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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郁文低垂着眉眼,静静听着皇后的教诲。她站在祖母的身后,祖母一身诰命夫人华贵服饰,与皇后笑语魇魇。祖母身边坐着母亲,母亲端着笑,如同在府中时的一模一样。她的母亲,总是笑得贤淑、温和。记忆中,只有这个笑容。喜怒不形于色,时时保持端庄,是她自由所学,所遵。

    薛公的势力一日胜过一日微,王公一族便顺势而上,先是在郝秀才状告一案上极力协助,斥责薛公子弟不顾王法,徇私似有异心,后又顺着宁王的意思,公开搜查荣王府。

    好人坏人,他们全做了。

    薛公一门,想要势起,非太子登基不可。皇后、太子自然要巴结着王公一门。顺着宁王,也并非要巴结,一是警告皇后、太子,二则是多一个选择。

    薛公野心勃勃,王公又何尝不是。

    站在郁文旁边的姑娘是薛氏一族的庶出女子,刚过十五。也不知是幼时缺少管教,还是年幼,站了不过一会儿,便站不住了,偷偷的动来动去,活动着脚腕。

    郁文浅浅的扫了她一眼,缓缓地移开了视线,如同每日听教诲时一样,挺直着腰背,收着下巴,低垂着眼眸,将实现落在前方的地上。

    “王爷,王爷,咱们的禾苗会喊爹娘了。”

    一道愉快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似被声音感染,郁文轻轻抬头看向了旁边。一水之隔的小亭子中,一个女子抱着孩子,兴奋的看着旁边的男子。

    宁王笑道,“前几日就会了。”父皇每日都教他们喊爷爷,一点没学会,倒是先会喊爹娘了,惹得父皇气闷了许久。

    藏得公公看了一眼宁王妃,笑道,“王妃,王爷怕小公主、小世子忘了娘,可是日日来都要教他们喊娘。”宁王偏心着王妃,惹得皇上说了好多次,养儿无用,娶了媳妇儿便忘了爹娘。

    宁安看着宁王,温柔绵绵,一颗心温暖如春水。

    藏得脸上挂着笑,笑的欣慰,王爷王妃感情深厚,皇上安心,天上的先皇后想必也是安心的。“王爷,皇上让您去书房。”

    宁王没有动,问他,“可有事?”

    藏得公公低垂下头,“王公与大理寺卿王大人来了。”

    宁王甩袖,侧身,“不去。”

    藏得公公看着他,为难道,“王爷,您又何必为难老奴。”他不过是一个传话人,他们父子之间有争执,彼此惹得不快,一个不敢狠狠斥责,生怕伤了父子情,一个倔强又任性,仗着皇上的宠爱为所欲为。最终,承了他们怒气,平白遭罪的是他。他不过一个幼时便入宫的奴才,何德何能,竟成了他们父子之间的调和棒。

    宁安抱着女儿,拉了拉宁王的衣袖。“父皇让你去,你去便是了。”

    宁王伸手抱过女儿,“不去。”他拿过一旁的布老虎逗弄女儿,“王公在,能有什么好事,不外乎想要塞几个女人到咱们府中。”大概是瞧着他这几个月对旁人送来的女人甚少拒绝,便起了心思。

    “若是拒绝不了,接过府,放着便是。”两边的小院门一锁,也没有接触,便是她们生出了什么事端,也影响不到他们。

    “若是王公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女人,放着便也放着了,若是他的嫡亲孙女,哪能随便放着。”若是王公的嫡亲孙女,王公自降身份,怎么也得给一个侧妃,侧妃与姨娘又不同,不能看作物品。加之有王公一族为后盾,又怎会满足于一个侧妃之位。给了侧妃,他心中不快,日后若是野心勃勃,他与王妃均不快。可若是侧妃之位都舍不得给,王公一族定会屡屡打压他与夏侯一门。

    他们总是这样,以家族中人,旁人胁迫威胁。

    宁安看着他,扯着他的腰带,“不放着,你还想干嘛?”

