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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大状不禁摇头:“总之那段年份,就是乱的很,从开始水陆大战的时候,就开始乱,又乱又浑,好像隔相江的江水,既然清水成了浑水,那么趁乱摸鱼的手就多了起来。想要再看清楚那水里还有没有鱼,还剩下几条鱼,要么是把水抽干,要么就是等水重新变得清澈起来。”

    容小龙想了想如今隔相江。

    “那要等到后者,只怕还早.......”容小龙如此说道,“如今隔相江江水滔滔.......飞鸟不可栖,船舶不可行,惊涛拍浪,简称地狱门。”

    那涌动地狱门的,不知道是什么......是江水的滔滔,还是鲛人的怨气,甚至......是容氏的愤怒?

    容城当年带着那一支隶属于南齐的容氏被朝廷逼迫到走投无路,带着族人投了隔相江。之后,隔相江上乌云密布,雷声阵阵,暴雨三日,成急流之态。从此那原本清澈江水,就变成了王母金簪划下的银河。

    在乞巧节传说中,尚且有喜鹊架桥,令牛郎织女每年在鹊桥上相会一次,可是那隔相江呢?不知道何年何月,才可以停下汹涌波涛,再次恢复原状,令船舶再次杨帆,度过江流,窥对面世界。

    容小龙想到了闫大夫。

    容小龙说:“我认识一个老人,他是个医者,医术高明,但是却很早就没有了野心和壮志。因为他老早就被隔相江给斗败了灵魂——他的朋友,是南顺的贵人,南顺亡国,一部分没有跟着殉国的贵人跟着南顺年幼的十五皇子登上了渡往北荒的大船。”

    容小龙解释:“北荒就是原来的北魏。早已经乱为了沙漠。不知道是一早就如此,还是之后才这样,反正在懂事的时候,北荒就是其余三国流放大罪之人的地方。”

    听起来流放北荒这四个字好像要比秋后问斩要来的轻松。其实不是。秋后问斩好歹还能在死前吃一顿饱饭,若是尚且有家人在世,还可以有个葬身之地,就算是最惨,孤苦无依,问斩之后被草席一裹丢到乱葬岗,那身死之地好歹还是自己家乡。

    在北荒就不一样,流放是剥夺良民身份,最长限度是终身不可归乡,最短的期限是流放十五年。

    十五年,几乎等同于终身了。

    那是北荒。

    北荒虽然尚有石翠城。可是要从隔相江边到达石翠城,中间要走过茫茫的无人沙漠。

    那是沙漠。

    沙漠无人。不代表没有别的东西。毒蛇,郊狼,蝎子,蜈蚣,蜥蜴......这些东西都喜欢生活在黄沙之下。它们埋伏不动,等到被有人踩空它们的洞穴,受惊的动物才会飞窜而出,一口咬上小腿,把毒素注入肌肤。

    那里有毒物。

    那里还有西奥的边界。

    西奥一直没有忘记北魏当年对此的欺凌。

    西奥也没有忘记当年容氏针对北魏财富的占卜。北魏的皇城的消失和灭国一样成了解不开的谜,成了天意。这也罢了。

    可是另外一个天意,不可以发生。

    容氏占卜的另一个显示那些财宝,那片地基,只属于新朝。

    ——这话言犹在耳。

    眼前就是南顺的移民到此。这算是什么?算是来印证天意的吗?来接受北魏的财宝和地基的吗?来开创新朝的吗?

    西奥国,从未停止对于踏上北荒的旅人的追杀。

    任何人,只要踏上北荒,必死。

    这是十五年前的事情。

    闫大夫早已经接受了他的好友死在北荒的事实了。往事不可追,就如同,他当年也追不上那艘大船一样。他赶去的的时候早就晚了。一点痕迹都没有,千里烟波,无处可放。一片云帆,一抹水痕,都不见。

    他唯独对着江涛痛哭了一场。

    他当时想渡江寻好友。却被临盆的妻子绊住了脚步。孩子呱呱落地,不能没有父亲。他咬牙等待时机。然后再也没有时机。

    三年后,隔相江乌云盖天,雷声大动,震耳欲聋。三日后,连降三天暴雨,三天后云消雨收,隔相江江水暴涨,再也不复平昔日平静之态。滚滚浪涛裹挟黄沙呈奔腾之态。江面滔滔滚滚,飞鸟不可停,浮木立沉。渡江无望。

