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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一辆新的洋车子

    李铁路扛一条麻袋走。46;Pinwenba&#46明显,那里面是件硬东西。麻袋的两角给顶起很高,翘着。

    几天前李铁路和赵干事商量,想把两个儿子安置到乘降所前屯或者后屯。赵干事说:“乘降所后屯集体户早人满了,男知青要把褥子折成一半才铺得下。”乘降所前屯从来没安排过知青。乘降所前屯在锦绣公社是特殊的地方,它沿着火车轨道,狭长的十条,也叫拉拉屯。锦绣的人都说是火车坏了它的风气,屯子里的农民都懒惰,经常随手偷东西。听说货车上掉过整袋大米,十几分钟就给扯进屯。乘降所前屯的年轻农民经常整天坐在林带里望火车,等它掉下什么有用的东西。

    赵干事说:“这样的屯子,咋能进知青,不是明着糟践人家的孩子。”

    李铁路说:“由你看着办吧。”

    现在,扛麻袋的李铁路满脸都在流汗。将近锦绣,他坐在路边等待天黑。远近两三里都是庄稼没有人,李铁路仍旧把两只脚搭在麻袋上,好像要压住它,怕它给人偷跑了。李铁路找到赵干事马上说:“插上门!”赵干事说:“这是咋回事儿?”李铁路说:“搁你这儿搁着,没啥别的意思,这玩意儿搁哪儿不是搁,谁骑不是骑呢。”

    赵干事送走了李铁路,把新自行车浑身都抚摸过一遍,摸了满手的机器油。赵干事想:收了人的物儿,得真给人办事儿!他两手抓住蹬脚的板,用力地摇。赵干事想:这洋车子,啥时辰敢骑上!他把自行车散件锁进文件柜,剩两只车轮,不好处理。赵干事提着散发橡胶味的车轮,地下炕上地反复跳。

    李铁路回到乘降所,找一根铅笔用菜刀削好,给在山里待了六年的儿子写信。他写了“见信如面”就写不下去了,眼泪落到制服的两只口袋上,像哺乳期的妇女身上渗出来的母乳。李铁路准备第二天继续写信通知儿子转户到锦绣。他脱掉裤子搭在屋子正中间的铁丝上,看见两条小腿都泡细了很多。

    43.陈晓克紧抓住小红

    太阳十分用劲地晒庄稼,锦绣这片连接着山脉的丘陵地带给光照出一层雾霭。从马脖子山上看锦绣,正像骑手坐在高头大马上,仰头从最好的角度去看它的草场。村屯是草场上自然的堆积物,稀稀落落,随意地散开。

    陈晓克抵住顶门的木桩,磨一把非常窄细的镰刀,他用指甲试刃,又拿衣襟下摆试,布碰到刀刃马上被吸进去,衣襟给割出几条相连的裂口,像死鱼的鳃。陈晓克把磨石浸在水盆里,磨石也是窄细的一条,一端有孔,穿根黄鞋带。陈晓克把他的专用磨石叫玉佩,是征兵离开锦绣的知青战友留给他的。陈晓克和磨石的主人曾经和王力红一起插队到锦绣三队,第一天出工,到雪地里拉玉米秸。那年,雪下得又早又大,把玉米秸全埋在地里。手套凝成两个大冰疙瘩,每个人的大衣都结成一片光滑坚硬的盔甲,砰砰有声。陈晓克没见过这么辽阔空旷的大雪原,远处影影绰绰的山脉,苍白一片。农民说:“那是马脖子山。”陈晓克说:“马背、马屁股、马尾巴有吗?”农民说:“细瞅啥都有。”陈晓克穿着冰甲棉衣找到公社老书记,说毛主席叫我们上山下乡,我要上马脖子山。老书记说:“太屌远,那山,还没拉上电。”陈晓克特别想试试油灯底下看书的感觉。老书记用大拇指挤掉鼻涕,应付他们。陈晓克和磨石的前主人把行李扔上一辆牛车,在旱道结着冰壳的早上,一直向着远山走。两个知青,自己跑上马脖子山先和更倌住一起。那人总是长叹,说他是个山东家来的老跑腿子(单身汉)。现在,这人已经死了,埋在后山。光荣地上了马脖子山的第二个秋天,陈晓克的战友做了让全马脖子山人都惊奇的事情,他拿手表换了一块能挂在腰上的小磨石,人们顺着山风说,具体户这小子是魔怔了。从此,他见到成熟的谷子就兴奋,就想弯下腰去收割它们。他告诉陈晓克,伺候好镰刀,再用最好的镰刀割地,这事让他上瘾。后来,他去当防化兵的前一个晚上,人已经穿上了军装,只是没有领到帽徽和红领章,他把磨石放在炕沿中间,郑重地把它留给了陈晓克。而陈晓克只对磨镰刀有瘾。秋天,他向集体户里喊:“谁的刀想磨,快送过来。”