    宁王笑出声,“瞧你这小心思。”他伸手亲昵的捏了捏宁安的鼻子,好笑的看着宁安皱起整张脸。“你觉得,王公送来的人,能安分了?若是放着不管,后宅不宁,操心的不还是你。”王府上上下下几百人了,每个月账房的收入支出,他名下铺子的收入,她嫁妆中铺子的支出收入……一一理点,清算下来,已经很累了。这还不算对府中下人的管束、调动。“再过几个月,咱们的孩子们也该找师傅启蒙了,该学规矩了。”也许再过几年,他们还会有其他孩子,一事赶着一事,哪里还有闲心管侧妃姨娘的事。若是都老实本分便也算了,王公费劲心思塞入他府中的人,怎会是个老实本分的。

    他是知道她的辛劳的,并非在府中不出,有人伺候着便是享乐。她身为王妃,对内要管府中上下事务,教养儿女,对外要以王妃的身份与其他女眷交往。哪一样不得绞尽脑汁,费着心机,不过是寻常人看着她们富贵,养尊处优罢了。

    “孩子长得快,等禾禾长大,能替你分担了,便好了。”

    宁安拿过帕子,擦掉儿子唇边的口水。“等禾禾能为我分担时,也该嫁人了。”

    宁王看着女儿,眉头渐渐皱起,“不嫁。”舍不得。“若是我的女儿,日后在夫家被欺负了怎么办?”远水解不了近渴,总归不住在一起,又是在旁人家,若是对方有意欺瞒,若是他的女儿受了欺负不敢说怎么办?越想越是心惊,他这么漂亮可爱的女儿,万万不能被旁人欺负了去。

    宁安看了他一眼,笑了笑,“不嫁便不嫁,咱们又不是养不起。”孤身一人,到一个陌生的宅院,接触陌生的人,这份不安忐忑,她明白。

    藏得公公不想说话,可皇上还在书房等着。他见宁王心情不错,便接话道,“王爷日后若是舍不得公主出嫁,便为她招个驸马就是。”定国公主,哪有“嫁”一说,自然是要招驸马。

    宁安含笑,“父皇找你或许有事呢,去看看吧。”她看着他,“我和孩子们在这里等你。”

    宁王点头,“若是累了、热了,便回无妄宫。”

    宁王离开后,宁安又带着两个孩子玩了一会儿。白铮铮从湖中折来将开未开荷花,说是要入菜。这宫中的池塘,也不知是从何处引水,只知道是活水,为湖水,对荷花友善,池中的荷花,无须多加照顾,便一枝枝亭亭玉立,腮红挂粉。

    白铮铮拿了一支荷花给小世子,禾禾虽是公主,却不喜花草,倒是小世子,极爱春夏,繁花绿树,看到便咯咯笑个不停。他还喜欢赤脚踩在嫩草之上,入春之后,皇上便专门差人养育青草,在最嫩的时候,一一剪下,清洗干净,铺在长塌上,给小世子踩着玩。

    宁安与许嬷嬷道,“父皇对他们太过于娇惯了。”要什么便给什么,只会吐单字的幼儿,什么都不懂,却也知道了谁好拿捏。想要什么,在他们面前,只是干嚎几声,见他们不为所动,便也算了。可在皇上面前,不知何时竟然学会了委屈,哭声婉转,似受尽了无数的委屈。

