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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契约的内容经过双方协商最终确定为由我每天教钱员外的儿子一个时辰的书法,高员外每月付给我五贯钱的工资,试用期一个月,一个月后若双方都能满意,就再续签个一年的正式契约。

    于是当天下午我便在钱员外府的附近租了一间住处,这回吃一堑长一智,找了对儿老实八交的中年夫妇的房东,家里还有一儿一女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而且也不必再委屈在柴房里了,租住了间正经的厢房,有床有柜有桌椅,甚至还有单独的厕室——就是洗澡如厕的小间儿。安排妥当行李,又上街去买了几套换洗衣物,挑出一袭月白衫子预备明天第一天上班穿,给我人生第一个学生留个潇洒飘逸的好印象。

    由于每天我只需要在申时入钱府去教钱家的公子一个时辰的书法,所以基本上整个白天我都没有什么事可做。新住处的房租是每天三十文钱,一个月下来五贯钱的工资根本不够花,这还没把饭钱算进去呢,所以我还得想法子再做几个兼职才行。

    在风筝上写字卖钱给了我很大的启发,眼下马上就要过了放风筝的季节,而用扇子的季节却将来临,风筝只能火个十天半月,而扇子却要用一整个夏季,况且古人的扇子基本上都是纸扇,十分容易坏损,因此说扇子是易耗品也不为过,这么一来扇子的销量就大,如果我能找一个做扇子的商家合作,相信收入会比做风筝要多得多。

    有了方向后我一早便上街四处打听做扇子的作坊,跑了七八家,终于敲定了一户可以合作的,约定我每天将无字的纸扇拿回家去往扇面上写字,每写一把扇子我就挣一文钱,然后第二天把写好的扇子拿回作坊去,再领新的无字扇。

    一般扇子的售价十文铜钱至数两银不等,当然要看做扇子的材质和扇面上的墨宝了。我的字虽然还不能自立门户,但也可以拿得出手去,无论是名贵的扇子还是普通的扇子,我每把只挣一文,对于做扇子的老板来说已经是十分划算的了。

    而于我来说,当然是写得越多就挣得越多,正好也不必到外头抛头露面去赚钱,就不怕那流氓知府再借机找我茬儿了。

    于是同扇子商达成协议后交了押金,当时我就领了一百把扇子,用个大竹筐背着回了租住之处,路上还顺便到书店里租了几本诗集备用。吃过午饭小憩片刻,醒来后就开始往扇子上写字。一百把扇子就是一贯钱呢,如果我每天能保持一贯钱的收入的话……一个月的收入就是三两银,很不错哩。

    推开窗子,偎在床上,任外面那和和暖暖的春风扬着轻絮花香渡进屋来,将笔墨铺陈于炕桌之上,泡上一壶粗茶,边欣赏窗外嫩柳团花,边轻松自在地在扇上写着字,啧啧,生活啊,是可以自己创造出温馨美好的——只要你不气馁,肯努力,多动脑,嗯!

    因为我不大会看古人的时辰,所以拜托了房东家的孩子快到申时的时候过来叫上我一声儿。果然听得敲门,正有半首诗还没写完,便头也不抬地道了声进来,门声响过,嫩嫩的女孩子的声音道:“周哥哥,时辰要到了哟!”

    偏头看了一眼,继续写字,另一手一指床边桌子:“小妮儿,那桌上有蜜饯,自个儿拿了吃。”

    小妮儿是房东的女儿,白白净净长得很是乖巧,躲在门扇后面羞怯怯地看着我笑。听我这么一说后便扭扭捏捏地走进来,蹭到床边站了一站,怯生生地笑道:“周哥哥在做什么?怎么满床的扇子?”

