。这一日，乃小镇社日利市。流民不及南走，抑或父子投军妻母流连，一时皆涌镇上，冷落萧条顿扫一光。小镇因她独特位置，为流民扮出少有繁华卖字者，杂耍者，相面者，当物者，设摊卖食者，兜售手艺者，应有尽有，一应俱全。便是摴蒱聚赌者，打情骂俏者，也皆瞄准流民行囊，赶着趟儿占住地面、摆开阵势，东呼西号，你吆我喝，互不口软。甚至早前流难到此、业已定居山野乡村、街巷里弄的客籍居户，也乘机理起看家手艺，挑着背着驮着抬着连夜赶制的物件（鞋帽巾袜、筐萝箕帚），赶来小镇叫卖营生。流民乐得消受战前短暂的太平景致，不失时机地赶趟应景，扶老携幼，东游西观，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第三回 点校场枭雄粉墨 沾月舍巧结恩仇（二）
小镇北首制衣坊，今日大开铺面，迎接来往客商。坊主张膘为吸引过往行人，令匠工挑出成衣，悬出铺外，让匠作站铺吆喝。奈何行人多为逃难而来，囊中羞涩，略在坊前驻一驻，饱罢眼福便匆匆走去。
张膘心知，这繁华不过是人为造景、画饼充饥，实非民富国强、太平盛世，于行商而言，极少助益。他望着匆匆身影，发出无望的叹息。此时，一身影高大而健壮、熟悉而亲切，自远而近跃入张膘眼帘。
张膘连忙轻揉眼睑，举目再看，来者二十有余，浓眉细目、薄须暗藏于面，虎腰熊背、筋骨全曝眼前；天庭饱满微乏菜色，耳垂过髯略显黄瘦；一身皂衣满结补丁，两只草履更显褴褛；丈二混山木挑成扁担，百对落难履草结成双。见果是熟客，张膘冲来者遥呼“寄奴大郎，利市如何？”
寄奴大郎卸担驻足，微苦二目，道“略卖十余双草履，权作一二日饭粮尚可，倘赖此一博，无所凭依！”略顿一顿，又道“只说南来之人，比我刘寄奴处境必然大好，谁料皆是苦人，囊中看羞。所见者足上履坏，有心买履，无力出资。适有老者，履坏脚破，皮开肉绽，仍无力买之，在下心有不忍，索性送他一双，未取分文。老者感激涕零，谢为恩人，怎知我一母二弟、一妻一女，身衣口食皆在我刘寄奴身上，好事能做几桩？长此以往，委实不堪！”
张膘道“应知！应知！”
刘寄奴道“若似坊主建坊筑铺、佣奴雇匠，自家摇扇坊间、观望市口，逍遥自在，衣食无忧，纵早死三十年，当也瞑目无憾！”
张膘便笑道“寄奴大郎好会说笑，自家二十有余，却要早死三十年，岂不荒唐？荒唐便罢，却拿小坊说事，胡为来哉？不瞒大郎，坊下今日未接得一桩见利买卖，反被官家索去皂衣件，不见一钱入来，此间冤枉何处言说？
魂失魄，必忘天命寄身，与庙堂殿陛不仁贪吏、黄泉冥道无良恶鬼何异？还不速走！”孙恩遂不言语，随叔走来。
孙无终恐二人看得久了，荒了北上之心，不时催促。于是穿城而过，方出石头城郭，已至京口瓜州，身未渡江，临岸远眺，忽见快驿数骑，弃舟登岸，向南疾驰。未几，又有数骑，向南疾驰。孙无终好不奇怪，探问艄家。艄公答曰“北中郎将少福多灾，已经身故。氐秦乘危猝犯，襄阳、顺阳业已陷落！适才驿马，不是中郎将丧报，便是边地军报！”
孙无终大惊，向二人道“边情紧急，我却不知。身在军旅，食民赋饷、享国俸禄，理应护民戍边，为天子分忧！中郎将既已故去，天师烦请自便！”孙泰捋须自语“业道已与军爷明言，吾师并非仙去，实是中郎将业数已尽，不能逆天，故避见军爷！业道此来，无助中郎将延寿化凶，来时已明言，怪怨不得，只为军爷交差之故，随军爷一走！天机已泄，业道无烦北渡，就此别过！”一语未毕，孙恩已蹦出舟外，径自登岸，见叔行来，央求“与其游走官府世宦，莫如醉卧乌衣巷下？”
孙泰笑道“只可游走，不得醉卧！”孙恩大喜“但能重返乌衣巷，悉听叔命！”忽见孙无终追来，将手叛一枚赠予孙泰，道“天师不辞辛劳，同来京口，不怨天师行慢，实是中郎将少福。未抵广陵，无物相酬，唯赠手叛作谢，乞望笑纳。天师携叛在手，凡我江东地面，任是驿站馆舍、官府私邸，任是投宿取馐、宿娼狎妓，信步走去，一毫不取；来去自便，无敢言阻。”孙泰接叛在手，翻来看时，叛系檀木雕凿，灵巧精致，正面纹饰鲲鹏振翅、飘飘欲起，反面凿四行小楷，四四成方，恰一十六字，乃是“太原王氏，吴下起府；独步江东，世推不阻”字样。古时手叛，多出王公大府，著以信用，授人行走，恰如后世所谓介绍信一般。