    许嬷嬷淡淡一笑,“算不得娇惯了,咱们王爷幼时才是娇惯。”皇上听闻《金刚经》开智,便在全国寻高僧,在宫中建寺庙,日日带王爷去听;王爷有段时间喜欢吃松子,他便差人远赴东北,待会最大最好的松子,请民间匠人入宫炒至,便是夹松子的夹子、镊子,都是专门做的,从四五岁至十一二岁,根据手掌的大小制作;王爷习文时,笔墨纸砚均是皇上亲手所做,习武时,弓箭刀枪,也均是他亲自挑选,若是不合适,便重新制作,孩童赖床喜觉,他便改了进学的时间。“王爷总说秦大人幼时调皮,惹祸嫁祸给他,可他自己也不遑多让。”七八岁时,偷了皇上的玉玺,用皇上的玉玺同秦大人与杜家、长孙家的几个孩子打赌,输了玉玺,皇上也只是嘴上斥责,还帮着他瞒着先皇后。

    许嬷嬷含着笑,说起曾经的事,眼中流光闪动,因年龄日渐浑浊的眼眸,一瞬间的清明。“自从有了小公主、小世子,王爷与皇上的关系倒是缓和了不少。”先皇后早逝,成了卡在他们中间的一根刺,王爷做不到不怨不恨,没有了先皇后从中调和,要制衡的皇上,便也不知该如何同王爷相处了。这两个孩子的到来,倒是让他们父子两想起了曾经。曾几何时,皇上对王爷也是无底线的娇惯,王爷也曾无限的信任着皇上。“公主、世子聪慧,哄的皇上日日开怀不已。”人精一般,能够感受到皇上的情绪,每每皇上气闷,小公主、小世子便抱着皇上贴贴,皇上再多的怒气,见到这两个小小的人儿,也消散了。“王爷要将他们带回府,皇上百般不舍,千万交代。”

    白铮铮站在许嬷嬷身边,一边将荷花荷叶整理好放在篮子中,一边顺口问道,“那个叫杏儿的乳母呢,怎么没瞧见。”

    杏儿只有十九岁,有时候她们在小厨房会遇到,她会去找小厨房的厨娘要些碎燕盏,仔细的攒起来,然后托人送回家中。有时候她也会说起她的女儿,刚出生,小小一个,她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便被送回了家中。她一边喝着无一丝味道的猪蹄汤,一边想着自己的女儿。她说她的女儿刚出生时皮肤红红,日后定白嫩,又会感慨她的第一个孩子,竟不曾喝过她一口奶。

    “遣回家中了。”

    宁安看了一眼许嬷嬷,“为何?”王爷同她提过,只说是惹恼了皇上,却没说是为何。

    白铮铮也看着她,许嬷嬷摇摇头,“五月底的时候,她请求归家看看,皇上见她喂养公主、世子喂养的好,便应了。”当时王爷同王妃去了丁字街,公主、世子都在宫中,她们一众乳母、奶娘自然也要跟着入宫,便无法归家探亲了。“原是说好的,探亲这一日折算成银钱给她们。”

    杏儿的丈夫原是个手艺人,做木匠的,后来得了一个机会,与旁人一同做生意,赚了些小钱。只是生意这种事,特别是走商,租用旁人房子地界的,风险总是高的。

    “杏儿来做乳母,便是她的丈夫被走商的合伙人坑了。”走商走商,都是自己亲自跟着车队走,亲历亲为,才能谈下茶、药的价格,亲历亲为,才不怕走商车队从中做手脚,才能放心。她的丈夫满心贩卖茶药赚大钱,却嫌弃路途遥远、危险,不愿跟随。后来被人坑了,也怨不得旁人。

    乳母二字,说出来轻松,真正做起来并不容易。特别是像宫中、王府这种地方,规矩大,严格限制她们活动,在宫中,甚至不允许乳母在哺育皇子皇女期间,归家看望自己的孩子。

    乳母的吃食都有专门的小灶,每日不间断的炖着鲫鱼汤、猪蹄汤、母鸡汤……均是寻常人家过年才能吃上的食物,她们却要日日不间断的饮下。没有任何咸淡,没有调料。下奶的汤是不能放任何调料的,否则奶水有异味,对孩子不好。前几日还好,要不了三日,便会腻的咽不下去。她们必须咽下去,只有吃了这些,产出更多、更醇厚的奶水,才能拿到更多的银子、赏赐。

