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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梅秀沦为寺库职位最猥贱的小婢一枚。
    天天天天都有做不完的杂事。
    天天天天都得面临寺库众人的挖苦,戏称她一声公孙大嫂。
    天天天天都得起劲躲避严尽欢,不想和她打照面,给她欺压她的时机,但天天天天都市“巧遇”严尽欢,被严尽欢叉腰数落,直指她的鼻,说道:“公孙谦是流当品,你是流当品,以后你们的孩子也是流当品,属于我严家寺库所有!”然后,恭送严尽欢趾高气扬退场。
    天天天天,都可以和公孙谦一块儿吃早膳,一块儿上工,一块儿用午膳,一块儿喝午茶,一块儿吃晚膳,日子倒也不太难堪,至少,她天天天天都挂满笑容忙东忙西,纵然她和公孙谦一样领无薪俸,她甘之如饴,虽然她曾经小小担忧没有收入,她就没措施赚到足够的银两去……不外,现在这种普通而不用勾心斗角的生活,清静得让她好喜欢。
    今天,她跟在公孙谦身后,清理一批流当品,再将它们擦拭清洁,搬进客栈,忙完,公孙谦望见她额上充满大巨细小的汗珠,递给她一条帛帕,她接过,因跑上跑下的勤劳事情给煨红的双颊色泽更深,他轻笑敦促她去厨房喝杯茶水,她丢下句“我去帮你也倒一杯”,急遽跑走,基础不是赶着自己去喝水。
    公孙谦很难不在心里笑叹她的可爱单纯,见过她太多面目,现在这一个,才是最贴近她本质的吧,一个年轻生动的小女人,开心时大笑,被骂时嘟嘴,做错事时低头反省,她对许多事都很好奇,缠着他问那件流当品的泉源、这件典当品的价值,认真听他徐徐告诉她每一件商品背后的故事,或是拿着它来典当的人,保持何种心情、心情,她有时听完会哭,有时会嗤之以鼻,皱皱她不甚高挺的小俏鼻。
    “你相好的没跟在你身后,好难堪。尉迟义在公孙谦只身回到寺库后头的小厅稍作休息时,右手支颐,脱口即是克日来最常说的取笑戏谑,还居心在公孙谦身后左右寻找李梅秀那块粘人糖饴的踪迹。
    他们明知道公孙谦与李梅秀之间清白如纸,够不着“相好”一词,但光凭公孙谦为李梅秀破例撒谎,就足够让他们再笑他一百年。
    “她去厨房品茗。”公孙谦态度淡然,完全不辩解,也不要求兄弟们嘴下留情,因为启齿求了,只会换来更犀利的挖苦。
    “谁人女孩喜欢你。”秦关说出在场所有人眼睛都望见的事实。自从公孙谦清除了不许她靠近他的禁令,李梅秀险些像只放出柙笼的小兽,获得自由和允许,大大方方跟在他身边打转。
    公孙谦也知道,她凝望他的眼神,缓慢之人都能看出里头点点辉煌光耀的炫目星光,更况且是拥有鉴赏物品的敏锐眼光的他。
    “救命恩人嘛,这对女人的杀伤力太大。”夏侯武威增补,觑向公孙谦一脸云淡风轻的笑,他摇摇头:“你还笑得出来?小当家可是夜夜都气嘟嘟地在床上直跳脚,诉苦她亏大了。”
    “武威,要贫困你在小当家眼前替梅秀美言几句。”公孙谦作势揖身请求。
    “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全落在我头上。”夏侯武威也很想叹气呀。
    “谁教那只野兽,听不进其他人话。”秦关一针见血。野兽两字,是他们对严尽欢私下的戏称。
    “你这意思是在说我也是野兽一只,才气和那只野兽相同?”夏侯武威剑眉挑得高高。
    “是。”秦关和尉迟义异口同声,令夏侯武威气结,跳起来追杀他们,夏侯武威打中尉迟义两拳,挨了秦关两计脚踢,几个男子幼稚地嬉戏一阵,才宁愿重新循分坐回原位。
    “你也喜欢她吧?”夏侯武威揉着被秦关扫中的痛处,呲牙咧嘴,原来就不属于飘逸的容貌更显狰狞。
    公孙谦没有答腔,他只是笑,浅浅的,笑着。
    为什么不回覆呢?
