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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必安不咸不淡道:“意料之中。”

    高鹤颔首称声:“主子圣明”,从袖中掏出折得严密齐整的密信置于桌前,这才继续跪在主子爷紫金靴旁,阉党独有的平温声线中满是藏着锋芒的奸狠:“与荥阳王与平度王二人共谋叛逆的官员名单尽在上面,一个不落。日后还待如何,拱卫司千户还得紧密观察。至于今日之事,是高鹤罪该万死。三法司将倪慎作弊一案做的隐秘至极,微臣不过偶得一点风声,还未详查。如今只能确定的一件事便是兰清砚确是受冤。”

    说罢垂首,又道:“兰清砚已被微臣安排人手接进二皇子宫殿,连同兰老夫人,亦请进宫来。二人此时估摸着已经到二皇子之处了。”

    谢必安面上无甚表情,只对他吩咐道:“此事本官接,你对此撂开手,只专心查办藩王作乱一事即可。”

    高鹤面上恭敬之色遽然一变,当即猛然抬起头,露出一双野鹿般清澈惶恐不安的眼睛,对谢必安戚戚哀哀道:“主子可是对高鹤这半年来所办的差事不满,这才不许高鹤查办进士作弊一案?”

    谢必安不动声色微微别开眼,面上还是淡淡:“非也。你做的好极,是一个随堂太监的风范。”

    高鹤大恸,一瞬拘起的眼泪大颗掉出眼眶,一滴滴砸在地上,凄婉道:“微臣可是有做的不合时宜的地方,惹得主子动怒?”

    谢必安凌然睨着地面上几颗豆大的泪点,微不可见一皱眉,只站起身将他扶起,瞧他颔腰垂首抹泪,面色照旧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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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直言不讳道:“并非因你做事有偏差而让你对进士作弊案撂开手。可偏差之事亦实属不该。三月前,福祥大街万花楼前打人一案,闹出人命不假,将犯人活剥了皮实属不该,大秦律法里可没这一条。”

    高鹤知是此事,亦不隐瞒,面上亦无丝毫愧疚之意,他犹带哭腔道:“主子爷曾说,越狠才站的越稳当。您前段时间不就是活剥了陆侍郎的皮吗?身为下属,自当以您为榜,处处为鉴,此方为正道。”

    “况且那将人当街活活打死的公子哥是朝廷秩从三品大员的公子,这般仗势欺人,早已激起民怨,合该剥了皮以解民愤。”

    谢必安这才幽幽冷笑一声,轻嗤道:“对别人狠毒,只怕招来无穷祸患。”

    高鹤噙着泪光的双眸露出点点狠厉的微光,那眸光亦变得幽暗不见底色:“微臣不怕,微臣当年不过街头流荡人人喊打的乞丐一个,人人都能踩上一脚,哪天横尸街头也无人知晓。微臣是在街边瞧见谢千户岭南战役凯旋之时,骑在高头大马上,风华无双。这才净了身入宫,成我一番事。若说无穷祸患,便是来了微臣也是不怕的,左右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谢必安盯着他一张欲壑难填的脸看了半晌,才一转身,摆摆手道:“既是如此,高大人最好谨慎行路,为免日后为此所伤。”

    高鹤盯着他清癯背影瞧了半晌,这才扯扯嘴角,连声退下。

    秦昭帝五十四年五月初一,大胜戈兰,于咸阳宫风露园摆宴为众将士接风洗尘,亦作饯行。不过月上柳梢头的时辰,咸阳大殿内丝竹管弦款款娉娉,戈兰战役之后,众将士坐于盛大席间,推杯换盏,观赏歌舞伎衣袂翩跹,身姿曼妙,好不热闹。

    谢必安淡然坐于高位,不赏歌舞,亦不寒暄,只手上把玩着青玉色汝窑酒杯,面上是亘古不变的似明非明,不阴不阳,直教人猜不出所想。

    酒酣耳热之时,邵珩和邓骞相携着踉踉跄跄而来,对着谢必安举起酒杯,大着舌头吼道:“又打了胜仗,大秦又一次打了胜仗,敬!敬谢帅和陈帅一杯!”这二人已然喝酒上了头,若自家主子饮了此杯,这二位将军是怕劝酒便能劝半个晚上,自知自家主子公务繁忙哪敢饮醉,高鹤在一边伺候见状便笑着迎上来,借着巧劲将二人手中精巧的酒杯恍然夺下,一应儿说着吉祥话,半哄半骗将二人推至殿外醒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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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见下首几位将士借着酒劲调戏歌舞伎惹得姑娘们连连尖叫,亦或是喝多了耍酒疯起冲突,他身形奇小,甚至不足兰章公主的身量高,在人高马大的行军之人面前游走周旋,不见窘色,实乃游刃有余。