孙泰获叛暗喜，面上佯道“出家人无欲无求，助人祈福消灾，乃是本份。军爷携此手叛，可自如行走，贫道无求官府，要它何助？若不收纳，又冷了军爷美意，也罢，且代军爷暂收数日，日后晤面须要完璧。”口上如此说，早将手叛纳入怀中，抱袖还礼。孙无终与孙泰别过，过江去了。
孙恩心念乌衣巷，有心再返，恐违叔父心意，试探道“钱塘地狭人稀，又无世家王府，手叛携去无益，不如弃之于江，反倒省心！”岂料孙泰心思也在乌衣巷，割舍不去，闻侄言语，大笑道“来前叔便告侄‘将有人荐你我叔侄登堂入室，游走官府，不受管束。’言犹在耳，何忘之速？如今此人已出，赠予手叛，不急立归！”孙恩微眯灵秀二目，但笑不语。孙泰扬辔上马，唤孙恩“既有手叛，且随我去那乌衣巷逍遥一宿！”孙恩大喜，欣然登马，与孙泰并辔而去。
下得堤岸，略行数箭之地，便是京口小镇。小镇店铺不多，客商成群，行人行色匆匆，热闹自非建康可比。泰、恩放马走去，一路无碍。沿途杂铺零落、店面稀少，景况萧条。到得一处店铺，门帘高挑，乃制衣作坊、染浆铺面，其中奴仆客商，你出我入，却是热闹。孙泰到得坊前，缓辔驻马，端祥不行。孙恩待要催时，孙泰下马，授辔孙恩，举步便入。孙恩忙问“叔来制衣坊何干？”孙泰笑道“稍观便知。”
二马停于坊前，坊门阻塞，立时不畅，便有坊主前来喝问“何方道人，不去云游诳骗，阻我营生，却是何故？”孙泰故意不语。坊主怒道“打将出去！”便有健奴围拢来。孙恩大惧，正要走去，孙泰道“呼坊主见我，不然，揭去这厮皮囊、打折众奴腿骨！”坊主大怒，喝众奴戏打孙泰。孙泰不慌不忙，怀中掏出一物，朝坊主面上略扬一扬，道“若非谋反，便宜伏拜！”坊主见了手叛，身板立软、骨架顿酥，扑通跪倒马前，磕头山响，哀求“贱民不敢反！贱民便是坊主，有眼无珠，愿听吩咐！”再看健奴，也都磕得头破血流，尚告饶不休。孙恩大惊，未曾料一块手版，竟有如此神威。
孙泰喝住奴仆，吩咐坊主“我乃天师道传门道长一天水真人，来你坊间是你造化，应有奉敬！”坊主陪罪“当是，当是，天师尽管吩咐！”说话时，奴仆呈来茶饭，一律素食，唯清酒一盅，堪称奢侈。孙泰又道“坊外二马，好生喂养，无得怠慢！”奴仆争来接住，牵送后堂去休。孙恩尚惧，随叔入座，代叔筛酒。坊主抢过，将酒筛送二人。孙泰指恩向坊主道“此吾大徒心因子，云游名山大泽，历三十余载，衣衫皆旧，汝将上好面料，代制袍服。至于钱帛，待我见过圣上，自会送与！”坊主忙呼匠工量码，口中不迭道“小民安敢索酬？得为天师制衣，诚是造化，天师不嫌技拙，日后有求，尽管吩咐！”孙泰不忍“汝制衣营生，本借子生子、盘利获利，今不计工费，如何存活？”
坊主道“天师仁义，想来不知行市？”指坊间奴仆，“此等仆夫，日以继夜劳作不歇，惟一饭之求，余不计较，极好开脱！倒是官府世家，侍候不周，翻脸坏相，营生立毁。”孙泰闻言，渐生怜悯“贫道要投官府世家，汝有何求，只管言说，贫道代你传语？”坊主道“小民不敢有求，小民侍候不周，烦官家告知！”孙泰道“汝与官府，果无一语之怨？”坊主面惧，目光闪避“小民生在盛世，享国福荫，乐犹不及，何来怨怨？”
孙泰酒罢，匠奴传衣至，请为恩试。但见戒衣一袭，加覆孙恩之身，宽大飘曳，袖长善舞，黄寓黄老，庄见庄周；高袜长带，扎裹没膝，心仪四极，足遨天界；逍遥巾圆裹发髻，剑丝带飘曳两肩；灵秀发于二目，颖悟溢于周身；睹服便晓道化万物，闻声仰待参赞一体。孙泰击掌道“高谈阔论，衣冠云集江东；厚此薄彼，官宦衣冠取人！汝得此行头，何惧衣冠傲慢？”