    端着茶水回来的李梅秀站在门外,困惑地想。
    她一直在等着,想听见他说“对”,或难受地听见他说“差池”,屏着吐纳,不敢发出半点声响,就怕错失他启齿的瞬间。
    他照旧笑着,始终没回覆夏侯武威的问题,而在场几个男子,没有追问下去,他们的话题已经转开,谈论其他的事
    我会选择不启齿。
    因为真话太伤人,他又不愿说谎,是吗?
    他不喜欢她吗?
    可他显着对她好好,为了她,扯了他今生最厌恶的假话——
    差池,他对谁都很好,全寺库里,没人会反驳这句话,他让欧阳妅意坐在他腿上,晃悠着两条纤美小腿,同他撒娇,他也曾替严尽欢梳理一头险些及臀的玄色青丝,好有耐心,一缕一缕轻轻梳理,梳完,还会认真替严尽欢挑发钗……
    全寺库里都叫他“谦哥”,只有她,还称他“公孙先生”,而他,也未曾要她改口,更没有告诉过她“别这般生疏,你和妅意一样叫我谦哥便好”。曾经,她想不着痕迹地佯装没事人一般,在搬货时顺口问他“这些流当品放在谁人柜上是不是?谦哥。”但前头十四个字说得无比流利,最末了的两个字,抵在舌尖,没来得及脱口,就死在她嘴里。
    他对她的好,这样看来,一点也不奇异。
    可是他为我说谎呀!他在我危机之时,像个英雄跳出来救我!李梅秀单薄地捉着这一点,想证明他的好,是确实存在。
    说不定,换成任何一个女人,他都市这样做。
    讨厌说谎的他,不会喜欢一个从小视说谎如呼吸的骗子。
    李梅秀肺叶传来闷痛,才觉察是自己紧张到忘了要吸气,差点憋死自己,不外,认真做几回吐纳,闷痛仍是在,并没有消失不见。
    不要太贪心,至少比起最初他的疏离,现在他的温柔,她已经满足了,他还愿意对她笑,跟她说话,听她天南地北地胡乱提问,丝毫没有不耐。
    她只要能像欧阳妅意或严尽欢一样,可以获得他的笑容和温暖问候,那就够了。
    李梅秀,要记着,你和他之间并非众人以为的亲密,那是他为了救你而想出来的权宜之计,你不要傻傻地被蜚短流长误导,以为那些话说久了便会成真,你不是公孙大嫂,你只是李梅秀。
    他是个好人,才不说伤人的真话,没让你听见最最无情是字眼,知道吗?
    释怀些,你就会发现自己拥有的许多几何许多几何,太贪心的话,只剩下贫瘠。
    贪心,会让你想要获得更多。
    比欧阳妅意更多。
    比严尽欢更多。
    比任何人更多……
    李梅秀稳住呼吸,不自觉喝了一口握在僵硬掌心的热茶,还不够岑寂,再喝一口,附加一个用力吐纳,又一口,咽回喉头的干哑苦涩,为他斟茶,然后带着遮盖太平的笑,将茶送进小厅里,获得他“谢谢”两字,她的笑靥更辉煌光耀。
    满足了,不能奢求。
    这样就好了。
    能像现在这样,就好。
    想通的李梅秀,接下来所有日子,把目的放在“公孙先生改口为谦哥”上头,但多日已往,公孙先生照旧公孙先生,“谦哥”两字依旧是梗在她喉里的刺,想吐出却呕不出来,卡在咽喉又不舒服。
    显着每回只剩她一小我私家时,她都喊得好顺口,似乎早已叫过成千上万回的熟稔呀——到底为什么看着公孙谦的脸,她就是叫不出口?!