    杏儿将赚得的银子都送了回去,听说家中也请了一个乳母,喂养她的女儿。“今年的冬日不是特别冷吗,风雪不断,许多地方都受了灾。”她的丈夫也算是心思活络,天刚冷便搭上了一个皮货商人,做起了皮货生意。奈何运气不太好。

    “投了好几百两,听说还举了债,好几车皮子,全运去了江南一带。”刚到江南,便被明王的人给扣了,“说是什么趁着国有大难,搜刮民脂民膏,借此牟利。”被关了三个多月,后因他只是投了银子,没有参与押运、售卖,这才将他放了出来。

    杏儿不知道丈夫被抓了,她上次归家,还是去年,一晃眼,已经半年了。她回到家中,发现靠着她做乳母买下的院子已经换了人住,问了好多家,才知道丈夫前几个月被抓入了牢中,刚放出来。她的婆母带着她的女儿,被追债人赶走了,院子也被当做利息收走了。

    她找到婆母与女儿时,已经快到了她回去的时辰,她看着婆母蜷缩在城外的棚子里,女儿又瘦又小,小小的身体撑着一个大大的脑袋,快一岁了,只有五六个月大小,呆滞的躺着,手脚都无力。

    只是一眼,她便再也止不住眼泪,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了,抱着女儿解开衣襟便喂奶。

    她的女儿一副先天不足的模样,便是吃奶,都是有气无力,而宁王的一双子女,白白胖胖,哭声洪亮。同样都是孩子,高低贵贱立分。

    她不敢误了回宫的时辰,只能哺乳后匆匆挤出一碗奶,给婆母留下一些银钱,让她去买头带崽的母羊,百般嘱咐,依依不舍。

    “她的丈夫也不是个踏实本分的人,许是尝过了从商带来的利,再也不肯踏踏实实的做工了。”出来之后,不管老母,不顾妻儿,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杏儿想的是她奶水多,喂了女儿旁人也不知道,不会耽误喂小公主、小世子。却怎么也想不到,她们这些乳母、奶娘每次回家,身后都会跟着人。她们接触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吃了什么东西,王府一清二楚。

    白铮铮轻声道,“不过是喂了几口奶,没必要吧。”

    宁安看了她一眼,接过乳母递过来的米糊,“不是喂奶的事情,而是她坏了规矩。”她若想要赚这份银子,便要守着王府的规矩。“你觉得她的女儿可怜,可她来王府做乳母,喂养我的孩子,并非是我逼迫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再说了,天下间可怜人无数,难道可怜,便可以不遵守规矩了吗?

    宁安舀起米糊喂女儿,“嬷嬷,孩子们可以断奶了吗?”杏儿一事,多少会让其他乳母心中有龃龉。她们不会指责杏儿坏了王府的规矩,只会指责他们冷漠无情。

    许嬷嬷道,“除了前五个月,之后咱们一直都是混着牛羊奶、鹿奶喂的,八个月之后,便是牛羊奶为主了。”只是在调米糊的时候,会让乳母挤上一些。

    “都遣了吧。”宁安道,“当时说的是两年,便按两年给她们结银子。”

    “是。”

    白铮铮低声自言,“让妻子出来做乳母赚银子,她们的丈夫也当真是无用。”

    宁安道,“不然呢?”

    白铮铮想了想,“和离。”

    许嬷嬷摇摇头,“你只言和离,却不知和离亦不容易。”世道对女子从来都是不公的,和离二字说的容易,可做下了却不容易,先不说丈夫愿不愿意签下放妻书,便是丈夫给了放妻书,也是无处可去的。娘家人微还好,不用顾及家族中的其他女子,若是娘家人多,势大,莫说归家了,只怕是提出和离那一日,便会被踢出家族。

    高堂下供奉着牌位,整齐有序划分尊卑,时时刻刻提醒着家族名声最矜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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