坊主闻言蹊跷，道“天师携此手叛，威风足布京口，刁民望风而逃，何故不欺百姓，反倒这般近民？江东实未多见，敢问天师仙洞？”孙泰梦醒，改口赞道“贵坊技艺不负我心，因而大喜，可将名号报我，必不亏待于汝！”坊主喜道“小民张膘，北来庶民，不敢有号！”
第二回 祸水双涌殿帷 乱源独滋萧墙（二）
孙泰默记在心，唤孙恩起行。奴仆牵马。张膘送出坊口，伫立良久。孙恩走远，并辔问叔“叔引侄折来坊中，独为得此戒衣？”孙泰道“非也！”扬一扬手叛，“手叛出自太原王府，不知威力如何，入坊一试而已。”孙恩如梦方醒。孙泰又道“世家果然了得，区区一块木板，便唬得百姓魂不附体。世宦欺弱凌下，官府为虎作伥，小民有怒不敢言，此系何种世道？”孙恩也道“奴仆不辍劳作，仅为一饭之求，其苦亦深！”孙泰喜道“汝能观悟疾苦不平，便有长进，不枉此行。京畿民不聊生，官府不闻不问，避实兴玄，乱必不远！先师遗训十年之内，江东必乱。此话不虚！”孙恩道“侄知叔意，要我留心官府积弊，体察庶民苦疾。侄用心便是！”叔侄且行且言，投往建康地面。
帝母李太妃，人呼昆仑奴，育有二男一女帝司马曜、琅琊王道子、鄱阳长公主。太妃出身卑微，先帝未曾加封。孝武帝登基，谢安执为宰辅，以“母以子贵”，请进位淑妃。宁康二年，太妃进位淑妃。帝执太妃之礼，诏称“母后”，太妃始贵。太妃初仗崇德，事不敢专，虽贵为帝母，行事自敛，不敢张扬。宁康三年，帝大婚已毕，褚太后归政孝武，隐退后宫。李太妃自恃帝母，始干朝事。
太妃生帝，梦帝讳与谶语暗合，因此不爱长子孝武，将舐犊之心倾于道子一身，胜过爱己。饥饿冷暖，一日千问；喜怒哀乐，时时留心，唯恐逆了道子心意，急坏身体。巴不得将来择嗣，让道子登基，虽未明言，实是真心。道子受宠，渐生骄奢之心。谁料王、谢顾命，择长子立为储君，不合太妃心意。太子继而登基，忽为人君，得荣得宠，接踵而至。尽管太妃不疼不爱，帝仍受崇德扶持、百官朝拜。道子8岁封王琅琊，雅称司马郎，然比起长兄，自然冷落许多风光。太妃心有不甘，然位卑言轻，道子无臣辅弼，不比帝权臣顾命、崇德称制。太妃不平在心，暗教道子“如此如此，不愁权势不至！”
帝穿龙袍，戴冠冕，赤舄为副，流苏饰配。太妃见状，即令藩府将作工匠仿制帝服，也制龙袍、冠冕、赤舄、流苏，也让道子穿佩，唯形制略低而已；见帝临朝，崇德垂帘决事，也让道子坐堂，垂白纱帷于后，自坐帷中决事；大臣朝拜，进退称臣，便令王府属吏效仿臣子觐帝大礼，拜舞称制。
丹墀上文有谢安，武有王坦之，文辅武佐，监国顾命。唯此一项，王府难以效之。太妃用心留意，多方物色，一时未能称心。一日携道子梨园临轩，观《诸葛亮》戏。优伶名唤赵牙，饰诸葛亮舌战群儒。太妃大喜，道“王府谢安，原来在此！”唤赵牙轩前问话。赵牙嗓音清亮，对答如流，果合太妃心意。太妃大喜，执赵牙衣袖送入道子手中，嘱道“谢安在此，王请拜相！”道子言听计从，遂携赵牙归来藩邸，于王府内拜为琅琊国相。
时北土混乱，民不敢留。流民渡江，汇集皇城，或栖身寺庙，或露宿街巷，逡巡留连。琅琊王府失帛百匹，多方搜捕，不获盗徒。乌衣巷中，王国宝狎伎饮酒，得闻琅琊府失帛之事，谋于茹千秋道“有意出人头地乎？”茹千秋系廷尉府小吏，官小职卑，仰人鼻息，只因善赌好饮，常与国宝谋面。茹千秋感国宝言语蹊跷，忙问缘由。国宝见四下无人，密语道“如此如此，勿泄于人！”茹千秋频频点头“果得遂意，千秋厚报公子！”次日，茹千秋引一帮小吏，捕乌衣巷数百流民，抬着从国宝府中所借布帛，来见琅琊王爷。太妃闻盗贼已擒、赃物并获，大喜，当即传见茹千秋，赞不绝口，言于道子“擒贼捕盗，如此容易，王坦之不过如此！王宜留用，令掌藩府内外诸事（管家）！”道子悉依母命。于是太妃垂帘问事，赵牙、茹千秋共辅道子，效褚后垂帘、王谢辅帝故事。谢安闻讯，奏报“琅琊王位为臣子，有僭越之嫌，请诏责让！”崇德褚太后道“长子为帝，幼子何求？须知母子同心，非为僭越！”不允责让。茹千秋于琅琊王府立稳脚跟，果不负言，荐国宝入来藩府，与司马道子见面，饮酒嬉戏，形影不离。