    “哥哥我在挣钱糊口呢,傻小妮儿。”我吹干扇上墨迹,小心地将扇子合上。

    “人家哪里傻了?人家一点都不傻。”小妮儿小着声儿嘟囔,我偏头看她,见小丫头红着一张小脸儿,含羞带娇地瞟了我一眼后飞快地低下头。

    这个……古人果然是早熟呵……

    干咳一声,我趿鞋下床,从桌上抓了把早上出门买的蜜饯塞在小妮儿手里,顺便捏了捏她水润润的小脸蛋儿,玩笑道:“人家当然不傻,我家那个俏生生的小丫头才傻得可爱呢。”

    “坏哥哥!就知道欺负人家……欺负小妮儿!”小女孩儿娇嗔地跺了跺脚,飞快地转身跑出了门去,跑到门口时还给我来了记回眸一笑,我便也冲她眨了眨眼。

    有钱挣的日子一切都这么美好。

    换上我新买的衫子,将房门锁了,迈着方步径往我那雇主儿高员外家行去。不知我有生以来给人上的第一堂课会是个什么情形呢?我还真有点期待。

    钱员外不是一般的有钱,只看他钱府的院墙整整占据了长长一条巷子便足令人乍一舌头的了。由于昨天签契约时钱府的管家已经带着我同看府门的门丁打过了招呼,所以这次进门并没有受到什么盘问。进了大门是一道山屏,绕过屏风,穿过一座院子进入仪门,钱府管家钱多办事的房间就在仪门旁的南厢房里。昨儿我便是在这里签的契约,如今还得先到这里来签到,再由钱多领着我进入内宅去。

    从仪门进了三门,这才当真是进了深宅大院,便见屋脊连绵,亭廊回环,院套院,房接房,放眼望去不由给人以一种高耸壮大的压迫感。

    在管家高升的引领下,穿过重重游廊重重厦宇重重院落,终于来至一处厢房前,门楣上匾书“博雅斋”三字。

    想来这就是钱家小公子的书房了,钱多轻轻叩门,恭声道:“三少爷,老爷请来的教字儿先生到了。”

    三少爷?敢情儿钱员外还不止一个儿子,却又为何单单只教这个儿子写字儿呢?

    听得里面应声道:“进来罢。”声音稚嫩里又带着几分老成。

    推门入内,见是间堂屋,大理石地面上铺着厚厚的红毯,正面墙上一幅山水两条字轴,设有高案香几古董茶具,当屋一张红木镶白石大圆桌并六只同质地绣墩,另有半人高的铜制香炉里正冒着缕缕青烟。

    堂屋的两侧墙上各开了一扇月洞门,左手边的是偏厅,右手边的方是正经的书房。钱家三少爷从书房里迎出来,十二三岁的年纪,个头儿却同我差不多高,白白瘦瘦有些弱不禁风,面如冠玉锦衣华服,彻头彻尾的一个富家公子哥儿。

    钱三少爷向我作揖,倒是很有礼貌:“老师好,学生钱必中给老师请安。”。

    噗,“钱必中”,钱老爷想儿子做官想疯了,真是应了那个规律——人一旦有了钱就想再来点儿权,有了权又想多弄些钱,钱与权永远是不可分割的狼与狈啊。

    “钱三少爷好,鄙人姓周。”我礼回得云淡风轻,“我们这就开始习字罢。”

    对这类富家子弟,既不能在他面前太过拿捏架子,也不能太过趋随,否则不是适得其反就是被他们瞧不起,不如一开始就保持淡淡的好。

    钱三少爷没料到我如此快的就直入主题,怔了一下方连忙将我请进书房,钱多关门自去不提。

    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我便先让钱三少爷在纸上写上几行字,而后指出他的不足,再从握笔姿势到下笔手感细细讲起,很快一个时辰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临走前我给他布置了一篇书法作业,说好明天上课时我要检查,之后便被他恭恭敬敬地送到了二门外。

    第一堂课上得十分顺利,高高兴兴回家,将剩下的扇子加工完毕,第二天一早去作坊换过新的无字扇,再回到家里细细加工,平静而又满足的生活就这么开始了。

    当天下午再去钱府时已经不必再去找钱多带路,自己直接穿廊过院地寻到了博雅斋,敲门进去,却见房里多了个人,长相同钱必中有几分相似,只是年纪略为大上一些,一见我便上下打量着冲钱必中笑道:“三弟,这就是父亲为你请来的教字先生?这么年轻,到底行不行啊?”