    或许,是担忧她喊了之后,他会很温柔而且客套地回她:请叫我公孙先生。
    呀呀呀,想到可能面临的谜底时,她更没胆叫……
    刚刚有个好时机的……欧阳妅意不知是心思太细腻而看透她的心事,抑或纯粹瞎起哄,听见她以“公孙先生”称谓公孙谦时,经心描绘的柳叶眉先是一拢,后又微微挑高。
    “以你们两个的友爱和闹出来的闲话,喊公孙先生不会太生疏吗?”欧阳妅意一边誊抄典当品名册,一边拨冗问。
    对对对,问得好,妅意!
    她可以顺着欧阳妅意的语意问下去,佯装一脸无辜反问:那我应该如何称谓他?
    欧阳妅意一定会回:至少叫一声谦哥较量适当,铺子里全是这样叫他。
    说不定公孙谦也会颔首认同:以后,你别喊我公孙先生,叫谦哥吧。
    她就能酡颜红地绞着帕子,先故作矜持、扭扭捏捏,直到他敦促,她再顺理成章喊一声,谦哥。
    太好了!太好了!
    时机不能错过——
    “妅意,别为难她,她喊公孙先生顺口的话,继续这么喊也无妨。”公孙谦抢走她的讲话权,教她傻眼,小嘴张得开开的,没来得及脱口的字字句句,再死一回。
    平时说假话麻利到无须打草稿的她,伶牙俐齿一遇上公孙谦就连打三个死结。
    呜呜。
    李梅秀坐在院子里通往客栈的石阶上,懊恼自己的痛失良机,只差没抡起双拳,恼恨地捶打自己的胸口,再呕几摊死不宁愿宁愿的鲜血来泣血一番。
    呀呀呀,若她不要满脑子还在演绎桥段,也许她就会比公孙谦早一句话启齿了——
    她望着地上厚厚一层积雪,像极她现在的心境——一片荒芜和酷寒呐……
    雪间,踩满她一小我私家的脚印子,看起来真是孤孑立单,印得那般的深,她从埋首蜷曲的行动中起身,带着些许任性,在雪地上的脚印旁再补上好几记,要它看起来像是有人陪着一块儿踩雪一样。
    突地,一棵藤编的精致小球,滚呀滚,从院子右侧小径弹滚出来,正巧停在她拎高裙摆的脚踝边,接着,啪嗒啪嗒踩雪而来的脚步声,粗笨而缓慢,当中夹杂稚童吁吁喘息的吐气声,纷歧会儿,圆滔滔的金袄小家伙泛起,小嘴儿边哈着一团又一团的白雾。
    李梅秀识得她,她是账房的宝物女儿,才七岁,因为外形福泰丰腴,被大伙取了个“球球”的乳名,瞧她吃力从积雪中拔出短短腿儿,厚重衣物将她密密包裹,不透半点寒风,只露出一张被凉风吹拂得通红的乳色圆脸,以及一双大大灿亮的眼眸。
    “喏,球球你的球。”李梅秀抬起裙边圆球,递给小胖妞,笑说着此球非彼球。
    “谢谢婶婶。”
    小胖妞唤公孙谦一声谦叔,所以小脑壳直接遐想和公孙谦有一腿——这是她从爹娘口中听来的词儿——叔叔的妻子,要叫婶婶没错。
    “球球好乖!”李梅秀好爱听球球这样叫她哦!虽然她心里清楚自己是个假婶婶,可听在耳里好甜好甜好甜。她忍不住给小胖妞软软嫩嫩的小身子一记大大拥抱,很无耻地想拐她多喊几声来过过干瘾。
    “婶婶好爱抱人哦……”球球每回见到李梅秀一次,就会被抱到险些缺气一次,这回同样没有破例。
    “因为球球抱起来好软好舒服。”尚有,叫婶婶的童嗓是悦耳天籁。
    小胖妞偏着扎粗辫的小脑壳瓜子,想了想:“谦叔抱起来不舒服吗?”她晴天真地问。谦叔抱起来不舒服,才会转而猛抱她?