宁康三年，孝武登基已有三年，年当十四。褚太后令谢安行媒，择王蕴女儿（王法慧）为皇后，入主后宫，母仪天下。帝家男子大婚，方算成年，便可主事。褚太后为帝行婚，意要还政于帝，隐退后宫，安享清闲。褚后善举，令李太妃枯肠愁断。太妃难忍长子行婚，道子孤身吊影。一日决事，太妃隔帘发问“赵、茹二人藩府重臣，宜急贤王婚事！卿不见丹墀之上，帝已大婚？琅琊贤王渐壮，也应论婚，二人说说，哪家小姐美慧堪配？”王国宝腆颜自荐“叔家有妹，贤淑美慧、旷达豪放，年将及笄，齿与贤王颇当，未字闺中。叔父欲觅乘龙，须金枝玉叶、门户堪当，未得良配。因是家妹，不便启齿！”太妃喜道“汝家虽是世家，我儿须不辱没了她！也罢，你便为谋玉成此事，须不亏待了你！”国宝喜之不及“一旦择下，请订录名册、互换吉字，以通家走动，及笄论嫁。”
太妃擎去帷幕，唤来国宝，抚掌道“汝家出自太原，知名江左，须是好人家。汝之所请，贤王皆允，速去通谋，若做成亲家，汝便是舅爷，岂不方便？”茹千秋讨好道“公子又皇后从弟、谢相快婿，果真兄弟连襟、君臣结亲！”太妃笑道“汝既是王府舅爷，又天子国舅，两舅在身，能不显赫？”国宝心动，拍胸脯道“此事包在我身，且待回话！”王国宝当日返家，说服叔父允了婚事，回了太妃。太妃大喜，也请谢安行谋，六礼毕备，择了吉日，为道子毕婚。国宝变身舅爷，顿成座上宾，日与道子、赵牙、茹千秋饮酒取乐、摴蒱为戏，十分开心，不闻朝事。未几，王坦之染病，猝然辞世。国宝执礼守孝，无暇再来藩邸。
第二回 祸水双涌殿帷 乱源独滋萧墙（三）
孙泰、孙恩离了制衣坊，便往建康行来。入得石头城，忽见流民涌动，道路不通，孙泰奇怪，觅一老者来问“何方人氏？何故在此？”老者答“来从下邳，”指远处流民，“彼皆中原百姓，或来自淮南，或逃从淮北，便长安、洛阳二京，亦有百姓到此。”言时悲愤流涕，“中原土地，已沦为胡人跑马场，相互杀伐，了无休止。桓公（桓温）之后，朝廷不管不顾，再无人北抚百姓。我等不愿坐毙，举家南迁来依朝廷，岂料忠臣子嗣，安于富贵，全忘昔日百姓……”哽咽流涕，不能成语。孙泰闻言也悲，难免拭泪。老者又道“某闻征西（谢玄）开府广陵，组建新军，可惜投军不遇，未得遂意。人告所招健儿壮汉，不纳老者，方才死心。遂渡江南走，抵来吴下。老奴到此，未遇险凶，颇为庆幸，彼洛阳、长安来者，遭际坎坷，说来心碎——”
旁有壮年流民，听到此处，道“某适来从西都（长安），流落到此，悲苦只有自知！”孙泰道“愿闻详道！”壮者道“在下姚氏，西京东郭铁匠坊，本是我有。往年秦军陷西京，掳男女，其状甚惨，目不忍睹。秦军令某打制枪戟，给时五六月，令造二十万件，逾欺不成，作违令处。在下不能如期完工，又知将要南攻，无奈弃坊，南逃建康。随我南逃者，有东西两都（长安、洛阳）近万人，需渡两河（黄河、长江），其间杀戮、落水、饥馑、疾疫死亡者，不知其数。下民逃时家口三十余，到此仅存一父两儿，难免唏嘘。”言时涕泪俱下，泣不成声。长者接语道“流民到此，缺衣少食，存已不易。朝廷设棚分食，人多食少，不解窘急，偶有争食之事。前日廷尉府吏称琅琊王府丢失布帛，首盗已得，赃物并获，唯同犯未获，忽捕去流民数百！”壮者道“我两儿亦在其中，至今未归！两儿未冠，如何作盗？强盗在北，明抢土地民口，官府不敢闻问，反诬百姓为盗，随意抓捕，是何世道？”老者道“贼喊捉贼、盗呼捕盗，世不太平，实官府苦逼！”
