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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屋外的。他走了一会才觉出自己出了一身的汗,神思也有点慌神。他的手里紧紧地握着那块玉佩,另一只手里还攥着那个空荷包。

    他就这样握着那么重要的东西,走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他反应过来后吓了一跳,赶紧把东西揣进了怀里。他等了一会,才等到一个路过的僧人,他叫住他,问他:“师父,您见过和我一起的姑娘吗?”他伸手在自己肩膀位置比划了一下,“这么高的一个小姑娘。她穿......”

    话到这里顿住了,他发现自己根本没印象月小鱼今天穿的什么颜色的衣裳。他只记得她坐在石阶上啃桃子,再往前一点,月小鱼捂着脸跑掉,说自己没洗脸......再往前一点,她在他身后问他,‘和谁吵嘴?’。

    她有个小小巧巧的尖下巴,小嘴,大眼睛。生气或者害羞都会脸红,她脸色不好,常常显出一种病态的青白色......不过她有一头乌鸦鸦的好头发,细细长长的脖子,还有细白的手指。

    他记得很多,没有忽视她,可是她不记得今天月小鱼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裳。

    “施主?”他许久不说话,又在愣神,被他拉住的小师父忍不住开口问他。

    “啊?”容小龙朝他眨了眨眼睛,惊醒一般。

    那被他拉住的师父年纪模样看起来很小,但很是客气和耐心:“施主在问小僧是否有见过一个姑娘。”他提醒他,然后说,“贫僧见过的,昨日入住本寺的客人只有三位。除了在听潺院的那位贵客,便只有您二位了。”

    容小龙松了一口气,“那师父知道那位姑娘现在在哪吗?”

    那小师父说:“现在还未到晚课的时候,寺中没有轮值的僧人可以自在处理时间。左右不过在寺中。”

    那小师父又说:“适才过斋的时候见那位女施主与慧明玩的很好,许是一同去玩了。施主不必担心。”

    那个苹果脸的小沙弥原来叫慧明......容小龙好歹得到了点信息,虽然没用。他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还没问人家师父的法号。

    那小师父念一句佛:“贫僧法号......”

    “慧箜。”

    慧箜回头。身后是背着光的诚安。

    年轻的慧箜和知天命的诚安站在一起,并没有让容小龙感觉到岁月的痕迹。慧箜虔诚的施礼念佛:“师父。”

    容小龙也学着双手合十,施礼:“大师。”

    诚安禅师问慧箜:“为何还不取来净水?”

    慧箜说:“徒弟这就去。”

    慧箜离开后,诚安禅师说:“我这个徒弟向来怕见生人,今日与施主倒是有几分投缘。”

    容小龙挠挠头,有点尴尬,不知道怎么接话。

    他想吐槽哪里就这么容易就投缘了,何况慧箜也不过是被自己拉住问了两句话罢了。可是他又不敢直接这样说,因为诚安这样说八成是在客套。但是如果容小龙直接指出这是客套,诚安恐怕又要拿出那句‘出家人不打诳语’来和他较真了。

    “我倒是没看出来慧箜师父是个怕见生人的......”容小龙打着哈哈,把话题转移到了不在现场的慧箜身上。

    诚安说:“慧箜是老衲收的第二十六个徒弟。他出家晚,来白塔寺才不过三年。慧箜出家之前还是举人。”

    容小龙在被‘年纪轻轻的慧箜小师父居然曾经是个举人’这个件事情震惊之前,他的疑惑先跑了出来。

    他好奇发问:“慧箜小师父在白塔寺修行,可是大师您不是鸡鸣寺的寺监么?”

    “不错,”诚安说,“但是慧箜和慧明都是老衲在白塔寺收的徒弟,是不是很有趣?”

    一般般有趣吧。容小龙敷衍的点头。

    “那个慧明小和尚年纪小小,居然和慧箜师父是同辈?”