    见这小子满脸骄奢之气,必然也是钱员外的儿子之一,惹是惹不起的,便假装没听见,只向钱必中淡淡地道:“三少爷,我们几时可以开始今日的课程了?”

    钱必中便静静地向着那小子笑道:“二哥,你不是还要去给母亲送桃酥的么?这会子她老人家应该没什么事儿的,再晚些回事儿的人多,母亲便没时间了。”

    高二公子哼笑了一声,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略停了一停,向着钱必中笑道:“哎,瞧我这记性,竟忘了给姨娘买上一些了!……罢了,总归姨娘每天也得到母亲那里立规矩去的,母亲若是吃不了,必然会将剩下的赏给姨娘,倒不必我操心了。”说罢笑着出得门去。

    钱必中立在门内目送高二公子走远,我因在他背后站着,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只是察觉他瘦削的背挺得笔直。

    从这兄弟两个的对话中不难猜测出,他们口中的母亲是钱员外的正室夫人、府中的主母,而姨娘自然指的是钱员外的妾室,钱必中极可能是这位妾室所出的庶子,而钱二公子则八成是正室生的嫡子。

    按照古代的规矩,妾室的孩子只能将正室称为母亲,而对自己的亲娘也只能叫作姨娘,无论正室、嫡子还是庶子,都是府里的主子,姨娘却只是奴,是婢,所以从礼教的角度来说,老爷,夫人,嫡子,庶子,这些人才算得是一家人,姨娘?什么都不是。

    看得出来钱员外还是对钱必中这个庶子很不错的,毕竟不管嫡庶都是他的亲骨肉,妻妾们之间如何是不会影响到他对自己儿子的父爱的。

    这些是他钱府的家事,我也不过是在自个儿心里头猜测八卦一下罢了。

    钱必中转过身来的时候,脸上神色并没有什么异样,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都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这深宅大户还当真不是好混的。

    上完课,钱必中依旧把我送到二门上,我点头示意他回房去,见他静静笑着道:“老师早些回家罢,要下雨了呢。”

    抬头看看天,却见碧空如洗,偏西的日头正灿烂着,连一丝儿云都没有,更别说雨云了。便挑眉望着他,戏谑地道:“怎么,凌峰莫不是要回房作法祈雨、以润泽万物啊?”

    凌峰是钱必中的字,古人兴这么叫,尤其我是他的老师,这肉身的年纪却比他大不了几岁,叫他钱三少爷不合适,叫他必中呢又过于亲密了,只有叫他的字才没有这些尴尬。

    钱必中被我的玩笑逗得笑起来,这才真正像了他这个年纪应有的笑容,些许童真,些许无忧,很是可爱。

    “学生的左腕小时候骨折过,因当时没能好生救治,所以落下了病根儿,每每下雨下雪前夕,伤处就隐隐作痛,”钱必中笑着解释道,“现在我这伤处疼得有些厉害,想来那雨很快便要下起来,老师还是莫要在路上停留,尽快回家的好。”

    钱员外这样有钱,如何在当时没能请个好的大夫来给钱三少爷好好治治骨折的腕子呢?这其中只怕另有隐情,在钱员外家这样的深宅大院儿里,这种事的发生应该并不新鲜。

    拍了拍钱必中瘦弱的肩头,我离开了钱府,前脚刚到家,后脚就刮起了大风,风里夹着浓重的雨腥味儿,看样子这场雨不会太小。

    自打有了这样一个小插曲,钱必中同我的关系不觉间亲近了些,又上了几回课后他已经不再一天到晚绷着脸儿装严肃了,偶尔还向我撒个娇地要求练字之余歇上一会儿。

    转眼半个多月过去了,梅雨季来临,有时雨下得实在太大了,钱员外也会请我在府中客房睡下,还有时兴致来时就邀了我和几位教府里少爷们读书的先生一起往园子里头闲逛赏景去。一来二去的混得熟了,就是钱员外不在时我们这些西席也可以自由地在府里走动了——钱员外是个尊师重教的人,对于西席先生们向来敬重有加,除我这个只教字儿的西席以外,其余几个教书的西席薪金都是十分丰厚的,甚至高员外还特意请这几人在府中长住,备下的是上好的客房,甚至每人都配了小院儿和下人伺候。

