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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月瑶朝刘长卿使了个眼『色』, 刘长卿立刻配合地同皇帝说:“皇上,臣给您挽下袖子。”

    当皇帝抬起胳膊, 又把视线转移到他身上的时候, 月瑶装作不经意地拿起了佛经翻了两下之后说:“这一本佛经用的是前年二月产的撒金纸。”

    皇帝正同刘长卿说话,听见这句火速转过头来, 他见月瑶手上拿着那本佛经刚要斥责她, 听见她说的“前年二月”,剑眉立时是紧紧地拧成一团。

    “你说什么?前年二月?”

    月瑶捧着佛经道:“是。”

    皇帝沉下声问:“你确定?”

    月瑶说:“这撒金纸是奴婢家有名的纸张之一,纸上点点金『色』皆是用磨得极细的金粉撒上去的,故名洒金纸。北边贵人们在苏州最爱它, 可前年二月里奴婢的二叔被莫名地卷进了一桩官司,奴婢的爹爹不得已用家里的金子去打点官老爷才让我二叔平安脱身, 再要买金子银钱家里一时周转不开所以撒金纸的金粉缺斤短两,这批撒金纸上的金粉就比通常的少了许多。奴婢家做生意从不欺客,纸造完时,爹爹便将缘由告知前来买纸的客人,这批撒金纸卖的就比其他年份造的要便宜许多, 倒是有许多平日买不起的人买了不少去。苏州府的织造大人也是知道的,织造大人说送进宫的撒金纸不能变, 所以织造大人后来给了我爹爹金子让他重新一批送进宫, 那已经是三月里的事了,所以只有前年二月的这一批纸才独独会这样。”

    皇帝突然厉声对顾问行说:“把畅春园的撒金纸都拿来!有多少拿多少!”

    顾问行一下子似是年轻了二十岁, 立刻是飞奔出去办事。过了一刻钟, 他领着两个小太监回来, 每人手上都抱了一摞的撒金纸。

    “皇上,畅春园的撒金纸都在这了。”

    皇帝走到月瑶跟前一把抽走她手里的佛经,他转过身一张张翻看垒在桌上的撒金纸,并和手里的佛经对比。皇帝细细对了有半盏茶的时间,果然如月瑶所说,除了手上的佛经,其余撒金纸上的金粉明显都要多上许多。皇帝脸上一时杀气密布。

    “是谁做的……”

    “皇上……”顾问行道,“听说德主子的妹妹国公夫人手里有些东西,在德主子去景山后,国公夫人本来是打算呈给皇上的,可是德主子不让。”

    “是什么?”

    “荷包,一个绣着萱草,一个绣着萱草和石榴。还有当年的两张『药』方。”

    “若不是为了孝昭皇后惨死,奴才根本不愿意侍奉您。”

    皇帝突然想起那年他透过门缝看见她捧着荷包跪在绮佳的灵前,她在哭,她说:“我一直想一直想,一定要查到凶手的那日才能来见您,一年复一年,可如今直到她死了我才知道,原来您早知道是谁害了您,您却早已经原谅了她,蓁蓁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

    “我知道这是错的,可是为了您我愿意让它错下去。”

    该问吗?他真得很想问一问,可蓁蓁说过“永远不要问”。

    ……

    皇帝带着顾问行踩着盘山的石阶一步步往上走,他一边走一边在想事情,所以走得很慢。快走到寿皇殿前,他隐隐约约地听见前方传来一阵箫声。那声音在夜『色』中清丽却又分外的凄凉。皇帝站在原处听了一会儿箫声才又继续往前走,一直到走到寿皇殿的宫门外才停下。

    顾问行利索地掏出钥匙打开门锁。

    “每日三次有人来送饭菜和两桶水,奴才把永和宫那里娘娘平日看的书都送了来,衣物棉被奴才也让多毕隔三差五地添置。”