    诚安说:“慧明是慧箜的大师兄。”他一笑,“慧明一岁不到就来寺中落发,当时就寄在老衲名下,别看慧明年纪小小,可是却是慧字辈第一名。”

    容小龙说:“慧字辈的大师兄没落戒疤,但是师弟慧箜却落了。”

    诚安微笑:“慧箜明年就要启程去云游修行了。”

    容小龙问:“去哪?”

    诚安说:“往西走。”

    容小龙说:“西边是西奥国。”

    诚安说:“再往西走。”

    容小龙想一下:“再往西是西海。”

    诚安说:“可以再往西一点的。”

    容小龙问:“再往西一点走是哪里?”

    诚安说:“许是极乐西天。”

    容小龙成功被噎住了。他想说这四个字对于江湖人来说其实不算吉利,可是其实想想这四个字都是好意思,造出来的时候也从佛口莲花一般的,都怪俗中世人给歪曲了。想想凡人也矛盾,一方面一心向佛,阿弥陀佛的念,三柱清香和贡品也不少,但是即便如此虔诚,在平日里说一句上西天还是算骂人。

    容小龙也是世上俗人一枚,只能挠头的尬笑。

    他说:“慧箜师父是忽然顿悟了么?如凉安一般?”

    诚安摇头:“慧箜自小便有此念,只是他是家中独子,唯恐父母伤心,只能先做孝子。六年前慧箜父母过世,守孝三年后慧箜才出家落发。”

    诚安长叹一声:“这世上难得双全。”

    他念了一句佛号。

    关于这一句,容小龙是赞同的,本来这样的一句话就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无论用在哪个方面上都可以说得通。两全其美这事不容易,得了就该偷笑。只是大多数人,都只能二选一。有舍有得,人世间本该如此。

    容小龙和诚安想谈半天,得出一个结论:他真的不能和出家人多聊天,万一不小心看破红尘,岂不是很糟糕?

    彼时红尘在冷笑:你也太看得起自己。

    一阵风来,容小龙无端打了个哆嗦。

    还未等诚安禅师开口,刚刚离开的慧箜师父已经去而复返。他手持净瓶,瓶中放一枝新鲜的柳枝,已经入秋,难得还有翠色的柳枝。

    慧箜对诚安施礼,也念了一句佛号。

    在看净瓶的时候容小龙注意到慧箜的手指,细白干净,一看就不是庄稼的手,他适才听诚安说慧箜考过举人,想必是书香世家或者不愁衣食,这样才有时间和力气去顿悟。否则一天三顿餐不饱食,衣不避寒,有功夫都去忙着生计了,分不出愁绪去顿悟旁的佛还是观音。

    但是他的目光定在了慧箜的食指上,发现食指只有半指,不是畸形,很像是后天人为所致。他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但也立刻移开了目光。

    诚安和慧箜都未曾在意他这个举动。慧箜将净瓶和绿柳交给了诚安禅师,正要准备离开,诚安禅师说:“慧箜,你带这位龙小施主去寻那位月小施主吧。”

    容小龙听这一句,心中轻快了一分。

    他对方卿和的态度极为复杂,要说相信也不尽然,要说不信任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直到刚刚听到诚安的称呼,他心中才放下一块石头,至少至少,他身世的事情,方卿和替他守住了。

    他默不作声的跟着慧箜一路走。走了半段他觉得奇怪,于是问慧箜:“我记得来时的路没有这么长......”

    慧箜说:“这是贫僧平日走的路,走这条路不太有机会遇到熟人。”

    容小龙问:“遇熟人不好吗?”

    慧箜说:“遇到熟人便要寒暄,要眼神对视。”

    容小龙说:“师父不喜欢?”

    慧箜说:“不是不喜欢,只是害怕。”

    容小龙说:“害怕人?”

    慧箜说:“害怕和人往来。”

    容小龙心想我都问道这里了,于是又问:“为什么?”