    并没有到开镰割地的时候,谷子还青着,刚刚吐出毛茸茸的穗。陈晓克用衣襟摩挲他的玉佩。

    小红坐一辆拉咸土的马车回来,陈晓克看小红背了很大的书包,他不记得她这次回矿山的家待了多久。小红的半边身子上沾着碱土。陈晓克摸着磨石说:“带了什么能进肚的?来进贡吧。”

    小红说:“吃面包。”

    面包是矿工下井挖煤才由矿方供应的免费午餐。松垮垮的,每只面包套一个粗糙的纸袋。

    陈晓克说:“不吃,地洞子味。”

    小红停在集体户院子里,好像希望所有的人都看见她和陈晓克有不一般的关系。她伸手来摸磨石,眼前好几只苍蝇,她还在笑。

    小红说:“走,上后面菜园子,豆角地。”

    陈晓克想:女的都不在乎,男的还惧什么?他用两只带磨石灰浆的手猛抓住迎面这女人胸前很薄的衣裳,握住两团结实的肉。陈晓克一直想引导她去靠住集体户东墙那座泥烟囱。他要马上找个踏实又能固定住女人的地方。烟囱正好,正淡淡地向天空冒着黄烟。

    小红说:“你手太重了,抓得好疼!”

    小红身上的碱土都沾到陈晓克胳膊侧面。她对陈晓克浓密的头发呼气,又说上后院豆角地。陈晓克多想马上吹冲锋号那样,可是小红不配合。

    陈晓克说:“滚你的豆角地,还等着出工呢。”

    小红说:“假积极。”

    陈晓克说:“去你妈的!”

    刚刚陈晓克是想按住小红,使眼前这女人完全无助又可怜。光天化日,只能靠住烟囱,衣襟破碎褴褛。他喜欢看被弄得屈辱的女人。现在,兴致坏了,陈晓克把小红狠狠推到院子中间去。

    两个人分开以后,小红还在笑。陈晓克向院外走,他的手上还留着小红身上非常韧的弹力。陈晓克想:腻烦人!他向后坡爬了一会儿,非常想看见二十里以外的乘降所。能见度不好,只能见到让人眼晕的庄稼。

    小红解开一只扣子,看胸前皮肤红了。不像她担心的,会有血印,什么事情也没有。她用头顶住木箱的盖,把面包都塞进去,一共六个。小红到马脖子山集体户插队那天就盯住陈晓克,他刚剃了头,光光地坐在地上洗衣裳。小红像矿山小巷子里的女人一样,不怕直盯住男人,也不怕别人盯住她。一星期以后,小红第一次对光头的陈晓克说话,在正落叶的一棵大橡树底下,叶子已经落了几十公分深。小红叫陈晓克:“哎。”陈晓克说:“干什么。”小红说:“哥,让我跟你好吧。”陈晓克说:“我为什么要跟你好?”可是陈晓克已经把手搭在女人的肩上,他感觉自己像个土匪头目。他说:“我这人又阴损又坏,你找别人去。”小红说:“找的就是你,你让我找别人!”

    现在,牵着牛的队长说:“陈晓克还真出息个爆儿(进步大),见天儿盯架儿(每天每天)地出工。”陈晓克从坡上冲下来,往队部走。

    陈晓克向队长咧咧嘴,说明他刚刚是笑过了。

    马脖子山三队的人出工前总习惯靠在场院的土墙上等待。冬天靠南墙晒太阳,夏天靠北墙有阴凉。陈晓克身子发沉地靠着墙,顺势滑坐在一些松软的土上,迷迷蒙蒙有点儿困,感觉许多云彩正经过他的脸,从左到右,一大团一大团。陈晓克想:它们都是从哪根烟囱里冒出来的?马脖子山三队两个地主也到了场院,他们都在距离陈晓克很远的墙角坐住。两人之间互相也间隔很远,坐住以后是长久的沉默。