    这问题,李梅秀无法回覆。她没抱过公孙谦,不知道他的“触感”如何,但他又高又瘦,藏在天蓝色长袍底下的身躯应该也不会结实壮硕到那里去,加上他的漂亮面目并不适合配上太粗犷的身材,瘦巴巴没有赘肉的他,抱起来说不定会像在抱树干,硬邦邦的呢……
    她的身高只委曲抵达他胸口,抱住他时,耳朵正好可以贴在他的心窝口,听见强而有力、沉稳、纪律的心跳,那感受一定很好!
    但,一切仅限于幻觉,即便她流尽口水,也没时机实行脑中任何一种绮丽美景,想试试抱公孙谦的滋味,不如自己去找棵树来抱抱才实际些。
    “你谦叔叔没有你软绵绵又嫩呼呼呀!”李梅秀又给她一个熊抱,小孩子身上浓浓奶香,很难让人不爱。
    “人家比谦叔胖嘛……”小胖妞噘起红红软软的小嘴儿,孩子气地诉苦:“爹娘都说,我再胖下去,以后会卡在门框里不能动……”可她一天一天就像吹起,一天比一天更浑圆丰满,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气瘦呀!她天天吃五碗甜丸子汤时都还在思考这个困扰人的难题呢……
    小胖妞显而易见的沮丧,让可爱圆软脸儿像尝了黄连似的塌垮下来,李梅秀拧拧绵糖一般的小粉颊:“你那里胖?一点也不。”这是假话。小胖妞的身形,绝对是同龄孩子的一倍有余,她时常被小男孩欺压,更不懂事的臭男孩用“小胖猪”取笑她,通常都害球球挂着大巨细小颗的泪水,以及与臭男孩扭打互殴的伤口,哭着回家向爹娘起诉。
    谁说孩子不懂自尊受伤之痛?
    言语上恶意的奚落、心情的哂笑,都市令孩子察觉,并在心中惆怅好半天,甚至酿成一辈子阴霾。
    李梅秀扳正小胖妞的肩,认真与她平视,再义正词严道:“你不胖,你只是骨架大。”
    小胖妞不懂骨架和晒衣竹架有什么差异,但她听得懂最前头三字。李梅秀很认真、毫无心虚地说:你不胖,让小胖妞率真地绽放笑容,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齿,好开心好开心地攀住李梅秀,颔首如捣蒜地赞同。
    “对嘛,我也以为自己不胖,你抱抱看就知道了嘛。”她跳进李梅秀臂弯间,要让李梅秀掂掂她的体重,谁知她一跳上去,李梅秀基础支撑不住——别说是一个寻常七岁孩子已经相当有重量,更遑论是等同两个大孩子同时扑上来的小胖妞。
    “唔——”娇小的李梅秀踉跄,眼看就要滑坐在地,身上无比极重的小胖妞重量蓦然消失,小胖妞飞在半空中——不,不是飞,她被人拎高高的,从李梅秀身上脱离。
    “你想压坏她吗?”公孙谦单手抱高小胖妞,另一只手牵起李梅秀。
    “谦叔。”小胖妞乖乖叫人。
    “外头这么冷,你们一大一小在这儿停留,不怕着凉?”
    “谦叔,婶婶说你抱起来没有我舒服哦!”小胖妞献宝似的说完,拍拍公孙谦的胸口:“一定是谦叔太瘦了啦,都不多吃点饭!”
    童言无忌,一说出口就教李梅秀想在雪地里挖个洞,把小胖妞给埋进去!