孙恩怒吹剑丝带，骂道“无道昏君、无良贪官，应遍杀之！”壮者道“万事俱备，只欠登高一呼！”孙恩道“我若登高，壮士肯应否？”壮者道“老百姓生不如死，何惧以死一搏？休说斩杀贪吏，便斩杀无道昏君，有何不敢？”孙泰闻言，慌忙喝叱“竖子无知，须知祸从口出？未行先泄，徒招杀身之祸！”来问壮者姓名。壮者道“在下姚盛，先失产业，又丧骨肉，生不如死，不反奈何？惜二位道袍加身，世外闲人，不豫俗事，不如不言！”长吁短叹，不复再言。孙泰默记姚盛名字，暗嘱“闻天下乱起，速来钱塘长生观寻一天水真人，必能大助！”言罢，引孙恩往乌衣巷投去。
二人行至乌衣巷外、朱雀桥边，但见流民各占地面，铺席张缛，席地坐卧。泰恩无暇看顾，只管过桥，直入乌衣巷，往里便走。巷内巷外，景致迥异，别有洞天。孙恩把眼看去，善男信女，拥臂而行；放耳听去，王孙公子，赋诗唱和；把鼻来闻，酒旗飘香，五味杂揉，并不见流民横陈巷中，扫兴败致。旧景仍在，故地重游，孙恩已无一丝兴致，也无初时新奇，脑中浮想，唯流民落魄之状，耳畔萦绕，皆姚盛愤激之语。行未数步，忽有军将披铠持戈拦住去路。孙泰摸出手叛略晃一晃，军将忙抱揖谢罪，闪道让路。又未数武，便有数骑连辔而来，匆匆驰去。稍待，又来数骑，亦复如此。孙泰蹊跷，举叛拦下军将“何去？”答曰“琅琊王太妃牙疾猝发，寝食俱废，御医难治，令某等赴钱塘寻杜天师！”
孙泰灵机一动，向军将道“天师数日前已知太妃要患此疾，故遣业道前来代医！”军将不信“你是何人？”孙泰扬拂，故意佝傲不答。孙恩了悟，代答“天师道授业道长一天水真人，响誉江左，非汝等军卒所宜叩问！”军将半信半疑，不敢主张。中有年长军卒，像是首吏，对众军道“手叛出自太原王氏，又是一等叛，或是北中郎府座上宾！不如引见太妃，再作区处。”众军省得颠簸，齐齐应了，前呼后拥将恩泰引往琅琊府。
赵牙、茹千秋望于府外，见军将引来二道，赵牙劈面问道“遣你等去钱塘寻天师，何故引无名道人来？”茹千秋亦道“王爷恐路道相转，错过了杜天师，遣数拨人分寻天师。先发未归，你等倒好，在市略转一转，胡乱觅个人来复命，不惧王爷震怒？”首吏忙说明原委，将二道荐于赵、茹。赵牙道“王爷不忍太妃受苦，方要去寻天师，你二人纵天师遣来，岂能替代天师？”茹千秋道“休辨真假，且引来医疾，医得好便罢，医不好时，便打折他二人骨头，料无话说！”说话时，茹、赵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将恩、泰引来中堂。
中堂一美少年，年约十三四，着兗冕之服，服纹龙凤，赤舄为副，倒背双手，绕堂旋走，见有人来，旋即转身，但见目转灵犀，略带苦钝；口含珠玑，淡染愁润；欲喜不喜，似悲真悲。
孙恩误为天子，扑通跪倒，便要行三拜九叩大礼。赵牙慌忙拦住，道“此是我家贤王，礼足便可，勿僭人臣本份！”
孙泰略略致意，亦不为礼。茹千秋见王犹豫，忙代孙泰说明来意。
第二回 祸水双涌殿帷 乱源独滋萧墙（四）
琅琊王审视良久，闻茹千秋说话，粉面舒缓、二目开霁，道“不必多言，速为母后医疾，余当别论！”言毕，径直前导，引入内阃。茹、赵不敢入内，留于中堂。七弯八拐，到得深处，琅琊王径入帷中。泰恩不敢入，驻足遥望，但见殿宇华盛，高广阔丽；帷幄遍设，密严厚重；穿帷过幔，隐见一榻，低矮阔大；彩女四人，陪侍左右。
琅琊王入帷，便闻人呼“道子我儿，天师来未？”王倚坐榻上，详道始末。太妃抱怨“儿已大婚，何仍玩皮？母后求的是杜天师，何处觅赝品来？”孙泰守在帷外，不睹其面，但闻人语，连扬拂尘，口呼“无量天尊，死罪死罪！”琅琊王撒娇“母后一语盖棺，不怕冤煞真人？只这童子，儿郎一见便喜。是真是假，何不试试？”太妃不忍违，道“便观他手段！”琅琊王返出，拍孙恩肩道“有何本领，全使出来！”
孙泰得令，念念有词，扬拂尘绕帷旋走。须臾立住，令孙恩取出行囊，烧符化水。彩女接住，送入帷中，请太妃含于口中。泰恩退出中堂。赵、茹守于阃外，迎问“如何？”孙泰不语。赵牙转怒“果是骗子！”茹千秋大声喝叱“敢骗王府，便是死罪，拿下！”即有军健五六人，虎背熊腰，按刀闯入擒住泰恩。