    不过就算有了这样的特权,我也从来不独自在钱府中胡乱走动,本来每天我只给钱三少爷上一个时辰的课,上完就回家,没有可以逗留的理由,再者我还要往扇子上写字挣钱,没那么多时间耽搁。

    倒是那几位教书西席对我都很好,很大的原因是我的字写得不错,古代的文化人嘛,都很看重书法这方面的素质,字写得越好就能越获得尊重,从一个人的字里能够看出他的风骨,他的心胸,他的思想,以及他的本心,字的笔画中缺少厚重感与磅礴大气,但这些把我当成是男人的老学究们自会认为我的走笔中有种男人的字里难得的轻逸灵秀,透出几分淡然随性的心境——此系老学究们看过我的一幅字后给予的评价,特此致谢。

    所以几位老先生一有空就会邀了我一起去钱员外的园子里散步赏景、喝茶闲话,而我也乐意奉陪——而且,同老人们在一起,你会明白许多人生哲理,看透许多人世幻象,对自己的人生观与价值观大有裨益,可惜很多年轻人意识不到这一点——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这绝不只是一句爱护老人的口号。

    这不,今儿个天气甚好,老先生们又约了我一起去逛园子,于是给三少爷上完课后我便匆匆赶去了后园的观云亭与老几个会合。从观云亭里出来沿着映霞溪边闲聊边散步,无非就是讨论讨论前人的诗句,再即兴作几首诗来应景罢了。

    好在我早就坦诚过自己不会作诗,老人家们才没有逼我同作,我就只走在最后倾听不语,闻闻花香,听听鸟鸣,也别有一番情趣。

    清风朝民风开放,因此即便是内宅的花园也并不需刻意回避什么,何况我们这伙人还都是“天地君亲师”里的“师”字辈儿,是需受人尊敬的群体。

    因此上常常能在花园子里遇见府里贪玩的丫头们,见了我们这干人便嘻嘻哈哈地行礼招呼叫先生,顺便偷偷地飞几记娇笑给我,我便也点头向她们示意,常常惹得那些丫头们叽叽喳喳地相互打趣,当着我的面开些暧昧的玩笑。

    老先生们虽然没了那个心力,却还有那个情调,便也时常即兴成诗地逗逗这帮可爱的小姑娘,无伤大雅,只显风流。

    正在一畦凤仙花间徜徉,便见从那边跑过来一个小丫头,红着脸至我面前,低头嗫嚅着道:“先、先生拿、拿去用罢!”说着一把将个东西塞在我的怀里,扭头就跑了。拿在手中一看,却见是只才绣好的荷包,十分精致,再看向那跑掉的丫头,早就转入了不远处的假山后,隐隐传出几个女孩子的起哄娇笑声。

    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又不能把这荷包还回去,否则那小丫头只怕要羞愤难过的,尤其是在这样的一个大府中,能鼓起勇气表达自己的心意已经是相当难得的了。于是只好将这荷包收入怀中,引得几位老先生也是一阵打趣,更有一位笑道:“毓秀家中不是尚无妻室么?正好先纳了方才那小姑娘,东家必会乐见其成的。”

    毓秀是几位老先生替我起的字,我连忙笑说自己年纪尚轻,暂时不想考虑此事,老先生们还欲再玩笑下去,忽听得前面紫藤架子下传来一阵争吵声,不由齐齐静下来,循声望了过去。

    吵架的是两名男子,确切地说是两个大男孩儿,其中年纪较小的一个我认得,正是钱家的二少爷,另一个长相与钱员外也极其相似,想来是钱家的大少爷无疑了。听说钱家的大少爷早早就跟着高员外学做生意,二少爷近来也在慢慢接手,钱大少爷是钱员外已故的前妻所生,是正经儿的钱家嫡长子,二少爷则是钱员外的续弦——现任正室夫人的儿子、嫡次子,这两位少爷之间存在着微妙的敌对关系:一个是嫡长子,一个是现任正妻的嫡子,什么家业了、遗产了、生意了,这些自古就是大宅门儿里兄弟相争的根源,所以这对兄弟在此发生争执并不奇怪。