    慧箜道:“人心难测。”

    ......

    出家人。容小龙说服自己。出家人不懂这些语句有旁的意思。比如诚安说西方极乐,比如慧箜说人心难测,他们真的只是直白的表达这个语句字面的意思。容小龙深呼吸,长长叹了一口气。

    当然,作为连熟人都害怕遇到的慧箜根本不会主动问他为何叹气。

    慧箜果然没问。

    慧箜把他领到了一条分岔路上,指了方向给他,便转身走上另外一条路去。慧箜走了两步,发现容小龙也跟来,他依旧没问,脚步也没停,继续慢慢往前走。

    容小龙依然跟着。

    慧箜来到了一间偏殿,说清净的话,其实更不如说是冷清。这间殿堂距离庙门远不说,位置还偏,殿里供的是弥勒佛,未来佛。人对于来世虽然也多少有那么点追求期许,可是还是抵不过眼前的日子重要。一座寺庙,从来也没说是因为求来世求得灵验才得香火旺盛的。何况和观音菩萨以及赵公明不同,求子有财总有个应验的时候,求来世这事,真的灵验了也没处知晓和还原的。

    这间殿堂虽然偏,但是干干净净,香火也没见断过。慧箜进来的时候案上供着新鲜的瓜果,香炉中也燃着清香,瓜果的香气和香炉里的檀香味融合,闻着挺叫人舒服。

    慧箜从弥勒佛身后取出一个红色的布袋,打开了位于弥勒佛正前方的功德箱:那是善男信女投放香油钱的地方。从小到大,容小龙一次都没投过,也主要是因为他没钱,也是因为他没什么所求。

    和这个殿堂冷清程度一样,功德箱里也是基本空空如也,容小龙在慧箜身后探头一看,空荡荡的箱子里,只有三枚铜板在里面,还有两块用油纸包的四四方方的东西,看着像是街面上卖的那种寻常可见的糖块,熬很大一块,然后冷却变硬之后敲碎,再用荷叶或者细草纸包好,按个卖。大的贵点,小的就廉点,一般大人都会挑小的买,一则吃多了牙疼,二是小娃娃总抓不住东西,边吃边玩,要么丢了要么化了。

    这两个糖块算是不大不小的,大概是不知道谁家的小孩淘气。趁着大人不注意给塞进去的。

    出家人应该并不看中银帛,慧箜也没有因为弥勒佛只给了三枚铜钱就怠慢人家,他依旧恭恭敬敬地给弥勒佛磕了三个头。容小龙没跟着磕,他只来得及在慧箜起身的时候偷偷朝着弥勒佛双手合十拜了拜。

    弥勒佛笑眯眯的,一副好脾气的样子,看着都不是个小心眼的佛。

    他注意到,慧箜离开弥勒殿的时候,若无其事的把那两块糖揣进了怀里。

    容小龙于是跟着慧箜一路去各个殿堂去收钱。其实收钱的殿堂不多,就十多个,只是因为白塔寺是顺山而建,所以一个殿一个殿的过去,基本等于在爬山,走到赵公明殿的时候容小龙已经有点气喘冒汗,而慧箜明显是走惯了的,气息平稳,神情闲适,一副云淡风轻超脱世外的样子。

    但是等到走到了门口的时候,慧箜脸上已经没有了从容的样子——殿里人山人海,往来络绎不绝,甚至还有在殿外还没进来,而手上的香火已经燃了大半。赵公明是财神,历来求财是人世间永恒不变的主题,每一座庙宇从来香火最旺的总是赵公明和旁边的观音殿。功德箱依然毫无例外的位于佛像的正前方,可是和弥勒殿不同,那正前方的长凳上挤着虔诚叩头的香客,而害怕和人打交道甚至不惜走远路的慧箜,要在众人的目光之下去打开功德箱,实在是个不小的挑战。

    可是不开又不行,因为赵公明的香油钱十分可观——从那铜板塞进去无声无息来推测,那功德箱里面不仅仅只有铜钱而已。寺庙不同于其他,它的收入除了佃租以及法会佛事等等,平日的香油钱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

    容小龙跟在慧箜身后偷偷说:“再等下去,斋堂就要开饭了哦。”

    慧箜说:“施主不着急去找友人么?”

