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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河和东隅二人齐齐倒抽一口凉气,这话,无论从哪里听,都是犯了大忌讳的大逆不道之言,按照大秦律法,午门斩首示众都不为过。

    兰清砚很快沉了一张脸,却见秦章仪目送小老太太雷厉风行的步伐闪身进了厨房,而后不以为意地哼笑一声,对兰清砚道:“兰老先生,今日朕找你,是有要务相商,不便与外人道也。”

    兰清砚局促地搓了搓衣角,伸出双臂指向一尺宽的房门,引向道:“既有政务与臣商议,陛下请进寒舍,上座相商。”

    秦章仪敛起神色,一整翠绿衣衫衣袖,矜傲抬步走进,瞧着是一点儿没往心里去。

    甫一进去,只见屋子昏黑奇小,除了木制老旧的床榻之外,只有一个到小腿肚的小几子,上置紫砂茶壶一把,茶杯上有道道豁口,她勉强坐在嘎吱响的竹凳上,扫视一圈,冷笑道:“当年堂堂南郑书院的主人,闻名遐迩。谁能想到是今日这幅光景。”

    兰清砚撩起洗得发白的青衫,跟着坐在小几子另一边,抽出一个相对完好的茶杯,斟上一杯陈年旧茶,放在她面前,不答,只是郁郁低声道:“您大可一纸诏书召老臣进宫面圣,如今却屈尊降贵,大驾寒舍,敢问是有何贵干?”

    秦章仪不多废话,开门见山地将套在大拇指上的青玉扳指摘下,推至兰清砚面前,直言道:“这扳指是十七岁生辰之时谢必安送给朕的生辰贺礼,自朕六岁那年初次见他,这扳指就在他身上,那年,他刚净身进宫,不过十二岁,想来不是下属孝敬,而是他的本家之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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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清砚花白垂至眼角的眉毛狠狠一抖,一双浑浊的双眼狠狠眯起,高举那还残存几分温热的扳指在窗前细细端详,透过窗户上洒下的白光,他皱纹横生的指间,清润的扳指熠熠生辉。

    见他神色大恸,秦章仪低声问道:“我知你认识此物,特来询问由来。”

    默了半晌,兰清砚才缓缓开口道:“老朽识得此物。咸阳蓝畋的青玉,罕见的宝物,当年扶风县也不过开采了小小一方,进献给成祖皇帝做五十大寿贺礼,成祖皇帝将之雕刻为一方扳指,御赐给了谢家,历经三代。若追根溯源,说起来也算是秦家的东西。”

    秦章仪眉心狠狠一抖,追问道:“既是如此,你从何处得知?”

    兰清砚将之放在手心狠狠握了握,沉吟半晌,这才开口道:“您幼时可曾听闻南郑十君子的大名?”

    “自然听闻,何止大秦,这十人便是在周边小国,亦是大名鼎鼎,广受推崇。”

    兰清砚深深叹口气:“十君子之首,老朽的得意门生,子羡,姓谢。”

    “谢子羡,是老朽在秦成祖年间的学生,他的父亲,谢辅仁,正是成祖皇帝在位之时的礼部尚书,兼管渊文馆主人,只是那时,还不叫渊文馆,叫博渊阁。那方开采的天然青玉,当年便是御赐给了身为礼部尚书的谢辅仁。”

    秦章仪似是感觉心头一处轰然崩塌,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音量:“是那位官拜左丞,上任三年之后就辞官与同好游历山川的谢子羡?既然这块扳指是御赐谢氏的宝物,一直跟在谢必安身上,他又姓谢,如此说来,谢必安是谢氏后人?”

    兰清砚亦瞠目结舌,似感慨人生无常,不住叹气:“恐怕是如此了。这位旷世奇才的中常侍,年岁对的上,或许不是谢氏旁支,而是子羡的血脉。”秦章仪强忍心头冲击,继续追问道:“若真的如此的话,他的母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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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清砚沉吟片刻,不知想起什么,嘴角泻出一抹好笑的无奈:“那小姑娘,真是顽皮。”

    “子羡幼年时,被父亲谢辅仁送来南郑书院进修读书,那时十君子中行二的白鹭,是兵部侍郎家的大公子,他一母同胞的妹妹白莺逢假来看望胞兄,正巧遇见子羡背着书箱上山,小姑娘一路上叽叽喳喳,可爱着呢。”

    秦章仪几乎能从面前这位老者的只言片语勾勒出当年情形,她倏然觉得,那年的草长莺飞,少年意气,是怎样的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兰章公主岁数小,还未出世之时,秦昭帝就已然下令焚书坑仕。焚书焚的是山河志,坑杀,坑埋的是南郑十君子,在她成长的六岁之前,在谢必安跋山涉水来到咸阳宫,她身边之前,这些往事在秦国缓缓飘散,消失,直到被湮灭历史之中,再也消失不见。

    而这一切,不过源于他们十人联名上奏,为以谋反罪名午门斩首的兰家大将军上陈请愿,一封小小折子,轻飘飘的,要了十人的性命,可背后,不止是十条人命。

    秦章仪想要说什么,忽地觉得喉头紧窒,口唇发苦,那分明是秦氏权贵加诸于风流名士的苦难和灭顶之灾,是自己的先辈们干的喋血之事。想了想,她终是艰难开口:“那谢子羡被坑杀之后,谢必安的母亲呢?”

