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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薨逝的那一年年节，合宫不见一丝喜乐之色，尽是如雪皓白的经幡满悬东西六宫。
一夜，皇上静静坐在乾清宫大殿内的金銮龙座之上，无声的沉默如潜伏在夜里的巨兽将他吞噬。
太后骤然崩逝，令他心力俱疲，再无心召幸嫔妃，久之，那因肾气不足而诱发的种种不适尽数消退。
虽身上病愈，可心底却落下了更重的伤。
梁九功见皇上如此静坐大殿已有三个时辰，心下觉着不妙，忙命人去通知了婉媃。
婉媃闻得消息，换了一身素白无纹长衫，漏夜赶往乾清宫。
来时，因皇上不许宫人入内侍奉，故而全黑的天儿殿内不燃烛火，更显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墨黑。
婉媃吹亮了火折子，点起两盏龙首宫灯，才见皇上苍老的面容，于昏黄烛火的映照下显得颇为苍凉疲惫。
他双目红肿，深壑如沟的法令纹上嵌着未干的泪，佝偻着身子，微微啜泣着。
婉媃缓着步子，坚硬的花盆底踏在大殿地上，竟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响动。
她立在皇上面前，将面上平静神色换了凄怆，执起皇上颤抖的手，字句幽然道：“皇上，人总有行至归途的一日，太后在天之灵定不愿看着您这般消沉，望您节哀。”
她虽如此说，可泪却像断线的主子般不受控落下。
皇上抬眸看她一眼，叹声摇头道：“你要朕节哀，自己却连泪也止不住。”
婉媃无言以对，只静静立着。
皇上冰凉的手指握紧了婉媃的手，他眼底满是绝望悲凉神色，唇齿间打着颤，吐出一句带着寒意的话：“朕，再没有额娘了。”
这一句话，像是炭盆里爆开的炭灰，噼啪落在婉媃心尖。
她微微发愣，凄然道：“臣妾明白皇上心里的苦。”
明白？她自然不明白。
朕，再没有额娘了。
那么，她的额娘呢？
一早便被他一道圣旨，生生受杖责没了性命。
这原是他欠了自己的，此刻这般伤情与自己说这一句，倒也要自己陪着他一并追思？
实在可笑。
夜深，婉媃伺候着皇上入了榻，见他双目瞪的浑圆望着梁上彩绘，并无半分想要再去安抚他的心。只当瞧不见这些，兀自熄了烛火退下。
簌簌寒风扑面而来，她紧着步子上了轿，再不愿回首瞧这满宫素白一眼。
她身影方远去，却见乾清宫门前现了一佝偻的老妪身影。
当值的李检拦了她一把，待看清人是从前伺候在仁宪太后身旁的青竹嬷嬷时，才勉强赔笑道：“青竹姑姑，这档口上您怎来了？”
青竹抽搐着身子剧烈咳嗽了两声，呼吸间带着凄厉的风哨子声：“奴婢，有要事要见皇上！”
李检有些为难，推脱说此刻皇上已然歇下。可当闻听青竹言说这事儿事关太后死因，李检才不敢马虎，急急入殿内报给了皇上。
皇上本就不存睡意，听了这话登时来了精神，忙命李检将人带来。
青竹的身子虚弱极了，人也瘦成了一把骨头，勉强立在皇上面前：“皇上恕罪，奴婢病重了这么些时日，怕是不能在皇上面前周全礼数了。”
早在太后患病前半年，青竹已经被太医院诊出了绝症。
她跟了太后五十余载，鞠躬尽瘁劳心劳力，太后本欲要她好生歇着安享晚年。
可她伺候惯了人的性子如何能闲下？平日里起居皆在宁寿宫，精神头略好些，便仍细心侍奉在太后身侧。
皇上知晓她是衷仆，自然不会介意礼数一事，命人赐座青竹后，才问道：“你漏夜来寻朕，所为何事？”
青竹恭谨道：“太医直言，奴婢这病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便要随太后去了。奴婢追随太后一生，临了也能追着去九泉之下侍奉着，奴婢知足欢喜。只是有一事，奴婢身死前，定要仔细说与皇上。”
她咳嗽了两声，逼得面色煞白如纸，缓着气道：“奴婢闻听，那日太后往永和宫去，是为了给德妃娘娘送一璧东珠。”
皇上颔首：“是如此。”
青竹皱眉片刻，摇头道：“非也，非也。皇上，那东珠是贵妃娘娘母家佟大人进给贵妃，贵妃孝心最重，即刻孝敬给了太后。那日太后于永和宫出了事儿，便是她得了那东珠的第二日。皇上您是知道的，太后行事向来有分寸，那东珠是要制成首饰佩戴在身上的，贵妃前脚里给了太后，太后如何会后脚里便拿去给德妃？太后一向替皇上看顾后宫，阻着后妃们闹出乱子来。她如何会在此刻做了这糊涂事儿去？”
皇上听罢微微沉吟：“你的意思是，德妃刻意在朕面前招谎？”
青竹道：“这事奴婢不好多言。皇上私心里不觉着奇怪？太后虽年迈，可身子却一直硬朗，怎会好好儿地生了心悸？她若只是同德妃娘娘寻常谈话，那么又有何事能逼得她老人家晕厥在永和宫？”
皇上陌声思忖良久，眸中微微透着骇人的寒意：“你是说，是德妃说了不该说的话，惹了太后动怒，才会导致病发？可德妃一向同太后关系亲好，怎么会......”