    蓁蓁的族兄如今是内务府总管之一,顾问行自己揣摩了半日就悄悄和多毕透了底,将景山的事情托付给了他。

    “娘娘换季咳嗽的老『毛』病没好,这两天都有送些清肺的梨汤给娘娘。”

    皇帝点点头,他拍了拍跟了自己几十年的顾问行,他不知道说什么,这个跟他最久的老奴才大概是最懂他的。

    他慢慢往里走去,这处院子虽然有顾问行的照顾还算整洁,但到底有些破败。三间的偏方只有一处小门,他慢慢推开,昏暗的屋内她穿着一身简素的蓝袍子手里抱着一本书册靠在窗边沉睡着,而她的身旁放着一柄玉箫。

    他一步一步走进她,每一步都如同千钧重,他记得她走前决绝的样子,那时候他想,只要她求他,一句也好,他一定不让她走。

    可她没有。

    皇帝后来无数次自嘲过,他早就应该想到的,蓁蓁是什么样的脾气什么样的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从来不会为那点恩宠低下自己的头。

    他站在她旁边,近在咫尺,棉纸透光极差,只有点点明亮打在她脸上,眼角有一点泪水,不知道是刚刚哭过还是因为睡意而存在。

    皇帝用指腹想擦掉那点泪水,那双眼睛却突然睁开。

    四目相对。

    她眼中没有惊喜,没有雀跃,只有淡漠。仿佛她并不惊讶他会来,或是她根本不在意他来或者不来。

    皇帝不知道为什么心突然一疼。他有些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转身坐下说:“胤祯遇喜,朕想应该来告诉你。”

    知道听到这一句,蓁蓁眼中才闪过慌张的情绪。“祯儿怎么了?”她突然抓住他袖子焦急问。

    皇帝瞧着她抓紧的地方说:“不凶险,已经大好了。”

    蓁蓁松了口气,复又倚在了窗边,她蜷缩着,眼里流『露』出一丝疲惫。

    “多谢皇上。”

    “你不问问其他孩子吗?”

    “皇上是慈父,不会祸及他们。”

    蓁蓁很笃定,这是她身处这间院落最安心之处,她担心过秋华她们、担心过家中,唯一不曾担心的就是几个孩子的安危。宝儿和盈盈有太后,胤禛已经长大,而胤祯,她确信皇帝会牢牢看好他的龙年阿哥,就凭胤祯出生的那一天,他也一定安然无事。这时候她总会在佛前为太皇太后诵经,即使太皇太后仙逝多年,她依然是胤祯最好的护身符。

    “朕来是想和你说,是朕冤枉你了。那个纸、那个佛经都是伪造的。”

    蓁蓁发出了一声“嘁”,她抱着双臂,像是自卫一般蜷在角落里道:“臣妾并不觉得自己是因为红杏出墙才落到这里。”

    皇帝苦笑一声,脱了鞋盘腿坐上炕:“的确不是。”

    “多谢皇上开恩仁慈。”蓁蓁不无讥讽。

    “你是不打算和朕好好说话了,是吗?”

    蓁蓁抱着臂看着窗纸,没有动静。

    “朕刚在来的路上听见你吹箫,你很久没有为朕吹过了,朕很想听听你的彩月追月。”

    皇帝拾起炕桌上的玉箫递给蓁蓁。蓁蓁没有接,她静静地瞧了皇帝半天,眼中无风亦无波,只有丝丝的疲惫。

    “皇上,臣妾累了,臣妾不想演了。”

    “朕不信你的话。”

    蓁蓁疲惫地笑了。

    “皇上知道我为什么会被孝昭皇后收留吗?”蓁蓁也看着皇帝,皇帝摇头,他从来没问过,后妃身边出现一个宫女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他从来没必要过问,如果不是蓁蓁的美丽和聪颖,他甚至不太会记得哪个宫里的宫女到底是谁。