    “哦?她这么说?”公孙谦淡淡扬眉,觑往李梅秀,前者神态趣然,后者则是火红了脸,赶忙压低头,不敢与他平视。
    他不记得她抱过他,何以会有他抱起来没有小胖妞舒服的评语流传?
    “婶婶喜欢抱起来软呼呼的身体啦,谦叔不及格。”小胖妞咯咯直笑。
    “原来她嫌弃我的身材。”
    “我哪有?!我又……没有。”李梅秀嚷着要反驳,一抬眸,与他四目交接,见他眸光促狭,一股热气窜上脑门,辣红她的面颊。
    远远传来账房妻子寻找宝物女儿的声音,大嗓门让三人皆听得仔细。
    “娘又在找我了……一直关在房里,都逼人家要念书……”小胖妞低声埋怨。孩子贪玩,坐不住,一遇到书,眼皮就重。
    “有书读多好,谦叔以前小时候,想念书却没措施读,你这般幸运,还不珍惜。”身在福中不知福。
    她忘掉谦叔也爱说大原理,被他逮到,就得听他数落。虽然谦叔不会像爹大吼大叫,嗓音好听极了,可她就是不爱听这些嘛。小小身子挣着扭着,从公孙谦臂弯间要脱离。
    “我得快些回去,谦叔,放人家下来啦,人家会乖乖念书的……”后头那句,说得很搪塞,视线还赶忙心虚飘开,摆明就是说说而已。
    “不许说谎。”公孙谦一眼便看透她的心思。
    小胖妞好歹与公孙谦熟识七年,公孙谦的顽强个性,年岁尚轻的她也很明晰,敢骗谦叔的下场好惨。
    “人家真的会乖乖回去……”这回的保证,真诚了许多许多,险些不难想象这小娃儿一回房,马上就会埋首书册间,立志成为南城头一个女状元。
    “这才乖。”公孙谦放下小胖妞,任她抱紧球,蹒跚地踩着湿湿滑滑的雪地,往账房一家栖身的房舍回去。
    目送金袄小身影消失于转角,公孙谦掌间仍握着李梅秀有些酷寒的小手没放,她以为他是盛情将她从雪地上扶起而已,应该在她站稳脚步之后就会铺开她,但他没有,自然而然地牵起她,走回长廊,避开正徐徐飘下的细雪花。
    李梅秀不确定他来了多久,听见她与小胖妞的对话几多,或许有七成,也可能有三成,说不定只有一成,无论是哪一种,他绝对都听见她对小胖妞说的那句善意假话。
    我只要再听见你撒一次谎,无论是对谁,我都不会再脱手护你,任何的效果你自己肩负,那时,别怨我冷眼旁观。
    他的申饬,她天天念、夜夜背,倒着复诵也快不成问题,她总是提醒自己,他已经亮出他的底限,说得清楚明确,若是她踩到他的底限,下场无须他再赘述,她才不要获得他的冷眼旁观,于是,她赶忙替自己先辩解。
    “我没有说谎哦!她真的不胖,她骨架大而已!”所以不行以当她在说谎骗小孩!虽然她简直是心存善意地诱骗球球,不忍看孩子流露失望心情。
    “我有说什么吗?”他淡淡反问她,伸手拂去她发梢雪花。
    “还没有……”她就是怕他会说些什么呀!
    “你对球球说的那句‘你不胖,你只是骨架大’不算假话,那么,你同她埋怨我抱起来不舒服的那一句呢?”
    “我才没有埋怨……我又没有抱过你,怎会知道你抱起来……舒不舒服?只是球球圆圆软软的,想也知道抱她较量舒服嘛。”李梅秀迩来太习惯不扯谎,他有问,她必答,以前总是先想着如何说谎的个性,收敛不少。
    她发现,说实话并不是多难题的事嘛。
    “我没有你想象中的瘦。”
    咦?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想澄清他抱起来没有她以为的不舒服吗?或是在勉励她该亲手试试抱他的触感?
