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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音未落,只剩沉默横亘其间。

    列布兵甲摩擦之声响起,他的声音满是疲惫沧桑:“陛下执意如此,臣等势必誓死追随。”

    “只是...千古骂名怕是少不了了。”

    秦章仪站起身往屏风后走去:“千古骂名朕不怕,只是想问一句,为何要骂?”

    一壁说着,明黄身形闪进屏风,空余一句:“万劫不复,认了。”

    --

    红河端着托盘,远远仰目望着城楼之上的女帝,对东隅担忧道:“陛下不吃不喝坐于翁城,已经一天一夜了,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

    东隅轻叹一声。在戈兰,她是知道楚南浔的,现在一见谢必安,才惊觉,原来云泥之别,不是说说而已。

    她遥望秦章仪萧瑟背影,只见城楼之上的寒风将她鬓角发丝厉厉吹起,乌发中的桃花簪在远处迷蒙的江南烟雨山水背景衬托下,愈见风情娇嫩,流丽纤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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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陛下刚到姚安就吩咐将士们把军营布置起来,现如今瞧着,满目的红绸喜字,好生热闹,只怕现在就等谢帅清醒,陛下就要与他拜堂了,红河姐姐不必过于担忧。”

    红河眉头皱得更深:“若是寻常女子,便是毁了一生的大事。更况且是女帝,这是要写进史书被万代后世传阅的,又岂是毁了一生?”

    “奴婢是为陛下担忧,她,真的下定决心了吗?”

    东隅还未开口,就听身后传来轻俏一声:“朕的婚服可备好了?”

    红河放下托盘与东隅深深下拜,秦章仪顺手扶住东隅,以此来撑住自己疲软双腿:“别看他昏睡不醒,毒性却丝毫不减,朕看来是被他染上瘟疫了,你们二人无事也别凑在朕跟前了。”

    红河咬牙忍着泪意笑道:“陛下的婚服连夜赶制,已然做好了。只是不比咸阳京城,做工难免粗糙许多,您别嫌弃就好。”

    她没说的是,城中鲜少有绣娘愿意为女帝和谢帅绣制婚服,是列布将军四处奔走,重金招募,这才有几位不情不愿地接下。

    如今城内瘟疫肆虐,还有闲心办婚事的,也就女帝一人了。

    是以有扮成百姓采买红绸酒水的将士,便被商家一眼识破,别说寻常公士,便是将军们磨破嘴皮千说百说,他们也不卖。邵珩一急,长剑霎时出鞘,他暴脾气地吼道:“谢帅新婚谁敢与之相左,再不开门就下令强制供应了!”

    邓骞反倒冷静地劝和道:“你别这般,喜事若办成这样动刀动枪的,像什么样子,不吉利,也会损伤陛下和谢帅阴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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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陷马坑,鹿角木,拒马枪,飞钩,滚木礌石…是对付敌人的手段,从来就不是用来镇压百姓的工具。邵珩一噎,这才作罢。

    大婚的纷繁琐碎之事,办得艰难至极。

    江南空气中轻薄无形的水汽黏滞,秦章仪一甩带了几分潮湿的衣袖,笑道:“去瞧瞧。”

    --

    兰章元年八月十四日,江南下了场雨。

    谢必安甫一睁眼,就见秦章仪手心撑膝,屈身床榻前,在他面前晃着脑袋,张牙舞爪道:“谢千岁,你可真给本宫长脸啊。”

    他自是想起那日情形,眸中霎时涌上腐朽死气,心力交瘁,已然无法再升起愤恚悲凉的情绪。又是何必呢。

    历经世事,纵有千般万般心酸悔恨,愧疚难堪,终是化成一句,造化弄人。

    造化弄人啊。

    他还未开口,只见一套大红衣衫劈头盖脸扔下来,在被阻挡视野后的一片昏黑中,听到她一贯凉嗖嗖的声音:“已然日上三竿,堂堂谢帅就别赖床了,今日你成亲,快些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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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缄默地愣了一瞬,想抬手将覆在面上的衣衫拨下,但却丝毫没有力气,身体似乎与意识割裂分离为两个整体,他终是嘶哑着嗓子开口:“公主大可不必以自毁的方式来怜悯臣。”

    “...不值得。”

    他的声音被压在婚服之下,闷闷然传至秦章仪耳里。她本坐在模糊铜镜前抿口脂,闻言,将口脂纸捏在手心转过身,虽衔着漫不经心的凉薄笑意,一双眸子却似鹰隼般咄咄:“谢九千岁,你以为朕是怜悯你?省省吧,你有什么好值得可怜的。”

    “况且,朕是自毁吗?你不早就毁了女儿家清白吗?”