“休得无礼！”琅琊王扶一妇人，自帷内走来，喝道。彩女执带捧盘，紧随其后。妇人左挽贤王，右捂腮帮，而立已过、且未不惑，珠环遍体，风韵犹存，见军将动武，喝叱阻止。众军齐呼“太妃”，倒退而出。赵牙、茹千秋顿失三魂，打拱作揖，迎上解释。太妃不语，径登上首坐了。琅琊王立于母侧，喝道“速为备座！”茹、赵听了，脚下便如抹油一般，掇将坐榻过来，百般陪着不是，请泰恩坐了。太妃微倾颈项，吐出一口符水，彩女捧盘接住，退还身后。太妃道“真人符水，果然灵验！方才两漱，痛即解除。真人法号如何、仙洞何处？果是杜天师授业门徒？”孙泰扬拂垂肩，为礼道“业道一天水真人，师从杜天师受业解惑，得其真传，不敢有假！”指孙恩，“此门徒心因子。天师数日前嘱我‘帝母将生微恙，必来寻我。汝可先往建康，代除帝母苦痛。’业道得令，当即与心因子赶来建康，未敢耽搁。至都，果闻太妃疾苦。”
太妃道“杜天师真神人。多日不见，难得他挂记本宫！天师近来行何善事，何故不来都中？”孙泰道“解惑救人，普度众生，道家本份……”正说时，有军将报入，茹千秋接住，一番低言。茹千秋面色顿变，匆忙报知琅琊王。琅琊王面色也变，低语太妃。太妃不悦，道“军将自钱塘返来，称杜天师仙去数日，已不在人世，汝称受天师差遣，如何圆说？”
孙泰无备，立时词穷。孙恩吹拂剑丝带，飘然代答“娘娘不知，信道者知道有道，从道者道无生死。但凡死者，行道不专，得道半废，背道妄为，授道无终。人怀道，形体得之永固，何来生死？言师祖仙去者，不知道之故！道以宽怀为务、慈善为本，不知者无罪，心因子不责言者过。师祖受命三清，降来凡间传道解惑、普度苍生。”指孙泰，“吾师已得师祖真传，创立门庭。师祖功业既遂，返三清复命老君。言者肉身凡胎，世俗识见，如何得知？是故如此！”茹千秋见太妃未信，逼问“道既无死，杜子恭起墓钱塘、树碑草庵，却是何故？”孙恩灵气，顿现眉宇“修为者尘缘不尽，料有肉身，师祖修达至境，肉身仙躯合二为一，鸡犬皆得成仙，何来肉身？仙祖返三清仙界，授吾师普渡之任，每惑，师祖便会隔空授业，传道解颖。适才吾师帷前旋走，口中所念，即师祖隔空传语故也，琅琊王秀外慧中，宁未亲见？”琅琊王忙证道“确曾目见，不曾有假！”孙恩继续道“师祖不返凡尘，久之，信徒必忘恩德，师父乃葬师祖衣冠于钱塘之境、起铭碑于草庵之侧，供信徒缅德怀恩，戒无良弃恶向善。外方人不识衣冠冢、功德碑，误认为墓，有何惊怪？”茹千秋道“墓中确无天师肉身？”孙泰扬拂道“太妃与王不信，可往发冢，唯衣冠乃尔。此举大不敬，料有冲犯，然不如此，太妃与王不信业道所言耳！”
太妃转喜“不是不信，实为军将所误，冒犯处且请宽佑！”指孙恩，“这位心因子道僮，齿幼业深，伶牙俐齿，是块修道的上等好料，本宫喜欢！”琅琊王悄然而至，挽孙恩剑丝带把看，爱不释手，闻太妃言，道“孤亦喜他神秀灵气”。李太妃道“真人看看，贤王与他颇有渊源，一见如故！”琅琊王恃母宠护，便问孙恩“你这袍服，孤穿得否？”孙恩灵机一动“无心道，不可服！”琅琊王道“虽非道传弟子，孤却是信徒！”孙泰圆场道“如此可服！”琅琊王益发上劲，也于腰间摸出一叛，赠予孙恩“以后想来王府，持叛便来，无人敢阻！”孙恩尚在犹豫，李太妃笑道“心因子且收下，本宫头痛脑热，日后正要求你师徒！”孙恩正要收时，忽有宫中小太监来禀“皇上驾临王府，请王速迎！”琅琊王不管肯与不肯，将手版一把塞入孙恩手中，道“真人速避！”又唤茹、赵“随孤迎驾！”孙恩接叛，与叔匆忙避于帷后，窥视窃听。