    小刘在泥地上拖着锄头走出集体户,经过门槛,他不把锄头提起来,用脚又踢又带,把锄头越过门坎,弹落到院子里。小红说:“你吃面包吗?”小刘说:“不,刚睡起来,牙都没睡醒,没劲。”小刘走到场院,挨着陈晓克坐下。陈晓克睁开眼睛唱了一声。

    这一带常有匪出没往返。

    马上,场院上的知青都跟上了,一团混乱地喊叫:

    番号是保安五旅第三团,

    昨夜晚黑龙沟又遭劫难,

    座山雕心狠手辣罪恶滔天?

    场院另一侧的女劳力先起身子下地。小红换了一件又长又肥的男制服,拿着小锄头,还是向土墙这边笑。陈晓克说:“骚。”

    小刘对陈晓克说:“我有点儿迷糊。”陈晓克问:“吃麻籽油烙的饼了?那玩意儿邪乎!毒人神经。”小刘歪着不说话。小刘想:半天半地悠着,这感觉挺好!

    44.夜行的火车

    热天,退伍兵抱了绿绸布包的一台座钟回到锦绣,他跳下火车的时候神气很盛。有人说:“老远的,买台钟?”退伍兵说:“锦绣卖的啥,不用三天就不走字儿了,我拿抚恤金买个好钟。”农民转过身吐着唾沫说:“啥啥金?”李铁路过来想看看退伍兵的新钟摆,他最近见到任何一个锦绣的人都很热情。退伍兵有意不让李铁路看钟。他说:“沈阳铁路局子里的人,座钟都没见过?”

    新瓦房建设好以后,退伍兵种了几畦夜来香。天黑下来,淡黄的花一定开。农民家炕上铺高粱秸皮编的席子,退伍兵在炕上铺一张军毯。他把座钟摆在炕头上,仔细听秒针从容镇定地走。农民和知青都直接喝从井里打上来的水,退伍兵有一只竹壳暖瓶,他要烧开水,冲碗里的一撮茉莉花茶。退伍兵想:神仙要是到了乡下,也就是这个活法儿吧!有脚步声接近退伍兵的瓦房。天黑以后,很少有人会走到这一带,红瓦房离屯子最偏远的人家还隔了几十米,再向远就是栽松树的坟地和田野。

    女知青姚建军还穿着几天前四个口袋跳青蛙的上衣。姚建军向大队书记交了入党申请书。书记说:“要入党就得虚心,丁点儿地不张狂。”姚建军回到荒甸子屯向两个党员虚心问了对她的意见,屯子里只有三个党员,另外一个就是退伍兵。

    退伍兵看见姚建军经过夜来香,进了院子。他光着脚跑到外面去开门,心里突然变成了大花园。姚建军拿了一个本子一支笔,一本正经地站在灯下翻页。

    退伍兵说:“我对你的意见就是你要在荒甸子屯扎根。”

    姚建军微微靠住炕沿说:“这个我还没准备好。”她在本子上写了扎根两个字。退伍兵和姚建军之间只隔着飘茉莉花瓣的粗瓷碗。

    退伍兵说:“你来瞅瞅我这手表是啥牌的。”

    姚建军放下本子和笔,真的去看退伍兵的表,退伍兵把手搭上姚建军的肩膀,姚建军一下跳到门口说:“你缺德!”

    退伍兵根本没有看清女知青姚建军怎么跑掉的,本子和笔都跑掉在院子里。退伍兵走到夜色里面,他说:“我干啥了,没啥呀!”但是,他的心跳得厉害。屯子里的狗全在咬。一列火车正在极黑的田野间向东走,浑身的灯亮堂堂。