    李梅秀还没想通,公孙谦已经挂起一抹淡笑,穿越长廊,往暖烘烘的小厅继续走。
    手,照旧友缠牵着的。
    此情此景,使得两人追念起当日在面摊吃完了面,却觉察相互身上都没带银两的窘局——
    那天,也在飘着雪。
    “不外是两碗汤面,才几文钱,你们两个也付不出来?亏你们一身少爷小姐的高价华裳,来骗吃骗喝的哦?!”面摊老板一脸鄙夷,双臂抱胸,右脚不停地在摊位地板上啪啪跺着,他见多了吃霸王餐的家伙,还没人像他们,穿得体面,只点两碗汤面,吃完却摸不出半文结账。
    “我以为你身上会带许多钱。”李梅秀挨近公孙谦,悄声问道。他的衣着、他的精致,任谁来看都市认为他像个随便一掏就有一捆银票的富令郎。
    “我没有钱。”公孙谦囊空如洗。“应该这么说吧——我一直没有赚过钱。”
    “怎么可能?你是严家寺库首席鉴师,一个月没有一千两也得给你五百两才聘用得起你吧?”她眸子瞠圆圆的,听见好受惊之事,以为他在这种时候尚有心情说笑。
    “我是流当品,并非寺库重金约请的鉴师,寺库供吃供喝供用,让我衣食无缺。”他所赚的每一分钱,全属寺库所有。
    “这是聚敛!”她替他感应不平,气呼呼地直跳脚:“你帮严尽欢赚进的银两,早就凌驾你的典当费吧?!她怎么可以还这样欺压人——”
    “喂喂喂,你们闲聊起来了呀?”面摊老板很不满受人忽视:“现在是怎样?面钱是付或不付?照旧要直接跟我一块儿上官府去?”
    李梅秀虽是面摊熟客,她与小老板见过频频面,却没有攀谈过……真糟糕,若是老老板在场,她还能攀攀友爱,问看看能否赊欠面钱,下回再一并给。
    “面钱我们虽然付,但得先回府去取,能否请老板通融,我们会快去快回,绝不食言。”公孙谦说得相当恳切诚意。
    “不成不成,你们跑了哪还会回来,又不是傻子。回府拿钱可以,你们两人挑一个回去,另一个得留下来抵押。”面摊老板这个要求并不外分。
    “我回去好了!我可以用跑的!”李梅秀连忙揽下最泯灭体力的重则大任,这儿离寺库有三条长街,回到铺里更得做好让欧阳妅意哈哈取笑的准备,她自小被人追着跑,已经相当有心得,她还会抄近路,拐进别人家的前厅后堂,加上她脸皮厚,被寺库众人笑也无妨,但公孙谦不行,她才不让他做这些事。“你在这里等我,我马上回来!”
    她向公孙谦保证,而且向面摊老板再点一碗热羹汤要给公孙谦。
    “羹汤钱等会儿我连面钱一块儿算给你。公孙先生,在你羹汤还没喝完前,我就带着银两回来赎你!”前一句,是扑面摊老板担保;后一句,是对公孙谦的允许。话说完的同时,她转身就跑,在应该要小心行走的湿滑雪地上跑得飞快,连灰色棉袄的系绳都来不及绑好,只见迎着风的小身影,散开的棉袄啪啪翻掀。
    公孙谦半个字都来不及说,李梅秀消失在街角。
    你在这里等娘,娘马上回来接你。
    相似的允许,有人曾在他耳边,带着哽咽,呢喃重复。
    好孩子,你要乖,别吵别闹,悄悄等着爹娘,好吗?