说话时，丁昧导孝武帝入。琅琊王跪接帝驾，茹、赵并众彩女跪迎一地。帝登中堂，王随侍在后。帝至上首，见太妃在座，慌忙为礼。太妃不冷不热“皇上此来，念母子情、手足情？”琅琊王执帝手，代帝辩道“皇兄临府，既问母后安好，亦道兄弟情长，皇上是与不是？”帝道“正是正是，母后不必多心！”太妃道“皇上临轩亲政，万机缠身，何暇下顾？”孝武帝道“母后所言，一丝不虚。此间苻坚犯境，略襄顺两城，桓冲回讨，至今不能下，朕着实忧烦，又闻母后微羔，太医难治，心中挂念，朝罢急来探视！”琅琊王附帝耳道“臣弟请来杜天师授业门徒，道业精深，为母后略施符水，疾苦便除，皇上不必惦念！”太妃益为不悦，背转粉面“果然挂念母后，何故未临崇训宫探视？分明怕你那知大礼识大体的皇后闹腾，来琅琊府避祸消灾！”孝武帝尚欲辩白，琅琊王取笑道“皇兄娶的是太原王氏，臣弟娶的也是太原王氏，皆是王氏，为何弟妃百依百顺，皇后妒忌涕闹？臣弟猜测，定是皇上不善调习女人！弟与皇上亲为手足，近为连襟，皇后嫂嫂若再闹腾，便让臣弟调教嫂嫂，管保她百依百顺？”
帝素爱戏语，并不见外，亦戏道“不审弟妃容颜，堪称可人否？”丁昧闻君臣戏亵，全无尊卑，抖胆谏道“长幼有序、男女有别，陛下郡王虽为兄弟，份亦君臣，当执尊卑礼仪，不宜如此！”帝顿悟，于是不言。道子大怒，指丁昧道“阉奴不知进退，敢豫我兄弟叙欢？”太妃见次子恼怒，不辨缘由，亦怒“此是王府，不是朝堂，母子、兄弟叙骨肉情长，享天伦之乐，与汝小太监何干？莫以为主子作了皇帝，本宫便杀不得你？”说着，便唤武贲。唬得丁昧跪拜告饶，磕头不止。武贲未得帝允，不敢入。孝武帝正襟厉色慰太妃“母后息怒。位不论尊卑，吏无分高下，言出至理，便宜采听！”又劝道子“方今强寇相逼，百姓汹汹，弟宜洁身自好，为府吏表率；朕励精图治，以社稷自任，未可崇迷佛道、享乐高枕耳！”道子知帝戒己实为警母，唯唯诺诺，不敢违意。帝见太妃不乐，缓色与道子言欢。太妃终不乐，借故退入后阃。道子见母去，复又放纵言语，恣意取笑。帝不忍拂其快意，勉强应之。司马道子忽道“皇兄贵及人君，颇知逍遥台、神仙椅之乐乎？”
泰、恩隐于帷中，闻帝兄弟母子言语，默然记心。
第三回 点校场枭雄粉墨 沾月舍巧结恩仇（一）
孝武帝亲政伊始，百姓新集易动，大臣久安难发，苻坚恃强，乘机略城。襄顺陷落，战事吃紧，阴霾密布，流民又起。朝廷内外，人心惶惶；长江两岸，流民争渡。
帝踌躇满志，终不敢大意，军政悉委谢安，授贤任能。于是，谢玄受命渡江，开府招兵，征南来流民，组建新军。编录既满，渡送京口点训，号称北府新军。
未几，北中郎将王坦之病死，位空缺出。谢玄以建武将军，领兖州刺史，于是调兵遣将，换防频频。
京口镇。设在江津南岸、小镇北郊的新军大营，果然战云笼罩。新军一拨拨开出军营，调往戍防之地；新征健儿自北岸渡来，一队队送入军营，进行战前点训。校场筑有点将台，方形，高可八尺。新来健儿齐刷刷立于台下，垂袖并膝，聆听将习官训话。
将习官紫面黑须，豹眼如炷；身可丈二，虎背熊腰；紫披黑铠，青铜护心，貌丑可比神鬼雷公。但见将习官圆睁豹眼，动情说道“卑职刘牢之，表字道坚，世居彭城，累世朝廷命官，祖、父两世，尚能拥田守业、安居乐业，不料今日五胡兼并、八方杀伐，想我悲苦汉民，手无寸兵、足无四蹄，顿作强贼砧上鱼肉、蹄下泥丸，任人宰割、悉由踏践，无奈之下，卑职引妻女贤婿、子侄外甥举家南迁，寄命朝廷。想来诸位境遇，大同小异。我等既随正朔，虽无生命之忧，却有寄寓之叹，每思桑梓生地，任人践踏，未尝不唏嘘叹息、悲愤流涕，常思重返故里、守望田园，奈何胡狗内迁、鹊巢鸠占，力不能杀胡驱贼，唯有对江临涕、北望空叹。尔今四夷得势，氐贼强起。苻坚北控赵代，兼有两河，挟中原之势，虎视江南，行将狼吞。我等若开门揖盗，纵贼深入，必将亡国灭种、妻妾为奴，既为汉人，宁随玉碎，死作汉鬼，……”
健儿听到此处，热血，振臂流涕，台下齐呼“若能阻敌江左，保家国无忧，虽死无憾！”
刘牢之为之感动，继续道“牢之也有此想！牢之先诸位投军，所望随军开拔，临阵杀贼，光复家园。承谢使君（谢玄）识遇，抬爱提拔，令牢之摄行参将事，”指台侧两人，“与孙、何二参将，点习新军，习练武艺，只待皇上令下，便出营杀敌。牢之盼早日开拔，与众兄弟冲锋陷阵，天幸有助，当杀回故里、重整家业！”说到动情之处，不由得意气风发，泪下沾巾。