“太后一直有一疑心事，常与奴婢私下里说嘴，奴婢今日不怕犯了忌讳，向皇上直言。”青竹目光渐浑浊，说话声音也弱了下去：“太后常说，人的本性，非外力可改，自生而来，一生不可变。可瞧着德妃娘娘从前那样刚烈的性子，如今却柔顺异常，实在瞧不明白就里。这豹子再温顺，总也成不了家猫。皇上可明白太后的意思？”
皇上神色黯然，蹙眉细想了半日，忽觉青竹所言不无道理。
是啊，这人怎就会突然转了性子？怎就会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幅模样？
青竹静了片刻，起身强撑着病弱的身子向皇上福了一礼：“奴婢私心里有一事，还望皇上能成全。”
“你且说。”
“奴婢身死后，愿皇上许奴婢骨灰撒在太后陵寝四周，好让奴婢仍能时时伺候太后身侧。”
皇上颇为动容，颔首应道：“姑姑衷心，朕自当成全。今日事朕心中有数了，姑姑且退下好生将养着罢。”
太后薨逝的那一年年节，合宫不见一丝喜乐之色，尽是如雪皓白的经幡满悬东西六宫。
一夜，皇上静静坐在乾清宫大殿内的金銮龙座之上，无声的沉默如潜伏在夜里的巨兽将他吞噬。
太后骤然崩逝，令他心力俱疲，再无心召幸嫔妃，久之，那因肾气不足而诱发的种种不适尽数消退。
虽身上病愈，可心底却落下了更重的伤。
梁九功见皇上如此静坐大殿已有三个时辰，心下觉着不妙，忙命人去通知了婉媃。
婉媃闻得消息，换了一身素白无纹长衫，漏夜赶往乾清宫。
来时，因皇上不许宫人入内侍奉，故而全黑的天儿殿内不燃烛火，更显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墨黑。
婉媃吹亮了火折子，点起两盏龙首宫灯，才见皇上苍老的面容，于昏黄烛火的映照下显得颇为苍凉疲惫。
他双目红肿，深壑如沟的法令纹上嵌着未干的泪，佝偻着身子，微微啜泣着。
婉媃缓着步子，坚硬的花盆底踏在大殿地上，竟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响动。
她立在皇上面前，将面上平静神色换了凄怆，执起皇上颤抖的手，字句幽然道：“皇上，人总有行至归途的一日，太后在天之灵定不愿看着您这般消沉，望您节哀。”
她虽如此说，可泪却像断线的主子般不受控落下。
皇上抬眸看她一眼，叹声摇头道：“你要朕节哀，自己却连泪也止不住。”
婉媃无言以对，只静静立着。
皇上冰凉的手指握紧了婉媃的手，他眼底满是绝望悲凉神色，唇齿间打着颤，吐出一句带着寒意的话：“朕，再没有额娘了。”
这一句话，像是炭盆里爆开的炭灰，噼啪落在婉媃心尖。
她微微发愣，凄然道：“臣妾明白皇上心里的苦。”
明白？她自然不明白。
朕，再没有额娘了。
那么，她的额娘呢？
一早便被他一道圣旨，生生受杖责没了性命。
这原是他欠了自己的，此刻这般伤情与自己说这一句，倒也要自己陪着他一并追思？
实在可笑。
夜深，婉媃伺候着皇上入了榻，见他双目瞪的浑圆望着梁上彩绘，并无半分想要再去安抚他的心。只当瞧不见这些，兀自熄了烛火退下。
簌簌寒风扑面而来，她紧着步子上了轿，再不愿回首瞧这满宫素白一眼。
她身影方远去，却见乾清宫门前现了一佝偻的老妪身影。
当值的李检拦了她一把，待看清人是从前伺候在仁宪太后身旁的青竹嬷嬷时，才勉强赔笑道：“青竹姑姑，这档口上您怎来了？”