    “是安嫔,您还记得那个她吗?臣妾一直记得她,再怎么昏暗的灯笼都挡不住她的美艳,可她那天不知为何就想打死我。”蓁蓁叹息一声,“宫里就是这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招了他们的忌,就像佟淑媛对我,没有胤禛,我应该早早就死在巩华城了。陷害我秽『乱』宫闱,我应该死个一百次都不够抵罪。可我侥幸活得太久,真的太久了,皇上。”

    皇帝很想去抱住蓁蓁,可他不敢伸手,眼前的人看着好像一碰就会碎了。

    “其实他们都不恨我也不讨厌我,她们只是看我碍眼而已,就像这一次,他们使这么阴毒的手段也不是恨我,我只是碍了他们的眼。我想,他们既然处心积虑,我成全他们就是。”蓁蓁转过头去望着无边的夜『色』轻声说,“我不知道下一次侥幸会在哪里,如果您都不信我了,那应该没有下一次的侥幸了。”

    皇帝伸手像碰什么易碎的东西一样握住她的手。

    “是朕不好,朕发誓往后再不会了。”

    “您生气是应该的,我不怪您,您应该直接把我打死毒死吊死,您说得对,您对我足够好了。”蓁蓁先是轻轻笑了,却又伤感地说,“宫里任何女人能得到您这份好怕是死也无憾了。”

    “蓁蓁,别说了。”

    蓁蓁带着一丝拒绝,一丝决然轻轻推开皇帝的手。“皇上,欲壑难填,要是十四年前的我听到您说这句话怕是会感恩戴德千恩万谢。”一滴泪划过蓁蓁的眼角,她又看向皇帝说,“现在,欲壑难填。我怕我这一次赢了,会要的求的更多,总有一天您不会再给我了,下一次,我便不会这么幸运了。”

    皇帝拉住她的手腕把她压在角落里,额头抵着她,想从她的眼底深处找寻他要的东西。

    “不会的,朕都给你就是了。”

    皇帝轻轻吻她的眉眼、她的脸颊、她的肩颈,每一处,他说:“朕都给你就是了。”

    她在他身下轻轻叹息却没有推开他。

    一个人以为是妥协,另一个人却只是放弃。

    即便颈项交缠却终是同床异梦。

    景山的深夜里两个久违的、爱过的人相互取暖的瞬间,是愧疚是思念的挣扎,有过一瞬间,皇帝希望过这个夜晚能天长地久,永无尽头。

    可最终,蓁蓁推开这个男人,她说:

    “您不会给,您给了,我也不想要。”

    当夏日的蝉鸣尽绝,便是秋日最绝望的寒冷。

    ……

    蓁蓁睁开眼,身边的人已经离去了,若不是他仓促狼狈下遗落的腰带落在了她的枕边,她真要以为那是一场旧梦。

    送饭的宫女提着食盒门也不敲地走进屋子,她一瞧见散落了一点的衣服差点惊叫出声。

    “你……你……你果真偷人了!”

    蓁蓁坐在梳妆镜前一下下梳着头发,她头也没回,冷冷地说:“是啊,我偷人了,还不快回去禀报你的主子去。”

    宫女对着她妖娆的背影“呸”了一声,提着食盒就冲了出去。

    蓁蓁动都未动,镜子中她明艳的脸上『露』出一丝冷笑。

    ……

    一夜秋风秋雨过后落叶铺了一地。

    贵妃觉得屋子里有些冷,偏还没到生炕的时候,她便叫人烧了个暖盆放屋里。炭火噼啪作响,不过屋子里确实很快就暖和了起来。

    贵妃极难得地笑了笑,让宫女给眼前的人上茶。对座的女子接过茶来,细长的眼睛往茶杯里一扫便笑了。

    “这上等的老君眉臣妾也就只有在贵主子这才能喝上。”

    贵妃浅浅一笑,“你若喜欢我让她们包一包一会儿送你那去。”

    卫答应盈盈一笑。“那奴才就不同贵主子客气了,谢贵主子赏赐。”

    两人坐着品了一会儿茶,卫答应捏了帕子抹了抹嘴角先开了话题。“如今宫内能有这般的风平浪静都是贵主子的功劳。”

