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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康丝毫不觉得自己刚刚出口的是什么多大的惊天之语,他状若随心一般继续言语道:“如今隔相江虽然仍然水流湍急,但是好歹已经可以乘风破浪......故而这次西奥来团,虽然皆是选了熟悉水性的好手,但是依然在落地之后修整了很久才开始启程赶往金陵拜见......倒是叫南齐皇室久候了。”

    ......姑且不管南齐皇室是否真的久候,但是这眼前颜康面上根据嘴里说的内容而伴随呈现出来的愧疚就看着假意的很。

    不光是面上假意,情分上看着也虚。这个颜康,实实在在的,把对西奥和南齐的虚情假意都展现了个头透彻。

    他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南顺的人,在西奥长大,看面上来说,他应该已经融入了西奥,甚至还成为了西奥出使南齐的使臣官员之一。

    但是......他却在言语间故意透漏出来隔相江水域已经可以通航的事情,又用一种近乎直接的方式告诉他们他们其实早就已经到了南齐,逗留的时间甚至比他们想象的要早很多。他们甚至已经不动声色到了京城,用正大光明的使团来转移京城中的大部分人的视线,然后在让颜康这些长着完全南人面相的混入金陵,再不动声色的以南齐官员押镖的方式,十分大张旗鼓的和容小龙他们‘偶遇’在了这个官道边上的一个普通小镇。

    南顺.......

    冲着谁来呢?

    是公事,亦或者,私事?

    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反正当下可以确定的一点就是,他们是冲着容氏来的,或者把目标定位的更加精确一些,他们是冲着已经开眼的容小龙来的。

    果然,下一秒,原本还对着四个人中身份最为醒目的赵帛言谈的颜康,十分自然的就把目光转移到了容小龙身上,这其实这样的转移还挺生硬,因为若是一个一个的轮着交流,那赵帛和容小龙之间还隔着一个月小鱼,颜康却直接跳过了。

    这样生硬的略过,给了赵帛一种工具人的感觉。仿佛颜康本来就是冲着容小龙来的,可是如果单刀直入显得太过于急切,姿态不好,于是就先马马虎虎和赵帛寒暄搪塞两句,再直奔主题。

    颜康的主题果然就是容氏。

    颜康向着容小龙道:“容小公子......事到如今,就不必纠结为何我会知道容小公子的身份了......容氏大名鼎鼎,即便是在世间平息十数年,只要稍微动静,依然还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可抗天地的容氏。”

    容小龙不知道该怎么接.......

    他想了想,很认真的回答颜康说:“是西奥一直流传着容氏的传说吗?还是因为两国讯息不通的缘故而导致你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南顺尚在的时候?”

    “......若是真的是如此,你该改改,我如今连江湖上的一个小小新手都算不上。别说什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了,我现在翻手能打翻的唯一东西就是我手上的这个茶杯。”

    他话是如此说,但是并没有打算要去打翻手上茶杯的意图的。他甚至还喝了一口水。

    颜康笑笑,一脸早就有所预料到的平静。

    其实只要不蠢笨,谁都能想到这个结果的。

    虽然容小龙和颜康表面说法都是南顺人,就是意义上的老乡;虽然民间也有那么一句俗语,所谓的‘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但是这泪汪汪的前提可是不少的,要是同乡,要有共同乡音,要能够知道那家乡十八里地的新鲜事,比如那甜水巷的俏寡妇如今是不是还在开豆腐铺子?比如那个街口买咸菜的大娘是不是还一如既往的每天只供应一坛子?比如那如今那条家门口的河边是不是还总有一群乳臭未干的小子趴在石桥上看洗衣娘等等......

    而容小龙和颜康之间,有什么可以言语的东西吗?