青竹抽搐着身子剧烈咳嗽了两声，呼吸间带着凄厉的风哨子声：“奴婢，有要事要见皇上！”
李检有些为难，推脱说此刻皇上已然歇下。可当闻听青竹言说这事儿事关太后死因，李检才不敢马虎，急急入殿内报给了皇上。
皇上本就不存睡意，听了这话登时来了精神，忙命李检将人带来。
青竹的身子虚弱极了，人也瘦成了一把骨头，勉强立在皇上面前：“皇上恕罪，奴婢病重了这么些时日，怕是不能在皇上面前周全礼数了。”
早在太后患病前半年，青竹已经被太医院诊出了绝症。
她跟了太后五十余载，鞠躬尽瘁劳心劳力，太后本欲要她好生歇着安享晚年。
可她伺候惯了人的性子如何能闲下？平日里起居皆在宁寿宫，精神头略好些，便仍细心侍奉在太后身侧。
皇上知晓她是衷仆，自然不会介意礼数一事，命人赐座青竹后，才问道：“你漏夜来寻朕，所为何事？”
青竹恭谨道：“太医直言，奴婢这病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便要随太后去了。奴婢追随太后一生，临了也能追着去九泉之下侍奉着，奴婢知足欢喜。只是有一事，奴婢身死前，定要仔细说与皇上。”
她咳嗽了两声，逼得面色煞白如纸，缓着气道：“奴婢闻听，那日太后往永和宫去，是为了给德妃娘娘送一璧东珠。”
皇上颔首：“是如此。”
青竹皱眉片刻，摇头道：“非也，非也。皇上，那东珠是贵妃娘娘母家佟大人进给贵妃，贵妃孝心最重，即刻孝敬给了太后。那日太后于永和宫出了事儿，便是她得了那东珠的第二日。皇上您是知道的，太后行事向来有分寸，那东珠是要制成首饰佩戴在身上的，贵妃前脚里给了太后，太后如何会后脚里便拿去给德妃？太后一向替皇上看顾后宫，阻着后妃们闹出乱子来。她如何会在此刻做了这糊涂事儿去？”
皇上听罢微微沉吟：“你的意思是，德妃刻意在朕面前招谎？”
青竹道：“这事奴婢不好多言。皇上私心里不觉着奇怪？太后虽年迈，可身子却一直硬朗，怎会好好儿地生了心悸？她若只是同德妃娘娘寻常谈话，那么又有何事能逼得她老人家晕厥在永和宫？”
皇上陌声思忖良久，眸中微微透着骇人的寒意：“你是说，是德妃说了不该说的话，惹了太后动怒，才会导致病发？可德妃一向同太后关系亲好，怎么会......”
“太后一直有一疑心事，常与奴婢私下里说嘴，奴婢今日不怕犯了忌讳，向皇上直言。”青竹目光渐浑浊，说话声音也弱了下去：“太后常说，人的本性，非外力可改，自生而来，一生不可变。可瞧着德妃娘娘从前那样刚烈的性子，如今却柔顺异常，实在瞧不明白就里。这豹子再温顺，总也成不了家猫。皇上可明白太后的意思？”
皇上神色黯然，蹙眉细想了半日，忽觉青竹所言不无道理。
是啊，这人怎就会突然转了性子？怎就会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幅模样？
青竹静了片刻，起身强撑着病弱的身子向皇上福了一礼：“奴婢私心里有一事，还望皇上能成全。”
“你且说。”
“奴婢身死后，愿皇上许奴婢骨灰撒在太后陵寝四周，好让奴婢仍能时时伺候太后身侧。”
皇上颇为动容，颔首应道：“姑姑衷心，朕自当成全。今日事朕心中有数了，姑姑且退下好生将养着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