    此乃钱府家事,我们这些外人自然能避则避,于是我和老先生们颇有默契地调转方向,假装什么也没看到般地往别处去了。然而我有些担心我的那位小学生——钱三少爷,我从他的书房出来时正看到钱二少爷进去,如今钱二少爷在这里同高大少爷争吵,不会把钱三少爷也卷进去了吧?钱必中是妾室所生,是钱家唯一的庶子,在他的两个哥哥面前根本没有什么地位可言,若他此刻也在那紫藤架下,只怕情形不会很好。

    师生一场,他那提醒我记得带雨伞的静静的笑颜浮上心来,令我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却见钱大少爷已经不在原处了,只剩下钱二少爷,满脸阴鹜狠绝的神情立在那里,望着许是钱大少爷离去的方向,拳头攥得紧紧。

    钱必中不在那里,我暗暗松了口气。

    老先生们都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精,遇见钱家少爷口角之事后自然不肯再在园子里多留,大家说了几句便散了,我也如往常般回到了府外自己的租住处,好歹吃了些东西,将剩下的无字扇写完,洗漱过后倒头睡下。

    早上起来时才发现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到现在还没有停的迹象,只好用买来的油布将扇子裹严实了,撑上伞出门,到作坊换新扇子。才一进作坊门,便见扇子老板笑眯眯地招呼我道:“小哥儿,来来,有件好事儿要告诉你。”

    “哦?老板要涨我工钱?”我边开玩笑边掸去身上溅到的雨珠儿。

    老板干笑了两声将我的话头儿混过去,道:“昨儿个我们扇子铺卖出去一把写有小哥儿字迹的扇子,那客官呢见了小哥儿的字十分喜欢,便将他随身的一把扇子留下,请小哥儿在上面写篇字,并许下了不少银钱,喏,就是这把扇子,”说着转身从柜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把扇子来,“你看,这可是玉骨扇呢!纸也是咱们江南最有名气的‘沁雪阁’出产的沁雪纸,这把扇子少说也得值百十来两银子,那客官答应付咱们二两的银子——虽说咱们合约上写的是每把扇子小哥儿你只抽一文的利,但是老哥哥我当然不能那么做不是?这一次老哥哥同小兄弟你对半分,你一两,我自己留一两,可好?”

    我当然不会相信这老板的话,无商不奸,只怕那位客户付的不止二两银,以这老板如此大方地给了我一两银的情况来看,那钱主儿付的钱估计十两都不止。

    扬起眉毛——我没有揭破他。他挣多少在我来说没什么所谓,写几个字就能赚到一两银已经让我很知足了,古人千金求一字,咱这两把刷子能挣到一两也够自己偷偷躲被窝里得意好久的。

    当下答应下来,老板连忙帮我找来笔墨,请我坐到屋中的书案前,将那玉骨扇小心铺在桌面上。我用手指仔细摸了摸扇面的纸质,以确定用墨的浓淡,口中则问那老板:“那客官要求在上面写什么了么?”

    “他说随意,只要别写什么‘驴日的’、‘王八蛋’、‘婊.子养的’什么的就行了。”老板表情古怪地回想着道。

    “噗——”我忍不住笑了一声,“这客官有点儿意思,这么昂贵的一把扇子,他居然并不在意别人往上写些什么。”

    “嗨,一看那就是个纨绔子弟、败家子儿,多好的东西都不上心儿的。”老板也笑道。

    我便不再应声,拿着扇子端详了一阵,思索着要在上面写些什么好。从老板复述的这扇子主人的脾性来看,那不是个循规蹈矩之人,因此若在这扇上写诗词什么的就显得俗了,且也不见得能写到扇主儿的心里去,其实我倒真想在这扇子上写个“驴日的”以看看那扇主儿拿到扇子后是什么反应——当然不能真这么干,除非我还能穿回去。

    既然对方是个无所事事的纨绔子弟,那就给他找点事做吧——毛笔一挥,扇面上几字一蹴而就:鸡生蛋,还是蛋生鸡?