    贵妃道:“此事你也是有极大的功劳的,这些我心里都记着,日后定不会亏待你的。”

    卫答应起身盈盈一福,“奴才不敢,贵主子让八阿哥来给奴才请安已经是全了奴才的愿了,奴才谢贵主子恩典。”

    贵妃摆了摆手示意她坐下,卫答应身子往前倾了倾说:“如今延禧宫的断了一臂已经不成气候,佟家的丫头片子又羽翼未丰,奴才思忖着此时是最好的时候了,贵主子可想着再进一步?”

    贵妃垂下眼睛幽幽道:“此事怕不是我想就能办到的……”

    卫答应一听轻轻笑了。贵妃抬起那双丹凤眼问:“你缘何发笑?”

    卫答应说:“贵主子切勿妄自菲薄,贵主子是公主血脉,十阿哥出身高贵,那佟佳氏都敢做的梦,贵主子为何不敢?”

    贵妃似是随意地拨弄了下指套,叹道:“只是皇上先前已经明说了,不打算再立新后。”

    卫答应一挑细眉:“堂堂□□上国之主怎能是个鳏夫?后宫不可无主,皇上只是一时还没有想明白罢了。”

    贵妃说:“道理大家都懂,只是不知皇上什么时候才能想明白。”

    卫答应掩口一笑,“咱们的万岁爷聪慧非凡,,如今只是因皇后故去伤心过度而一叶障目罢了,若是有人能在旁劝一劝皇上,皇上想必就能下决定了。”

    贵妃眼中精光一闪,“正如你所说的,是我糊涂了呢。”她端起青茶杯掀开盖子正要喝,突然想起什么事来手一顿又放下了。“你的事我也是听说过,只是不知道那一位贵人为何决心要助我?”

    卫答应眼神闪了闪:“那位贵人也是一心一意地为了皇上,皇上身边这些『奸』邪不除,总有一日国无宁日。”

    贵妃嘴角『露』出一丝颇值得玩味的笑容,“清君侧吗……”

    卫答应闻之笑而不语。

    “主子。”

    舒穆禄氏在外急急地喊了一声便掀了帘子进到屋里。她匆匆走到贵妃身旁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贵妃神『色』陡变,一甩手将手里的茶杯重重地掷到了桌上。

    “这个妖『妇』!都进了那个地方竟还能勾引皇上!”

    卫答应虽说没有听见宫女对贵妃说了什么,但就从贵妃这只言片语里也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事,不禁也是脸『色』一变。

    贵妃一扭头横眉冷对卫答应道:“我那时便说过,斩草要除根,皇上被这妖『妇』『迷』『惑』心智多年,没准哪一日风一吹这火就又烧起来了。”

    卫答应忙站了起来俯首告罪。“奴才彼时也是如此想的,只是那位贵人终是心软,怕打了老鼠伤了玉瓶,这才说此事不宜急行,徐徐图之方可。”

    贵妃冷冷一笑。“那位贵人不就是因为这『性』子才落今日这般地步么,要成大事必有牺牲,如此畏首畏尾优柔寡断的才总是功亏一篑。”

    卫答应一句话都不敢说任由贵妃的责备劈头盖脸而来,贵妃说了这番话怒气稍散了些,她瞥了低眉顺眼的卫答应一眼说:“我也是,冲你发什么火,你不过也是听命与人罢了。”

    卫答应道:“贵主子体谅,奴才万幸。”

    贵妃眉头紧锁,心不在焉地转了转指甲套。卫答应道:“此事奴才回去也会向那位贵人禀告的,不过宫里的事终还是要贵主子这……”

    贵妃一抬手拦住了她后面的话。“此事我心里有数。”

    “是,奴才多嘴了。”卫答应诺诺地应了一句后退出了屋子。她眯着眼睛遥望了一阵北方山上那堪堪『露』出一角的屋檐,一个旋身快步走出了长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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