    好。
    他乖。
    他没吵没闹。
    他悄悄等着爹娘回来接他。
    透过寺库小房间的那扇小窗,望向络绎不绝的街,来往复去的面目许多几何,独独缺少了慈祥的娘亲恶汉憨实的爹亲。
    那天,也飘着些许的白雪,他身上那件缀满补丁的厚袄,是昨天夜里,娘坐在微烛前,一针一线为他将哥哥的旧衣改妥补牢,要让他御寒过冬,今早爹娘要牵他出门时,娘为他亲手穿上,虽然凉风拂过,照旧会教人自打哆嗦,但他已经心满足足。
    他搓搓快冻僵的双手,坚持不从灌进寒风的小窗旁脱离,他相信,爹娘马上就会回到这处离奇的铺子,一右一左朝他伸来大大暖暖的手,牵起他,带他回家。
    窗棂外,积起了厚厚的雪,比他一开始坐进小房间时横跨许多几何,晌午时的微弱阳光早已完全淹没于西方山峦后方,浓暗色的灰,笼罩天际,街道两侧的商家,逐渐燃起一盏又一盏的夜灯。
    他从白昼等到黑夜,心里担忧爹娘是否在接回他的途中遇上了什么贫困,才会延误时间……
    夜,越来越沉。
    扑面布庄的幌子收了起来,大红灯笼灭掉了,接着是酒铺、再来是古玩店,最后熄掉的那一盏,是卖夜宵的什锦粥铺……
    为什么爹娘还没来?
    突地,有人拍拍他的肩,他转头,望见寺库那位中年迈板。
    “孩子,别瞧了,你暂住的床位已经替你整理好了,你去澡堂泡个热水澡,然后好好睡一觉吧。”寺库严老板怀里抱着一名襁褓婴儿,婴儿吮着拇指,睡得正香甜,粉粉嫩嫩的童颜如樱瓣漂亮。
    “我爹娘等会儿就来接我。”他谢过严老板的盛情。
    严老板露出苦笑,又不想同一个孩子说太多残酷事实,只约略回他:“你爹娘不会这么快来,我谋划寺库三十多年,少少遇见当日典当、当日取赎的客人……瞧你冻得唇色都发紫了,来,听话,去泡泡身子。”
    “可是……”他的眼光,不敢从街道上移开,即便外头已是空荡荡,没有半个路人。
    “你爹娘若来接你,我也不会强留你,放心吧,他们一来,我让人马上告诉你,好吗?”严老板面容平和,笑起来时,双眼眯得险些看不见眼珠子,像极了亲切的弥勒佛。
    “……嗯。”他终于颔首,想起身,才觉察四肢早已冻僵,连动动手指都市疼,他强忍下痛楚,凭证严老板付托,在澡堂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他们家很少有时机烧上一大桶的热水,一般都是从家旁的酷寒小河里提水回来擦澡了事——再换上清洁厚衣裳,躺平在严老板替他准备的小房,里头简朴放有四张小床,其中两张上各睡了与他年岁相仿的男孩,他和他们没有攀谈,屋里只有他抖开被褥,以及躺下时,木板床发出的咿呀声。
    他一夜无眠,睁眼盯向屋梁,直至天亮。翌日,天方初明,他便坐回寺库旁侧的小房间,透过窗,看着往复的人群,盼爹娘快些泛起。
    第一天。
    第二天。
    第三天……
    第四天,他带着眼窝和嘴角淤青,坐在老位置,守在窗棂旁,继续期待,脸上的伤,是因为昨夜同睡一房的男孩冷冷告诉他:你爹娘不要你了,他们不会来接你回去,你以为你进寺库是做什么的?他们拿你换银两!