    朱公公用帕子笨拙地擦拭漏出唇外的酒液,对谢必安伸出干枯的手指,一指正与人磨嘴皮子的高鹤,慢声慢气道:“你不在京中这半年,四司几乎归这小子一人管辖。他可帮了陆寿昌那文弱书生不少忙,没有他在背后支撑着首辅大人办差,京城怕是没有今日这般安分,恐怕早就垮成一滩烂泥了。”

    谢必安为朱公公亲自斟满酒后,向下望了高鹤一眼,亦颔首恭声道:“他是头角峥嵘,前途无量。日后谢某出征东南,自还是由他盯着京城繁琐之事来得稳妥。”

    话音一落,却见朱公公不赞成的撇撇嘴:“杂家是老了,有时候瞧着高大人在内廷四处奔袭的模样,总觉得是当初的谢必安。杂家眼是花了,可心里明镜儿似的。你聪明,他也聪明,可你二人终是不同,他是聪明得让人害怕。”

    谢必安再向下在高鹤通身宛转一圈,垂眸恭声道:“谢师傅教提点,徒儿铭记于心。”

    话音未毕,却见陈茂行亦一指高鹤,对谢必安夸赞道:“是有几分谢帅的风姿,四司未来怕是得交到他手中罢。”

    朱公公没好气道:“谢必安愿意给,备不住人家等不及来抢。”

    此话说的重些,谢必安只是笑道:“师傅是糊涂了。”

    朱公公一愣,忽得上首抓起谢必安饮酒的那只手,低声问道:“你的那支青玉扳指呢?”

    谢必安看着朱公公,一双凤眸闪着奇异的光,个中意味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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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公公盯了半晌,终是将他的手甩开,别开眼道:“连这东西都能给她,你还真是用情至深,九千岁。”

    谢必安将杯中上好的刘伶醉一饮而尽,这才垂眸浅笑道:“公主三月三上巳节的生辰,偏生西北之地苦寒,连一件像样的生辰之礼都找不出。”

    朱公公满含不屑:“没什么可送就送扳指?你少在杂家面前找借口,杂家不吃你这一套,你以为杂家是二皇子那么好骗,说孩子没了就当...”

    话没说完,谢必安眸色一变,直直睇着他,正色沉声道:“师傅是糊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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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此时此刻,二皇子正与兰清砚老爷子在兰亭殿探讨行书笔法,墨香阵阵,雕刻着上阳台帖的黄梨花木桌前,二人面前尽是历朝历书法大家之作,雪花似的摆了满屋,二人就坐于其间,把酒言欢,好不开怀。

    兰老夫人甫一打帘子走进内殿,一张比夫子还冷峻三分的脸上,几不可闻浮现一抹甜蜜的埋怨,只对兰清砚没好气道:“刚上吊自缢被救回来,不好将养着,还不见安生。”

    兰清砚只敷衍一句:“晓得了晓得了”,便双眼放光地对二皇子道:“您竟然有漳州三怪的行书临帖真迹!在哪里!快给老朽瞧瞧!”

    二皇子温然将手中狼毫置于笔架,含了几分歉意道:“可是不巧。那时将其借给十三妹妹,怕是至今还在她凌烟阁的书架上罢。”

    老先生不满的“啧”了一声,当即拍桌道:“取了来不就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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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皇子窘然一笑:“那晚辈派侍从去取。”

    老先生性子急,竟是摆摆手道:“不必,老朽亲自去取。”

    兰老夫人闻言,当即道:“我和你一起去,夜深露重,你若是摔了可怎么好。”

    兰清砚盯她看了片刻,含了几分宠溺道:“你是心疼外孙,想去看看她所住之处吧?”