    既然他说随便写,那么我写的这个就不算违背他的意愿,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没事儿时可以好好琢磨琢磨这个哲学问题。

    吹干墨汁,把扇子交给老板,老板拧着眉头看了看扇子又看了看我,迟疑地道:“这个……这么写真的没问题么?究竟是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呢?”

    我笑:“这问题您老今晚躺被窝里可以好好想想。”

    老板点点头,掏了一两银子出来给了我。

    雨一直未停,且还刮起了冷风,以至于我到达钱府的时候整身衣服都淋了个透,幸好我提前料到了会有此种情形,多带了一套干净衣服用油布包着,在钱必中书房的小偏厅里将湿衣换了下来并搭好晾着。

    钱必中看上去心情不错,写了两篇字后便放下笔笑着向正坐在窗前喝高府好茶的我道:“老师今日别回去了,外面雨下得大,只怕今晚也不会停的了。”

    我飘眼往窗外瞅了一下,不过是才下午四五点钟的光景,外面已经黑得如同晚上了,总归在钱府留宿不是头一遭儿,于是将头一点,向他道:“今儿就到这里罢,你那手腕子只怕阴雨天里也不大舒服,少练半个时辰的字也没什么大碍。”

    钱必中闻言愈发开心的样子,眨着眼睛道:“当真可以么,老师?每日学生可只有一个时辰学字呢!”

    我“刷”地一声展开自己的小纸扇,边扇边仙气飘飘地笑道:“读书不论早晚,练笔只争朝夕,你若是只指着每天这一个时辰练字的话,你这字估计是出不来了。”

    钱必中连忙起身行礼:“学生受教!”说罢一抬眼,很可爱地笑道:“老师今晚睡到学生那里去罢,家父昨日好生教导了学生一番呢,要学生同老师多亲近亲近——家父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师虽然年纪尚轻,学生对老师的敬重却不亚于家父呢!可好?”

    我笑道:“我有自己的客房可以住,去你那里挤着做什么?再说你那屋子里又有伺候的丫头,我去了多有不便。”

    钱必中好笑道:“原以为老师年轻当不致这么迂腐,想来是被那几位老先生带朽了!丫头伺候主子客人本是天经地义的事儿,有什么不便呢?……还是老师嫌弃我那里不够敞亮气派……”

    钱必中是庶子,听他这么一说我还真怕他会以为我看不起他的出身,连忙一合扇子轻轻敲向他的脑瓜儿,笑道:“行了行了,我不过就是客气一下,你这小子就拉七扯八的胡说——我哪里朽了?为师的我风华正茂,正是倜傥风流的时候儿呢!”

    钱必中被逗得哈哈直笑,连连点头:“很是!很是!”

    不过为了不落人话柄,我还是要求钱必中派人去同钱员外打了招呼,钱必中果然是尊师重教之人,不但高高兴兴地应了,还叫厨房专门为我和钱三少爷备了一桌小席,晚饭就请我在三少爷的院子里吃。

    下课之后,钱必中便带了我出了书房,两人撑着伞,由小厮打着琉璃制的防雨灯笼在前引路,行过一道穿山游廊,穿过几座跨院几栋厦宇,这才进入了高府内宅。同外宅的庄重严谨不同,内宅的构建更注重诗情画意,花园子里头的那道映霞溪在内宅里贯通各院儿,或绕花圃,或绕假山,时而成池,时而成瀑,流水淙淙盘活了整座府院的建筑,愈发显得不拘一格,灵动鲜活。

    内宅并不是我第一次来,之前高员外也曾带着我们这些西席游览过内宅的风景,关于将活水引入内宅的创意也不是没来由的,原来是这高员外命中缺水,于是请了堪舆的高人来府中看风水,经由高人指点后才将这道活水贯通了整个内宅的。