    兰清砚还是无奈摇头:“不止子羡的家眷,其余九人的家眷,往来音信,老夫亦是一概不知。那年,老朽的十位得意门生被皇帝坑杀之后,书院解散,他们的妻儿老小被流放的流放,沦为教坊司官妓的流落风尘,几乎是在这世上零落成泥,再无消息。”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若那位小夫人还在,又怎能容忍她和子羡的孩子沦为宦官,所以想必,”他再次叹口气,声音愈加低沉地难以耳闻:“是不在人世了吧。”

    秦章仪只觉心头似是被一口大石堵住,呼吸艰难,她竟问出一个自己都觉得愚蠢的问题:“有无可能兰老先生年岁太大,老眼昏花,错认了扳指,这扳指或许只是寻常物件,谢必安也不是南郑谢家的后辈。”

    兰清砚没搭话,只是以一双干枯粗大的双手不住摩挲着青玉扳指,低喃道:“那孩子襁褓中,老朽还抱过他,怎知多年未年,相逢不相识,他沦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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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章仪隐下心头悲怆,冷笑道:“何止呢,就因着选官变法,选了女子入仕,天下文人的唾沫星几乎将他都要淹死了,话说的难听至极,简直不是人。”

    兰清砚低声道:“他怎样走到今天呢?”

    秦章仪再也坐不住,拿了扳指径直出门,不过多叮嘱了一句:“此事若是吩咐下属去查,定然被他发现,是以朕只来问了兰先生,言不传六耳,您可别说了出去。”

    说罢转身离开,却见兰老夫人端着托盘从厨房走出来,见她出了房门,兰老夫人凉飕飕道:“不留下用膳?”

    秦章仪对她笑得娇俏,甜甜道:"改天吧。"不出所料,身后,兰老夫人的面庞黑了三分。

    回去的马车上,只听外面大街一角吵吵嚷嚷,骂声一片。隐隐约约听见女帝和千岁的名号,秦章仪芊芊玉指挑起车帘一角向外看去,只见一说书先生在木桌前唾沫横飞,慷慨激昂,周身环绕带着高帽的读书人,几乎他说一句,都是一呼百应,而说书的内容,是对女帝和千岁爷的谩骂。其中有一句:“还爷呢?连根儿都没有的东西,怎么能称之为爷,照我瞧来,下次你们争口气登上科举进士,在金銮殿谢恩之时只管他叫姑娘罢了,一个太监,偶然得了权就开始卖乖,处处向着个女人,怪道是个太监,不向着男人向女人!”

    秦章仪坐在马车中,手上手绢攥成乱麻,那片本柔软温热的胸膛,现如今一片冰凉。谢必安是个宦官不假,宦官,是男还是女。都不是。可将他放在男人的位置上,他是个男人,若是将他放在女人的位置上,天下人就以对付女人,侮辱女人的手段来折辱他。

    他毅然决然站在女人的立场上,在天下男人看来,他就是个女人,和女帝一起打为乱党的女人,倘若今日,他反对兰章女帝,反对女人如仕,他们立刻就会将他推举为男人中的男人,是高高在上的九千岁,而非一个“躲在女帝后宫的软弱男人。”这般看来,还真是莫大的讽刺。

    待回宫之后,换了一身皂罗袍,褪去一身风尘仆仆之后,这才见谢必安的身影重又回了听政殿,盯着他一贯清癯的身形在书架和书桌前来回穿梭忙来忙去,她恍惚出了神,倘若谢子羡并不辞官,还是昭帝的左丞,谢必安以丞相之子的身份来变法改革,是不是骂名就会少很多?似乎有宦官这层身份,他做坏事就是天经地义,宦官就是该做尽坏事,被万人唾骂,可,他分明做的不是罄竹难书的恶事,可他们还是因为利益侵损将他否定,即便之前这位九千岁为寒门学子争前程,总之,他们只领利,不领情。

    许是秦章仪的眸光太过悲怆决绝,谢必安被她灼灼眸光吸引,好笑问道:“您今日怎的了?谁又给您气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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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章仪忍不住将手上随意把玩的香囊一把扔进他怀里,转身一拨帘子走进内间:“这皇帝我不当了!谁爱当谁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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