    45.隐瞒身份的张渺

    张渺坐在三叔家的炕上,看三叔拿一把刮刀给十岁的儿子剃头,三叔用力按儿子的脑瓜,还骂他自己的儿子脑瓜长得不圆。张渺刚来锦绣的时候,受伤的腿还没好,走路是拐的。在火车上他不断跟住乘务员,很怕坐过了这个无名小站。锦绣是张渺最后的收容所。乘降所没有站台,下火车的人要直接从火车踏板跳到路基上,伤腿使张渺坐着碎石头滑出很远。现在,腿好了,屯子里的孩子经常要故作惊奇地看他的腿说:“不瘸了?”三叔和三婶总在吵架,屯子里的人都说男孩长得不像三叔,像另外某人。农民喜欢端起脸蛋看那孩子,甚至看他的耳朵,说那耳廓是野地风吹的,那么大。然后,他们很神秘地走开。张渺看见屋地上有点儿黄的头发。三叔带着厌弃说:“毛管儿不亮。”

    张渺走出三叔家的院子,傍晚的光里,一辆拖拉机把去镇上的人都拉回来。张渺想:真是一马平川呵。太阳又白又大又凄惨,落进了玉米漫漫无边的新穗之中。

    张渺十六岁到离国境线很近的山区插队,沿着水稻田埂走出一里,是划分两国边境的一条界河,秋天落净树叶以后,河对岸新粉刷过的房子都看得清楚。有一个中午,张渺吃了两大碗大米饭,是上午刚上场脱了壳的新米,越嚼越甜的米。张渺又到锅里盛了第三碗,张渺把发出莹光和香气的米饭放在自己的木箱子上,他说:“我箱子上的饭,等消化一会儿,回来还要吃。”张渺想消化得快一点儿,他向着河走,白亮阳光的河表面有一层很温暖。潜进水底,能见到石头和草根,水流舒服地推着人走。突然,岸上有人靠近河,紧跟着张渺游水的节奏走,两条粗壮的小腿和白胶鞋。他听见有人用朝鲜话叫他上去。张渺放掉胀在短裤里面的水。他站出水面说:“干什么,跟腚?”跟住他的不是一个人,是一群人,五个或者六个,向他说听不懂的朝鲜话。张渺四处找他放衣裳的石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整个中国的山脉稻田房屋树木都在河对岸绿油油的。张渺想:这条小破河儿,我使劲一跳,也能跳回我们那边去。但是,手臂被冲上来的人强行扭住。河滩空地上的风使几个揪住他的人的裤裆呜呜地响。一直到第二天的早上,张渺才明白,他被当成了潜伏过境的间谍。身下全是稻草,两个膝盖疼得再不敢弯曲,在草上能摸到自己发黑的血。张渺想:小命不如一根草。几个月以后,张渺被人在肩膀上狠狠地推了一下,说明他自由了。张渺向他望了一万次的小河和集体户走,河面已经结了冰,集体户的泥房子在太阳下面显得很黄,很暖和,刚贴的玉米面饼一样。张渺无论如何都走不快,两条腿拐得厉害。一个用围巾包出很大的头的人瞪大了眼睛盯住张渺,张渺突然害怕了,好像一个失忆的魔鬼突然发现了自己的身份。

    手里端一瓢热猪食的女知青站在院子中间的白雪上。女知青说:“你叛国投敌了还敢回来!”

    张渺说:“我不是!”

    女知青说:“原来山上的信号弹都是你放的,我们都知道了!”

    张渺说:“我什么也没干过,除了叫唤,连中国话都没说过。”

    知青们都出来了,他们说:“是呵,在那边全用朝鲜话招的。”

    知青们点着松明开会,黑烟像乌鸦飞过去。知青们决定把张渺正式交给上级。第二天,他们要给张渺挂叛国投敌的木牌,两个力气最大的知青到铁杠上弄直一条锈铁丝,准备用铁丝穿木牌。张渺到寒风里解手,看见冰路上开来一辆轮胎缠铰链的运煤卡车。张渺只尿了半截,马上兜住大衣,翻过矮墙,疯子一样跑过有玉米根茬的大地。雪烟掀起来,张渺摔倒在雪上,但是他用牙齿咬掉手套,他要尽快徒手抓住卡车的任何一处,哪怕是铰链。驾驶卡车的中年人看见一团黑色的东西,挂在踏脚板上。这个时候,张渺的手和冻铁板粘连在一起,卡车踏脚板揭掉了手心的一层皮肤。三天以后,张渺拐着腿走过城市火车站广场,他的脸上满是眼泪,看见城市里的烟囱,他开始哭。上班的自行车流愤怒地向他响车铃。他们说:“你不要命了,屯二迷糊,疯子!”张渺在家里躲过大半个冬天,在几平方米的小房子里放一只尿桶。春天了,父亲给张渺倒过尿桶回来说:“去你三叔家种地吧,记住对什么人都不能说你是知识青年,风筝留个线头在人手里,早晚给人家逗下来。”