    容小龙说:“不着急。”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十分诚恳:“晚饭的时候总会见到的。”

    他真是不着急,于是慢悠悠在慧箜身后等着,此时他已经看着云淡风轻超脱世外一般,而慧箜如刚刚的自己,额头已经明显在冒汗:一滴汗顺着头皮划过鼻尖,被他飞快的擦掉。

    人在紧张的时候会不自觉的小动作,慧箜也是,他不停地咬下唇,他有一双和年轻的脸不太相契合的丰满的唇,原本唇色很淡,而现在被他咬的充盈了血色,加上略显惊慌的眼睛和白的脸,让他看起来很像一只紧张的兔子。

    布袋上有水渍表示手心也在出汗。看得容小龙都有点同情起来:若是这样的惧怕人群,为何要去负责这个差事呢。

    他转念又想想慧箜的辈分,估计他也没什么资历去反对吧。慧箜资历小,又年轻,这样辛苦的事情不是归他,难道去归那个年纪小小的大师兄慧明不成?

    容小龙偷偷戳他:“......我十五岁。”

    慧箜说:“哦。”

    容小龙:“......”

    看得出来慧箜是十分不懂得人情世故了。容小龙放弃了委婉的方式,他问:“你几岁了?”

    慧箜说:“三十。”他又看他一眼,“小孩不能问大人几岁。”

    容小龙吃惊,慧箜长着一张小孩脸,又很容易让人想起兔子。他以为慧箜至多二十出头,三十了?怕不是开玩笑?容小龙还想问个清楚,旁边的慧箜已经不见了。

    他一直站在和尚出入的偏门里,听到殿堂穿来人声,走到门口看到慧箜已经打开了功德箱,功德箱周围依旧有很多香客,香客对于这个小和尚很虔诚,纷纷对他让路念佛,还有两名香客帮着他把功德箱抬起来好往口袋里倒钱。后来的香客更是直接把供奉放进了慧箜的布口袋里。

    这个时候的慧箜反而镇定了下来。他沉默地收拾好了装香油钱的布袋,从容的对香客念了佛,甚至还对一个在母亲怀中哭闹不休的婴儿抚顶,口中还念了几句话,容小龙站的有点远,纵然此刻殿堂安静,他也没听清是什么。大概是一些佛经里的吉祥话,婴儿的哭闹也渐渐小了下去。等到慧箜离开的时候,婴儿已经停止了哭泣。

    容小龙在不远处看着清楚,随着那个婴儿哭闹声减弱的同时,人群中称奇议论声反而大了起来。他隐约听到了‘高僧’‘燃指’这两句话。但是很快就淹没在了其他的议论声中。

    赵公明殿的香油钱果然十分可观。慧箜回到偏门的时候,布袋明显饱实的不少,沉沉甸甸。他们最后要去的殿堂是观音殿。

    观音殿和财神殿相距很近,大概是经过了财神殿的一遭的考验,虽然观音殿香客也不少,可是慧箜明显已经淡定下来。他十分迅速麻利的完成了开箱取钱念佛溜之大吉一系列的动作。甚至并没有像财神殿那样成为众人的焦点。

    拎着沉重的布袋,慧箜十分得松了一口气。脸色也缓和了很多,不再像刚刚那样,神情严肃,像一只时刻警觉的兔子。

    容小龙左看右看,依旧觉得慧箜的外貌和年纪十分不和,他追问:“师父真的三十?三十?三十而立的那个三十?”

    慧箜说:“出家人不打诳语。”

    容小龙不知道该怎么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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