众健儿也被感动，顿时唏嘘，一齐呼到“愿随刘参将渡江北上，效力马前！”
训话既毕，牢之将孙、何二位参将，请上台来。众人看时，一将头裹幅绫巾，面白少须，红披绿铠，虎头蹬微蹬足下；一将漆沙冠微结，面净无须，红披墨铠，凤头鞋虚系脚面。二人轻装素结，各佩长剑，一个威风凛凛，震慑敌胆；一个温文尔雅，腼腆可亲。
刘牢之指红披绿铠将对众言道“此孙参将讳无终，与卑职同日入北府，又同为谢使君识遇，英雄气度，表里尽是。有朝一日，得与众兄弟同赴敌阵，孙参将勇略便知！”台下喝彩。孙无终轻来台边，对众揖谢。
刘牢之又指红披墨铠将对众言道“此何参将讳澹之，新野人氏。何参将外示阴柔，刚猛内寓，临阵未必震慑敌胆，然披荆斩刺、凌迟砍杀，不弱孙参将，尤擅横槊赋诗、临阵谋划，行军遇敌，不乏克敌良策！”台下又喝彩。
何澹之略略一愣，一丝不快掠过面庞，勉强也来台边，对众谢了。刘牢之道“众健儿分作两队，即日便随二参将习练武艺，直待开拔。攻坚伐难，难免短兵相接。与敌周旋，勇者得生，诸位苦练本领、涉猎兵器，务必用心！”
训话既毕，孙、何二参将各领一队，开始习训，但闻大营内喊声频频，震动天地。
大营由西而南，约行十余箭地，便是镇中集市所在。这一日，乃小镇社日利市。流民不及南走，抑或父子投军妻母流连，一时皆涌镇上，冷落萧条顿扫一光。小镇因她独特位置，为流民扮出少有繁华卖字者，杂耍者，相面者，当物者，设摊卖食者，兜售手艺者，应有尽有，一应俱全。便是摴蒱聚赌者，打情骂俏者，也皆瞄准流民行囊，赶着趟儿占住地面、摆开阵势，东呼西号，你吆我喝，互不口软。甚至早前流难到此、业已定居山野乡村、街巷里弄的客籍居户，也乘机理起看家手艺，挑着背着驮着抬着连夜赶制的物件（鞋帽巾袜、筐萝箕帚），赶来小镇叫卖营生。流民乐得消受战前短暂的太平景致，不失时机地赶趟应景，扶老携幼，东游西观，熙熙攘攘，络绎不绝。
第三回 点校场枭雄粉墨 沾月舍巧结恩仇（二）
小镇北首制衣坊，今日大开铺面，迎接来往客商。坊主张膘为吸引过往行人，令匠工挑出成衣，悬出铺外，让匠作站铺吆喝。奈何行人多为逃难而来，囊中羞涩，略在坊前驻一驻，饱罢眼福便匆匆走去。
张膘心知，这繁华不过是人为造景、画饼充饥，实非民富国强、太平盛世，于行商而言，极少助益。他望着匆匆身影，发出无望的叹息。此时，一身影高大而健壮、熟悉而亲切，自远而近跃入张膘眼帘。
张膘连忙轻揉眼睑，举目再看，来者二十有余，浓眉细目、薄须暗藏于面，虎腰熊背、筋骨全曝眼前；天庭饱满微乏菜色，耳垂过髯略显黄瘦；一身皂衣满结补丁，两只草履更显褴褛；丈二混山木挑成扁担，百对落难履草结成双。见果是熟客，张膘冲来者遥呼“寄奴大郎，利市如何？”
寄奴大郎卸担驻足，微苦二目，道“略卖十余双草履，权作一二日饭粮尚可，倘赖此一博，无所凭依！”略顿一顿，又道“只说南来之人，比我刘寄奴处境必然大好，谁料皆是苦人，囊中看羞。所见者足上履坏，有心买履，无力出资。适有老者，履坏脚破，皮开肉绽，仍无力买之，在下心有不忍，索性送他一双，未取分文。老者感激涕零，谢为恩人，怎知我一母二弟、一妻一女，身衣口食皆在我刘寄奴身上，好事能做几桩？长此以往，委实不堪！”
张膘道“应知！应知！”
刘寄奴道“若似坊主建坊筑铺、佣奴雇匠，自家摇扇坊间、观望市口，逍遥自在，衣食无忧，纵早死三十年，当也瞑目无憾！”
张膘便笑道“寄奴大郎好会说笑，自家二十有余，却要早死三十年，岂不荒唐？荒唐便罢，却拿小坊说事，胡为来哉？不瞒大郎，坊下今日未接得一桩见利买卖，反被官家索去皂衣件，不见一钱入来，此间冤枉何处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