    张渺到锦绣找到三叔。农民都问:“这是你啥人?”三叔说:“山那边一个侄子,那边屯子闹瘟病,怕沾上,投奔我了。”

    张渺在锦绣的一马平川上走到太阳下落,大地的颜色明显深些。南、西、东三个方向都能看见远处的一间知青集体户。张渺想:三叔总说他想人前显贵,谁给我恢复知青的名义,就是我最大的人前显贵了。张渺沿着原路回三叔的家,鸡鸭鹅都扑着翅膀找自己的窝。大地想:这个人为什么伤心?三叔拦住张渺叫他去后菜地里说话。后菜地搭满黄瓜架。三叔说:“我总寻思我养的这小子是外秧儿(非亲生),赶车的王三响,漏粉的张选贵,你看哪个像?”

    张渺说:“都不像。”

    三叔很愁闷。他说:“除了这两个,没啥闲人了!”

    46.两颗流星划过

    金榜一伙沿着火车铁轨走。本来,这天的上午,他们都在烧锅的北地里铲大草。金榜说:“浑身肉皮子发紧,真想放点儿血。”现在,金榜悠闲地踩着枕木走,他的裤子口袋给十几条黄瓜撑成了马裤形。云彩的遮挡使阳光不能均匀地照在大地上,南面的山正在阴影里,一片青黑的山脉,像贴住天边奔跑的野兽群。

    金榜说:“谁能看见马脖子山上的陈晓克现在正干什么?”

    有人说:“搬石头,他们户那伙傻大黑粗的小子都撅那儿搬石头,干得驴脸淌汗。”

    金榜说:“我看他正对我们吐唾沫,他说烧锅那几个又上乘降所了,不能坐火车回家,丈量火车道过瘾呢!”

    杨小勇问:“陈晓克离我们多远?”

    知青们说:“十多里。”

    后来,金榜他们坐在枕木上,用小刀石子在积木上刻字,刻他们这一生看过的连环画书名。后来,他们又想到城市里的父母。金榜的母亲来过信,她又回到学校教书,父亲还在一幢五层大楼里面扫走廊。刘洋的父亲一直在副食品商店里卖酱油,戴蓝布套袖,三只木桶上挂着白铁的提漏。小王的父母都在一间眼镜商店,为又一个孩子中学毕业即将下乡而发愁。张翔实的母亲是医生,参加一支医疗队去内蒙古草原了。秦士红不想家,因为父亲干过国民党。杨小勇没有说话,他不想提起自己的事儿,母亲去世,父亲瘫痪在床上。杨小勇有意坐到远一点儿的枕木上,用石片刻出一把驳壳枪。刻得相当深,估计火车跑十年也磨不平它。这个时候,开向城市的火车来了。蒸汽机车的头喘着粗气进站,没有一个人上车,也没有人下车,整列火车都关着门。靠近乘降所的车门突然打开,三个人给推下路基。火车上的乘务员是个年轻的男人,伸出头来说:“没有钱坐的什么车,当火车是你们家板凳!”三个倒霉的人和滑动的石子一起滚到杂草里,火车隆隆地启动。

    金榜拍着马裤里的黄瓜们笑了,笑得阴险毒辣。现在,那三个人站起来,两伙人都看出对方是知青。

    金榜说:“哪个绺子的?”

    三个人赶紧说:“都是一个绺子的。”

    金榜说:“少套近乎,老子在这儿忍了两个多月都没回家,这仨孙子美的,扒上火车就想回家了。”

    三个人想:遇上奓翅儿的啦。

    金榜几个手里都握一根黄瓜,大口咬着,逼近三个知青。他们脚下各有一条扎紧了口的面袋,塞得鼓鼓的。其中一个人抓住面袋想逃。金榜停眯眼端详他,刺刀一样。

    金榜说:“大酱色儿的趟绒裤子,白底懒汉鞋,打扮成了市里的街溜子,熊样。我问你,谁让你穿得这么好,让我看着不顺眼!”