    且不知道容氏预算天意何时到来。但是当时知晓这个消息的闫大夫,却已经明白了自己和好友的缘分,已经被天意斩断了。

    也是因为如此天意弄人。

    闫大夫再也没了勃勃雄心。他得过且过。有病治病,没病补身。他这一生再无加官可能,更不谈进爵。好在妻儿和睦,很是安乐。他偶尔饮酒,小酒助兴之后就看天上月,问月:“天意啊,天意.....天意要弄人,人有何种法子呢?”

    他到底懂得知足常乐。感谢天意,送他一片还算和睦的人生和长寿的寿命。

    他妻儿早他离去,他也不太过于悲恸。这是天意。天意无法挡。他是杏林圣手,都无法力挽狂澜,这不是天意,又是什么?

    闫大夫告诉容小龙:“他就是被暴涨的河水裹挟的人。天意啊......我到底还是得天垂怜的。”

    ......

    这段算是旧事,不算是往事的记忆,容小龙以为自己忘了。

    结果历历在目。

    容小龙当时初次明白这段往事的时候,心痛如绞,他记得自己当时在闫大夫走后无声地哭了很久。当时朱成良还在他身边,对他忽然的落泪不止不明所以,只能想到是不是药太苦所致,于是朱成良当时慌忙去寻找甜食。

    那个时候,朱成良应该不是演戏吧?

    朱成良到最后也不知道他究竟当时为什么而哭。

    容小龙没说,他一部分的原因是觉得朱成良不会理解,另外一部分,他为之羞耻,那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为了容氏的所为觉得羞耻。

    ——南顺亡国,始作俑者是容氏。可是这一场风波,影响的不单单是上位者的南顺皇室,也不仅仅是为此付出代价的容家。还有那些无辜的百姓,沦为亡国遗民的百姓,以及根本对此无知的贵族。

    容小龙以前不是不曾想过这个问题。想过一场风波累积者定然不止眼前之人之物。可是那些都是过往了,他再了解详细,也不过是当个听众,被迫接受,被迫聆听。然而如今,活生生的人站在他面前。他真正感受到了当时扑面而来的浪涛。

    他就想站在暴雨之后的一片泥泞中。他想象不出来眼前曾经是怎样的人家,唯独要等到他从泥巴中捞出一只小小的鞋子,一个残破的拨浪鼓,一个花灯......才能够感到这一场风雨带来的毁天灭地。

    .......

    容小龙那个时候,被那一场灾后的狼藉和惨烈震惊的无法言语和内疚不安。

    ......

    而如今呢?却告诉他,这一切包括那一场裹挟了闫大夫和好友一声的江水,源头是成千上万的组成?反而容氏在其中的作用显得低微不可堪。

    容小龙问陈大状:“前辈,你所认识的那位容和,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前辈陈大状一愣:“我以为你会更加感兴趣顾文熙?”

    毕竟顾文熙和他当年为了白蒙的案子互相较量对于他来说那才是重头戏。陈大状靠这个官司,一举成为左海第一状师,也同时,身败名裂。

    虽然矛盾又痛苦,但是已经看开了的陈大状还是觉得那一段故事才是自己一生的精彩段落。

    而虽然容和作为这一段精彩人生的源头和起点,但是他一直都是字数寥寥的边缘人物。容和有自己的故事,有自己的主角文章,容和的故事中,甚至可能根本不会提及陈大状这个人。而陈大状的故事里,也没有本事留下容和这样的人物的。

    尽管如此,陈大状还是非常敬业的去回忆了一下。

    “容和和我同岁,但是生的显得很小,又无害的样子,”陈大状慢慢回忆,“谁能想到那样一个人居然会是南顺的国师呢?人人都以为,能做上位者,一定是满眼都充满了算计的样子,即便不是那样,也该有一种不怒自威高高在上的骄傲,偏容和一样都没对上。他眼眸很干净,不设防,看你的样子就仿佛你才是那个拿主意的人......”