    兰老夫人一张犹带风韵的脸上几不可闻浮漾几丝羞赧和被看穿的窘迫,闻言不过皱紧眉头对兰清砚道:“你话怎么这么多,她一个金尊玉贵的公主哪里轮得到一个一身贫寒的老妇人去看望,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二皇子瞧着这对老夫妻斗嘴场面,掩了眸间苦涩,只打圆场道:“二位多年不曾到过咸阳宫,不若出去走动走动也好。”

    甫一站在凌烟阁门外,老先生仰目极力一望,只见精巧繁复的宫灯将宫门前高悬的“凌烟阁”三个笔走龙蛇的大字照亮,不由得吟诵道:“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立意高远,实乃不错。这名字是谁取的?”

    红河闻声走出来,见是兰家二位长辈,便乖巧地行礼后答道:“是公主七岁那年所取,先帝爷彼时大喜,便公主亲手题了这一块匾额,从这匾额中亦能窥见万岁对公主的宠爱。”

    兰清砚一张沟壑纵横的脸登时垮下来,一指“凌烟阁”三个大字,对兰老夫人道:“这字写得实不怎么样。”

    红河大惊,这可是万岁爷亲手所书大字,兰老爷子怎能说出这般大逆不道字之言,正欲开口阻拦,又见兰老夫人无不赞同的点点头,附和道:“确实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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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顿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见二皇子含着和煦笑意道:“兰家与公主几乎未曾谋面,今日是得了好机会,来公主住处瞧瞧罢了。”

    兰老夫人当即反驳道:“二皇子此话差矣,我二人不过是来瞧瞧漳州三怪行书而已。”

    二皇子无奈笑之,便也顺着他们说道:“既是如此,便请进吧。”

    甫一跨进四扇朱红宫门,入眼处处处清雅之极,似是一副徐徐展开的水墨画,这并不是民间传闻中兰章公主用度奢靡,以黄金造屋,以玉石铺路的模样,反倒见主人不俗品味。

    有一处格外突兀的是,二道门镌刻镂空孔雀的门扇上有几处刀剑划刻过的斑驳痕迹,十分显眼,亦不甚美观,看上去似是主人刻意保留,那一条条直愣愣很稚气的剑痕,隐隐组成“谢必安”三字,似像非像,若非极力瞪目辨认,任谁都瞧不出来。

    红河见状便开口解释道道:“公主的剑术是先帝爷亲传,这便是多年前先帝与公主切磋之时所留痕迹,当时先帝爷驳了奴才更换扇宫门的旨意,只说为公主长大后留几分念想,是以保留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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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清砚轻哼一声,还未开口,就闻兰老夫人满面讥笑:“万岁爷当真宠爱公主,就连剑术都亲自教,怕是当年的太子都没这等福分,可这其中到底是宠爱还是...愧疚?”

    红河自是不懂老夫人所言,但老夫人话中不豫她分明是能感受到的,便是如此,可这些事又岂是小小丫鬟所能置喙,闻言亦只好噤声。

    不备多时,只见小夏子擎着满头大汗小跑而来,气喘吁吁见礼道:“可算是找到兰老先生了,原来您二位在公主的凌烟阁。我们爷整日里忙得脚不沾地,这不,刚开完庆功宴又得急匆匆赶回听政殿处理堆积国事。”

    说完他谄媚笑道:“兰清砚老先生的冤事自是被九千岁放在首位,这不,他这便是传老先生听政殿一叙,念您年岁已高,我们爷特地备了软轿接您。”

    兰老夫人双手抱胸,似是丝毫不为此动容:“这位些大人的面子功夫做的还真齐全。”

    奴才们面面相觑半晌,亦不敢妄自出言,只由着软轿将老先生抬至听政殿。

    谢必安听闻是在兰章公主的凌烟阁将老先生接来,便含了一层戏谑的笑意道:“公主自一落生到如今十七岁,也不见您二位瞧她一眼,此时人不在京城,却上赶着去她的凌烟阁,二位前辈所想为何,谢某资历尚浅,还真是捉摸不透。”仟千仦哾

    兰清砚自是能听出他话中的阴阳怪气,白花的垂到眼角的眉毛一抖,冷声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为公主鸣不平?”

    谢必安含着极深重的森寒笑意,缓声道:“岂敢岂敢。”

    “兰家可是兰章公主血脉至亲,谢某又怎敢如此恣肆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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