    金榜突袭这人的肩膀,想抓住他,没想到对方也手脚利落,退到路基上,双手各抓了一把石头子。

    一场石头战,三个人退着越过路轨,冲进一片高粱地,被踩断的庄稼迎着人清脆地倒伏,高粱的头乱晃。金榜几个坐在枕木上扔石头,吼得声音很大,根本没想追赶。高粱地里闷热,他们不想钻进去受苦。现在,三个面袋都被抓住底倒空,遍地青辣椒、茄子和豆角。金榜他们每人吃了一根茄子,把菜堆成锥形,堆成尖尖的坟墓状,然后,慢悠悠地离开乘降所。赶着农民放工的时间,他们到队部后面的壕沟里拿出藏好的锄头,装成刚刚铲完地的样子,回集体户见到杨小华贴的金黄玉米面饼,个个都说饿了。

    三个知青在高粱里转了很久,才找回了乘降所,黑瓦房下面坐一个胸膛干瘪的李铁路。

    三个知青问:“叔,这是什么地方?”

    李铁路说:“这叫乘降所。”

    三个知青感觉这名字很怪。他们问:“这地方怎么样?”李铁路说:“好哇,一马平川旱涝保收的好地方。”三个知青见到他们的菜居然没给全部踩烂,他们提出把菜都留下,希望李铁路能送他们上火车,他们把所有的衣袋都翻出来,证明全身上下没有一分钱。

    李铁路说:“我算个啥,除了这身铁路皮,啥也不是,菜背回去给你们爸妈吧,车票,我给你们起。”

    三个知青想:在这个名字奇怪的地方遇上好人了!

    夜里,天空黑得深不可测,有一颗流星飞快下落,马上又有第二颗。起来解手的金榜吓了一跳,坚硬的风正顶着脊梁,大地里所有的植物都在说话。金榜想:流星,又有两个大活人杆儿屁(死掉)了!

    47.李铁路的儿子满不在乎

    坐了一天汽车一天火车,李铁路的儿子建国到了锦绣。能看见的只有庄稼,没有山峰密林、野鸡野兔、山葡萄、山梨。李铁路的儿子想:这地方能好到哪儿,屎窝挪尿窝吧。李铁路拉住儿子说:“壮啦,能把我装下。”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会这么健壮,他想摸一下儿子的肩膀,但是又犹豫。李铁路想:不合适吧。儿子的肉,在他的眼前发着光。李铁路又想:要出多少力气,才能练出这一身牛腱子肉?

    李铁路的另一个儿子没有来,做民办教师,说学校离不开。李铁路早在乘降所门前生起铸铁的火炉,不断地揭开锅翻着一条马肉,他突然感到乘降所是他的家了。李铁路的儿子蹲在夕阳里看眼前的玉米地。李铁路说:“吃肉,换衣服,跟我上公社去。”玉米地已经紫黑了,儿子还呆呆地蹲住,不转回身。

    儿子说:“这地方,没我们山里好。”

    李铁路说:“你们哥俩来了,这地方就跟咱家一样。”

    儿子说:“我的家不这样,谁家挨着庄稼地!”

    乘降所里只有一张硬木床,李铁路把床让给儿子,他去睡桌板。儿子说:“你这儿没炕?”他四处翻找,好像没有炕不能睡觉。李铁路把自己的衣裳和儿子的衣裳全洗了,用高粱秆夹在柳枝上,它们像一圈士兵围住乘降所。李铁路先躺下,白炽灯吊得很低,烤着他的左脚。李铁路抚摸身上松弛的皮肤,好像拉扯一件贴身衣裳,嫌它起皱了。

    儿子说:“我们那儿好几个小子都接班回城了。”

    李铁路随口说:“接谁的班?”儿子说:“还有谁!”

    李铁路明白了,蜷着脚,把灯给灭掉。

    儿子说:“要不,我接班,要不,我回山里,坚决不上你们这个熊地方,平乎乎的一点儿没意思。”

    李铁路从头下摸起枕巾围在腰上,推开门到月亮地里。李铁路想到,他穿胶雨衣给一炕的人和一排臭鞋扑通地跪下。李铁路感觉脚跟软了,他坐在白光光的土里,大地洒了白银屑一样。儿子站到乘降所屋顶的阴影里说:“爸,你别吓唬我。我明天就走!”

    儿子说过这话,蹬着哗哗响的石子上了火车轨道,往远处走。月亮升得越高,投在大地表层的光越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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