    陈大状说:“不过一看也是能立刻知道,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的,脸和手都白净,估计从小到大,连个重点的碗都没叫他拿过的。”

    容小龙很无语。他问的不是这个方面。

    陈大状尚且无觉,依然还在卖力的回忆中。

    陈大状说道:“容和挺矛盾,譬如他生的很是单纯,看着还有点傻,一副轻易信人的样子。但是偏偏做事很果断,偏心偏的也厉害......比如他明明知道白蒙就是有罪,但是为了他妹妹,他就是要为白蒙开脱;他知道顾文熙是个良臣,将来大有作为,所以要两全其美,不动顾文熙......”

    “......所以他动了你,”容小龙说,“容和的两全其美,是用了你的左右为难做到的。”

    陈大状说:“那有什么办法呢?一方面是自己的亲妹妹,一方面是国之栋梁,一个是手心,一个是手背,那我就是个案板上的鱼肉嘛。”

    容小龙说:“我第一次见到鱼肉会为了刽子手说话的。”

    陈大状不是没听出来容小龙语句中的调侃,笑笑道:“那不是看破了么......我都死了半生了,再想不通的,也都看破了。”

    陈大状笑得很无所谓的样子,继续说道:“我还挺喜欢他的......我身边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人。很奇怪的人......”

    容小龙问:“怎么奇怪?”

    “他又热情,又凉薄。”陈大状说,“明明是他亲妹妹的终身,明明那个白蒙不是什么良人,若是我妹妹喜欢上这样一个人,我会恨不得立刻他死,让我妹妹死了这条心,可是容和呢?他居然疼爱妹妹到这个地步,只要他妹妹喜欢就可以,哪怕是一个杀人犯都可以,他这样......算得上是宠溺过度到毫无底线了。”

    “可是他又是非分明的很,他明明白白告诉我,他要我给白蒙脱罪,但是不能够伤到顾文熙,所以只能让我钻律法的空子。而且他知道白罗海是为了讨好他才杀了花家十六口,也坦然会为了一个毫无关系的花家报仇,白罗海覆灭了花家一家,他也同样覆灭了白罗海一家,然后白罗海一家治罪,家产抄没之后都充了国库。他好奇怪。”

    陈大状最后说:“但是容和是个好人。”

    容小龙说:“他害了你,你还觉得他是个好人?”

    陈大状说:“这要看是哪个方面,如果说是前途,他或许是害了我,可是他同时也解救了我的心灵。”

    容小龙:“.......”

    陈大状说:“如果不是这样,我或许会一生纠结在孙井生的案子和我师父死中不可解脱......我师父就是如此,他为了心中的正义和真相付出一生,一定有很多人问过他的,我也想问的,就是为了孙井生,为了一个已经断定的案子,赔进去一生,值得吗?我年轻的时候也想不通,那个时候,对名利还是更加看重的。”

    莫怀忠一生名利双收,到死也没有丢掉身为状师的气节,不曾为了权势低头过。他死的不算是正义,也或许在别人眼里显得不值得,但是他最最无愧于自己。莫怀忠用自己的一生来告诉自己的徒弟,人这一生终究还是要为自己而活。

    莫怀忠到老才告诉陈大状的事情,十九岁的容和已经早就明白了。

    容和当时如此这样的回答陈大状关于他关于白蒙的处理:“或者你说得对,让白蒙伏法,我妹妹即便是伤心也会终究过去,可是我妹妹今年十五岁,她是少年爱恋,虽然遇人不淑,在一生尚且不识爱恨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错付的人,但是即便是错付吧,那也要我妹妹自己明白过来。等她明白过来,白蒙不配的时候,也就是白蒙的死期,而现在不行,白蒙不值得我妹妹为他伤心欲绝,不值得我妹妹一生牵挂不忘。”

    “——白蒙如果现在死了,他的所有不堪,所有的罪孽,所有的不负,都会被死亡定格成为模糊的永恒,我妹妹在日后回顾往事的时候,不会记得白蒙曾经有个妻室,也不会记得他曾经有过外房,甚至不会记得他错手过一个幼女。她只会记的,那是一个她爱过的男人,一段她不曾可及过的爱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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