    “再者说,值得不值得的,你说不顶事,得本宫说了算。”

    谢必安不过一句话,每个字都踩了她的雷。

    心头悲凉死气不过起了苗头,似乎瞬间就被一阵浓烈而强势的风以不容置疑的姿态尽数吹散,他默默问:“为什么?”

    秦章仪愣怔一瞬,看向镜中。

    擎着威严的眉宇间缓慢蔓延易水诤士般的肃穆庄严,她站起身,沉步走向床榻,是打定决心,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架势。

    她并未将他面上的婚服扯下,只对榻上微弱呼吸之人道:“你听好了,这些话,我此生只说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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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章公主只会因两情相悦而走向婚姻,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纵使下定了决心,宣之于口的话,也是隐晦至极。

    谢必安懂了她的意思,他此时感叹于幸好婚服蒙住了脸,不至于让她看见自己的眼泪。

    他叹息一声,语气轻的似心跳:“被你这样的女子喜欢……”

    “…不枉此生。”

    ……

    ……

    她忍下汹涌泪意,双手交叠置于胸前,走向帐外,“世人皆道兰章公主离经叛道,可真正见识过的,少之又少。如今朕登上大宝,就给他们瞧瞧朕离经叛道的风采。”

    一壁说着,她打帘对外叫了一声:“列布,邵邓三位将军进来罢,为他换上婚服。”

    她将他面上覆着的婚服一把扯下递给身后的列布,负手弯腰,凑近他面庞笑道:“军营大喜,在那日的红楼大街举办喜宴,谢帅可别误了时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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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必安长睫一闪,干涸嘴唇翕动一瞬,那张瘦得脱相的面庞显现几分复杂之色--是那日让他受尽屈辱的城楼之下。

    列布怯怯,终是担忧地请示道:“不若将谢帅嘴堵上,臣怕他不愿害了陛下,咬舌自尽。”

    秦章仪轻哼一声,重又坐回青铜镜前:“放心,长鸮未破之前,他是不会死的。”

    话虽如此,她默了默,终是沉了脸道:“还是堵上吧。”

    邵珩邓骞五味杂陈,只道句:“得罪”,便将他抬上一早备好的轮椅。

    秦章仪退出营帐之前,吩咐道:“你们为他好好梳洗一番。”

    她竟还有闲心去逗弄他,恶趣味地对他眨眨眼:“幸亏你不长胡子,否则还多麻烦一道。”

    他是个残缺的男人,在秦章仪心目中,却是个完整的谢必安。

    而她,完全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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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国姚安兵营第一次办喜事,也是大秦开国三百年首例在兵营办喜事。入眼处是漫天的红。大秦玄朱龙旗被手巧的小公士缝制了红绸,在撷了水汽的和风中低垂,并未飘起来。密密麻麻的帐篷前装饰了红绸,各色采集来的野花,清香冷冽。将士们蒙面的白巾换成了红巾,头盔上和腰间也扎了一抹红绸,行走布置间红绸飘动,如天边红云散落,是一道极美的风景线。

    好看是好看,但,亦是荒诞怪异的。

    陈茂行将军的三尺薄棺还停在主帅营帐外,一场迷蒙微雨洗刷漆黑棺材,漆黑愈黑,上一白色“奠”字愈加分明苍凉。然而,玄朱龙旗上的红绸喜字已然飘荡起来了。

    陈帅曾说,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如今倒真草草裹尸,客死他乡。三朝老将心啊--他本该进太庙的。

    红白两桩事,但都不是喜事。

    偏生相撞于一隅,将姚安兵营军心畸变为一种诡吊的酸涩。

    秦章仪不用红河东隅服侍,一人在帐中换好婚服。

    她看向模糊青铜镜中细窈身形,手上无意识地摩挲着颜色不大正的水红嫁衣袖口海棠。其上绣制的龙凤,牡丹芙蓉,蝙蝠,四季花草不很精致,粗粝磨手。

    体内疫病蓦然发作,在体内横冲直撞,她腿脚发软,强撑着坐在了镜前。

    对镜盯着自己看了许久,镜中美人儿一张芙蓉面,还是避无可避浮上病色,但丝毫不损她的美貌,在明媚的白齿红牙中,多添病如西子胜三分的娇柔,不是女帝的风采,是新嫁娘的风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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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切都简陋到可怕。出征东南本就匆匆,簪子丢得所剩无几,若插在繁复鬓间,更显不伦不类,她终是只将那支桃花簪挑出,簪与发间。

    桃瓣艳情漫漫,若与百花争春,自是不敌;若惜花之人不要它争春,便是一枝独秀。

    她忽得喉头发热,眼眸随之酸了。终是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对镜低喃道:“这嫁衣…怎会…怎会这么…粗粝呢?”