    容小龙出身时候正好就是南顺亡国之时,而颜康也是少年时候登上流放的船只。别说什么乡音了,容小龙连左海生的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他对于容氏的感情也是寡淡的很,要不是逃脱不了的天赋,他甚至只会以为自己的容不过是个碰巧。

    那传说中的容氏,确实曾经辉煌强大光芒无限过。可是也就是因为站的太高,寻常人要仰望一番都要担心是不是会闪了脖子,何况那容氏被传的邪乎,上可以战神,下可以杀鬼,到了人间,还祸国殃民搅合了一个原本应有的盛世天下。

    这么想想,容氏可真是罪孽不小啊。

    十五年的时间,好容易容氏的这些过往要沉入历史长流了,好容易要留给后世去评说了,结果这个节骨眼,颜康冒了出来,一出头就一通赞美之词,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的目的。

    很难不让人警戒。

    颜康若是想要取得容小龙的信任,很难。连当下所谓的心平气和坐下来交谈,都是假的。

    月小鱼和赵帛在他手里,如今满堂上下,都是颜康的人。容小龙在一次质疑为什么赵小楼这一次居然就放心让赵帛一个人来闯江湖了?

    又不是之前都是一帆风顺才放松警惕,赵帛上一次才中了埋伏,还是不予楼的埋伏。一般这个情况下,不应该更加警惕吗?把一个护卫升级成两个三个四个?

    这个颜康看着和颜悦色的,可是谁知道会不会是个笑面虎?回头威胁他要做什么,他不从,就抓赵帛或者月小鱼逼迫他......一次不从就杀一个,再不从杀一双......这话本这桥段,他可没少听到看到。

    不管是坊间话本还是说书传记,一般到这个桥段的时候,都是虐心情节。

    容小龙做观众的时候还挺期待这样的情节桥段的,因为这种情节往往是为了提升主人公的战斗力和进取心而刻意为之的内容,一般经历过这样的虐心之后,就会引来主人公大杀四方的痛快场面。

    但是这一切都要基于这是话本,是戏文,是小传的前提下。

    若是放到现实,放到容小龙身上,他还是希望他这个‘主人公’,他这一本小传,还是平平无奇,十分无聊的走到终点就好了。

    做个无聊的故事,点个无聊的说书人,哪怕台下一堆昏昏欲睡的听众也无妨。

    人生是自己的,又不是活给别人看。哪怕是想破头,都觉得若是为了对方的一眼热闹,去轰轰烈烈折腾自己的人生的行为实在是十分的愚蠢。

    容小龙打定主意,不管颜康如何作为,他都不要听进去。

    这个主意刚刚定下,对面颜康仿佛是能够读心一般,立刻问他一句:“容小公子,您可听说过,隔相江的地狱门?”

    容小龙听进去了最后三个字,手下一颤,索性杯中只剩半杯水,不至于泼洒出来。

    隔相江的地狱门。他当然知道。

    那是一段及其狭窄的江段,因为狭窄,加上高低落差很大,造成了那一段的水流极其汹涌,而汹涌水流在长时间的冲刷之下,又冲击掉了了不少巨石,巨石在水下拦截了正常的流向,天长日久,一段江水就形成了很多回旋流,可绞杀一切船只桅杆,就形成了后来百姓们口中的地狱门。

    站在地狱门边上,甚至可以隔着水雾,遥遥望见对面的西奥和北魏的交界处。

    十二年前,逃命三年穷途末路的容氏的其中一支,就是在地狱门投江的。容氏最后残存的那一支投江之后,隔相江上乌云密布,天雷滚滚,宛如渡劫。

    此番景象一连持续三日,白日不见光,黑夜伸五指不可见。隔相江江边百姓皆道是当时有逃亡者投身地狱门缘故,他们枉死凄惨,投身地狱告了人间的状。于是地府阎王震动。要降下天灾。

    百姓惊恐不已,叩头,不停叩头。送上猪羊,送上鲜果,奉香,求神,问佛。甚至让未曾穿耳的未婚少女披上嫁衣投入江中,下嫁江神。乞求结为亲家,江神看在新娘面上,上天求情。

    无用。

    隔相江江边,依然是天雷滚滚,白日不见光,黑夜伸五指不可见。

    隔百里之遥。容安头顶的乌鸦精在呱噪大叫。

    乌鸦精怪预感大事不妙,不停盘旋他头顶,大叫:“天诛地灭啊.........死啦!!沈小姐死啦!!!沈小姐死啦!!!!救命!!!”