    他气极了,和男孩扭打成一团,要男孩将那番话吞回肚里去。
    他不信,他才不信,娘那时搭着他的双肩,蹲低身子,同他说回来接他回去的!娘的声音多轻多柔,娘的心情多慈祥多痛惜,娘……
    第五天。
    第七天。
    第十天……
    直到现在。
    小窗外的街景,成为他的梦魇,纵然脱离童年许久许久,他天天夜里都市作着同样的梦。
    梦见自己坐在窗扇后,面临空无一人的长街,梦里的街,像没有止境一样,没有谁,会从街的那一端走过来;没有谁,会停驻在窗前;没有谁,会朝他伸来温暖臂膀;没有谁,会来接他——
    公孙谦一时眩晕,此时双眼所见的街景,与梦中如出一辙,又长,又笔直,铺满冷冷白雪,没有路人往来走过……
    他沉沉闭上眼,不想再望见孤寂长街,不想再望见稚龄的自己,曾经引颈期盼却又终于心死的那一日。
    “我回来了——”
    长长的街,人影还远远的只是一个小黑点,嘹亮的嗓音已经吼得连面摊里亦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拿钱回来付面钱了!”
    他张眸,望见李梅秀跑得好急,绣鞋和裙襦下湿得彻底,她掌里攒紧从欧阳妅意手中借来的碎银,高高在半空中挥扬,她双颊冻得火红,唇却是发白的,但眸子好亮,嚷嚷时,许多白雾从她嘴里呵出,她太专心在挥手,忘掉脚下踩的是滑溜厚雪,一踉跄,她跌个四平,螓首正面半埋进积雪里,随即又从雪地里爬起来,脸上与发鬓沾上雪块也没空拂去,继续精神亢奋地跑往面摊偏向,跑往……他的偏向。
    他无法眨眼,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挪开。
    空敞冷清的大街,只有她一小我私家在疾驰。
    他分不出她是在现实中飞驰而来,或是同时存在于儿时的梦乡。
    “喏!这样够不够?”李梅秀手里握得暖热的碎银递给面摊老板。
    “够了。”面摊老板收下碎银,找她几个铜板。
    李梅秀转回公孙谦落坐的小桌,觉察他一直盯着她,桌上那碗她替他点的热羹汤丝毫未动。
    “是不是老板对你说了没钱还敢上门吃面这类浑话?你怎么一口汤都没喝?”她推测,边瞪面摊老板一眼。
    “我才没有。”面摊老板一边搅和一锅热汤,一边否认。“他从你跑掉之后就一直那副品行,我送羹汤已往时,他连瞧也没瞧我一眼。”少诬赖他。
    李梅秀不再理碰面摊老板,咚咚地跑近公孙谦,蹲在他眼前,被凉风僵得冰冰的小手,叠在他左手背上,在他的注视下,咧开笑容。
    “我把面钱付清了,我们可以一块儿回家了。”她来接他了,用最短的时间,不让他久等。
    失去温度的掌心,却熨烫着他,像块煨暖暖的炭。
    他抬起手,拂去她鬓边霜雪,她连发梢都是冷的,可笑容温暖、眼光温暖、眼神温暖。
    他左手轻翻,将覆在手背上的小掌握在自己掌心,用自身体温煨暖她,另手端起尚温着的羹汤汤碗,递到她唇边,要她先喝一口祛寒。
    热羹汤滑入咽喉的感受好舒服,让她此时仅存的寒意也消失殆尽,可最暖的,不是咽下胃里的羹汤,而是他紧握住她的手,暖意,从十指交握间,通报过来。
    她浑噩地任他喂她喝完整碗的羹汤,整个胃里全都热乎乎,若不是衣裳因为刚刚那一跤而沾了雪水的湿冷,她险些全身就会发烫起来。
    “走吧,我们回家去。”公孙谦淡淡笑道。
    “好,回家去。”她颔首。
    有人来接他了……
    在他期待那么多年之后,第一次,有人带着迫切和欣喜,跑得那般急、跌得那般重,在冰天雪地里,往返奔忙,只为了要接他回去。
    他必须用力地深深呼吸,才气压抑胸口险些要汹涌满溢出来的激动。他起劲克制自己,不许握痛她的手,不许吓坏她……
    小窗棂后头的小男孩,期待了足足二十个年头,在今天,终于有人陪着他,一块儿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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