    高登科领着我一路在雨中小心慢行,终于在一所独立的跨院儿前停下了脚步,待小厮上前将门叫开后方将我请入门内。

    钱必中所说的“亲近亲近”当然不是要和我同床共枕,在自己家里有屋有床的,两个大男人……唔,小男人,再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会被人诟病的——所以我才敢放心地跟来。钱必中先替我安排了一间卧房,而后摆上席面,由于他年小体弱,所以正好我们两个都不喝酒,席间要么是我被他逼着讲笑话要么就是他被我逼着讲小时候的糗事,师生两人相谈甚欢。

    吃罢晚饭,钱三少爷要去给钱员外和钱夫人请安,足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回来,想是外头风大雨疾,他的衣服都湿透了。更罢衣之后我们两个便在屋里听着雨声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儿。

    这一静下来我才恍惚听到不知从何处隐隐传来哗啦啦的木头的响动,纳闷儿地问钱必中原因,钱必中便笑着将窗扇推开,指着外面雨幕中黑黝黝的一个物体道:“是它在响,水车。——却并不管汲水的,不过是起个装饰作用罢了,一天到晚的响,吵得我头疼。”

    原来如此,窗外就是那映霞溪,说“溪”倒不如说成“河”更合适,那道水流到内宅里已经是宽了不少也深了不少,在屋旁河上架上一架水车,倒也蛮有情趣儿,尤其钱员外家是富户,对农家乐这种东西感兴趣也很正常。

    于是仍关上窗户胡侃,一直侃到大半夜,钱必中正说到他小时候喜欢自己动手做玩具,得意之色溢于言表,兴起处非要将以前做过的成品拿出来给我看,我打着呵欠好笑地道:“这大半夜的你就别折腾了,明儿再看也不迟。”

    然后他毕竟小孩子心性,说什么也要现在就给我看,披上件衣服就要开门出去,我连忙拉他:“到外面干啥去?也不打伞?!”

    “我那些宝贝都在这屋对面的杂物房里,我去取来。”钱必中笑道。

    “叫丫头们给你打上伞。”我说。

    钱必中支唔地笑了两声,低声道:“不必了……丫头们是夫人给的,不好为这事儿支使她们……免得夫人操心,我自己去就好。”说着捂着头飞快地冲进雨里,直奔了对面的杂物房去。

    夫人给过来的丫头,很明显,这是眼线。钱三少爷的一举一动都尽在钱夫人掌握,不怕他有什么异心或异动。估计钱必中就算是想使唤这些丫头也不大能使唤得动吧?!

    深宅大院里的这种事儿,很正常,也很悲哀。

    钱必中将杂物房里的灯点亮,瘦瘦的身影映在门上,上上下下地翻着什么,不多时便捧了一只木箱子出来,冒着雨回到我所在的这间屋子,我连忙帮他接过放在桌上,却见他从头到脚都淋透了,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地拍了他后脑勺一下,道:“你这小子平日里看着小大人儿似的,原来也是个长不大的小屁孩儿!今晚不看就要了亲命了还是怎么着?还不快回屋去把头发擦干、换身儿衣服!”

    钱必中笑着应了,自回房去处理身上,多半晌后重新出来,将那箱子打开,果见里面装满了各式各样的小玩具,有木头的,竹子的,小风车,小水车,小推车,小木人,小竹马,等等等等,还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小家伙。

    除了这些成品,箱子里还有许多的半成品和原材,还有做玩具的工具,钱必中兴奋起来,非要当场做个玩具送我,虽然我已经困得几乎睁不开眼了,但也不好拂他的兴致,只得强撑了旁观,不知不觉间窗外便泛了白。

    钱必中说他所做的史上最复杂的玩具终于完成了——一辆小马车。当然了,马他是做不出来的,所以只有四个轮儿的车,绑上两根绳,就可以拉着车动了。

    我趴在桌上,一手支着头一手拿着这小马车不住好笑,这小玩具好是好,但我这么大一个人了,拿回去又没兴致玩儿,不过是白放着。

    好歹洗漱了两把,决定吃过早饭就立刻回家补眠,正同钱必中一人捧了一只碗喝粥,就见他的一名小厮跌跌爬爬地摔进屋来,满身的泥水满脸的惊慌,哆嗦着道:“三、三、三爷——不不不不不好、不好了!大、大大大少爷他——他——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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