    然后,化作了黑烟消散不见。

    三日后,乌云消散,但是整条隔相江,俨然成了活的地狱门。

    远方的容安身边,再也听不到熟悉的呱噪。

    这些,容小龙都知道。

    但是颜康说的事情,显然是容小龙不知的。

    颜康说:“容氏投江当时,我在对岸。眼见那个为首的容氏首领抱着一个很小的孩子投身入了激流。......当时我们南顺的遗民顺着下游撒网打捞,捞出了一些......捞出了一些,只能建了衣冠冢做安葬了。安葬在了岸边土坡之后。”

    颜康说一句话,容小龙的心就停了半拍,再说一句,他的手脚凉掉,再说一些内容,血凉。

    等到他说安葬两个字的时候,容小龙已经跟个死人没什么两样了。

    颜康示意一番,身后那个扮鬼的上前,呈上了一个东西。

    颜康把东西摆在桌面上,示意容小龙打开。

    赵帛等人都投视线去看,却是一个剑柄。只是一个剑柄。且十分的糟糕,似乎被人用石头或者锤子之类的重物重重敲击过一样。

    剑柄那端本来有兵刃的一段空无一物。

    颜康解释:“这也是跟着当时一起打捞上来的。为首的那位是先丢下两柄长剑才投的江水,这个剑当时捞到的时候就已经是剑柄了。”

    宝剑落入江水的时候都尚且到这种地步,何况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呢?

    颜康当时言语的含糊,但是那含糊的字词其实不必言明也是能够明了的。

    容小龙当然也清楚,颜康言语这一切并非是出自什么好意,以颜康现在的年纪推算,十二年前的时候颜康也不过才是少年,一个少年懂得什么撒网打捞?懂得什么建造衣冠冢的事情?

    他言语这一切,一来是想找出和容氏又说交集的点,二来,是想要表明态度,告诉心怀警戒的容小龙,他们和容氏并非敌人。虽然开头并不美好,但是也包含了无奈的苦衷在里面。

    颜康想要让容小龙知道,他是友,非敌。

    此刻言谈走向,正在趋于日渐温馨和感伤的夹杂之中。如果这是坊间故事,那么接下来,容小龙就应该道一声谢,然后彼此各自下个台阶,交个心,再谈正事。

    这是颜康控制在内的走向。

    结果容小龙一句话打歪了这个方向:“......你把这个烟杆主人如何了?”

    “什么?”颜康一愣,回过神来顺着容小龙的视线才发现他盯着桌上一边他刚刚随手搁置下的烟杆。

    容小龙盯着那个烟杆不放:“那个烟杆,是个白日寻花的老汉的,你们刚刚所在的房子,就是那寻花所在。你们为什么会出现在哪里?这烟杆为何又在你的手里?”

    容小龙刚刚言论自己有关的问题的时候还像个闷葫芦一样,颜康说的嘴皮子都干才能换来寥寥一两句毫无内容的话。

    他还以为容小龙是怕生所致。结果人家偏不是,质问的时候呱唧呱唧言语了一番都不带停的。还一直盯着颜康,似乎要从眼睛这一扇心灵窗户来判断他接下来的言论到底是狡辩还是真心。

    颜康卡壳了。

    颜康卡了一回,才说道:“就,就杀了啊........”

    颜康摊手:“有什么错?你说的那个寻花的老汉,可能是白日里没够,晚上居然再寻了原址去登门,塞了人家丈夫一大笔钱,言语要搂着他的婆娘睡一觉。我寻思是这个老汉看着那丈夫白日里懦弱,不吭声,是个见钱眼开的主......结果那老汉登门的时候,家里的闺女也在家里,那老汉本就吃醉状的胆子,结果说了些不干不净的话,等我们去看,那老汉找成了八块。”

    所以老汉是那对夫妻杀的。

    容小龙问:“那你杀了谁?”

    “那对夫妻呗。”颜康一脸无辜又自然的说道,“我们闻声过去的时候已经迟了,那男人杀人的时候没顾及家里的幼女,那幼女当场被这场面给活活吓死了,那对夫妻在满屋子血腥味里抱着孩子哭,声声言语道不想活了,他们既然不想活,留着也是痛苦,何不如上路?一前一后的,说不定还能赶上自己家闺女的黄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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