    那眼泪掉在大红婚服上,点出几点斑驳深色的泪点,她又急急抹去,低喃道:“大婚之日,不吉利的。”

    她行至一处军营后方,向咸阳宫的方向下拜,深深磕了三个响头,心头默道:“父皇母后,儿臣今日成婚,婚姻大事儿臣就自己定了。

    你们在天之灵,保佑秦国大捷,也请祝福我们...夫妻二人。”

    “夫妻”二字过于遥远而陌生,刚说出口她舌头都硬了三分。

    真的,要和年少相处之人,结为夫妻了。

    纵然时日无多,谢必安说不值得,她不知值不值得,但是,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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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国开国三百年的规矩,新妇长兄为新妇盖上喜帕,夫婿将新婚娘子自母家接出,手拿苹果坐轿游街串巷,以盛大的态度敬告天地鬼神,百姓族人,此生此世,这便是自己的妻,而后在嘹亮的唢呐声中,拜堂入洞房,款待宾客亲朋。

    今时不同往日,这里是四面楚歌声的姚安兵营,是新登基的年轻女帝,规矩顺时被推翻。

    谢必安被推至主帅帐前,他被换上一袭新郎婚服,质地亦不算上乘,一张俊脸生生将它衬成好攀不起的好物什,腰间亦只用一条朱色腰带束起,中镶黑玛瑙一颗。一头青丝被一丝不苟的束起,亦用红色发带缠起。

    虽病恹恹地歪在轮椅上,精气神是十足的,丝毫看不出将死之人的颓靡之色。

    秦章仪此时才意识到一个问题--找不到一个为自己盖喜帕的人。魏长青看出她的无助与窘态,终是走上前,将托盘里的头帕扬起,盖在她头上,那张不辨神色的芙蓉面被红帕子遮住后,他这才敢抬眸看向她。

    秦章仪默了一晌,盯着红色绣鞋鞋尖上温润光泽的南海珍珠晃荡出平温残影,笑道:“本打算自己盖上的。”

    魏长青苦笑着摇摇头,恂然开口道:“不想看陛下受委屈。”

    秦章仪整整衣袖,冷笑道:“是我自己给自己找罪受。”说罢,一撩帘子,大踏步出了营帐。

    谢必安早已被推至女帝帐外候着了,见她一袭红衣走出,却看不见她的面庞。

    她大踏步走向他,头上红帕被风吹起烈烈扯向身后,那一瞬间,像个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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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浑身上下,只有眼珠儿能动。那一刻的心潮,似是神女江决堤向自己奔涌而来,一双凤眸倏然湿润。

    二人回合,便要乘坐车辇来到红楼大街,秦章仪却对列布吩咐道:“打白藩撒纸钱,带国丧玄白龙旗,抬上陈帅棺椁。”

    “他爱热闹。这等大事,他该好好热闹热闹。”

    在没有比这更诡异穷寒又心酸的新婚了。从姚安到红楼大街一段路程,不见百姓一个,只有重兵把守,是防人闹事了。

    一路上没有敲锣打鼓,没有人说吉祥话,鸦雀无声,死寂如坟场。

    有的,只是随风摆动的丧旗,漫天飘落似蝴蝶似的纸钱,白藩,还有忍不住红了眼眶的将士们。

    走进门楼附近一家酒楼。却见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入目一切布置都与咸阳宫的嫁娶规格一模一样。魏长青的布置,是很有心的。

    除了首位高堂的两个位子空悬。

    新婚主婚人是邵珩邓骞二人,谢必安被轮椅推着,口中塞着被红色棉布包着的棉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像个提线木偶似的,任人摆布。

    小夏子哭成烂泥,他带着浓重鼻音的“一-拜-高-堂”喊下去,秦章仪转身,拜青天,谢必安却只能被邵珩邓骞二人极力搀扶着,对苍白如纸的青天,沉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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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夏子又扯着嗓子唱喏道:“二-拜-高-堂。”

    秦章仪向谢必安投去目光,二人便极有默契的对视一眼。谢必安当即对院外陈帅棺椁投去目光,秦章仪便对那棺椁下拜,谢必安更是被撑着伏倒身子,那双眼中蕴的悲伤,是神女江逆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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