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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那声音,却有些疑惑地提前转身。
    他站起来的动作相当缓慢,迟疑地,仿佛需要对眼前这一幕的真实性进行确认,她脸上的惊骇太过清晰,他只得有些无助地转而看了身旁的蔡检一眼,这个时候,韩述太需要有个人催促他醒过来。醒醒,韩述,天亮了。
    蔡检也是茫然的,可是她的茫然并不是因为继子身边尚算可人的女孩,而是因为韩述的孩子一般的凄惶和瞬间有些诡异的气氛。她并没有立即认出桔年,毕竟十一年过去了,当年的桔年与她也不过是打过几回照面,原有的记忆已经模糊,而一个人在那么多年的光景中难免有些改变。
    蔡检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女人,她直觉地感受到些许异样,而这异样无意是这个刚出现的略有些面熟的年轻女子带来的,她蹙着眉,微侧着头边打量边回忆,她是谁,自己是否见过她,韩述的脸色为什么忽然如此难看,她是阿业的女朋友,对了,她姓谢……
    回忆的闸门被往事轰开,曾经那个抱着一套新衫裤,带点小小的洞悉冷笑道“我知道,你怕我告他”的女孩,被告席上那个显得特别纤瘦的影子,终于跟眼前这个退去了局促微笑,表情漠然的女子重合了。
    蔡检的心中大震,千头万绪仿佛被一个引信点燃炸开,抖着手指着桔年,话还来不及说出口,急气攻心之下,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心绞痛打断。
    另一厢,不知内里的唐业感觉自己轻扶着的身躯往后退了一步,他默默地稳住了她,正要开口,“阿姨,这是我女朋友……”却正好赶上蔡检按着左胸下的部位跌坐回椅子,他赶紧松开桔年,上前察看。
    韩述离蔡检更近,他知道干妈的冠心病是个老毛病,二话不说,赶紧打开蔡检的手袋,翻找着随身携带的硝酸甘油,好不容易倒出了一粒,忙不迭地送过去给她含住,一头冷汗,脸色煞白的蔡检靠在椅背上,却满满地缓过了那一口气,胸口急剧地起伏着,拦住了韩述递药的手。
    她活到这把年纪,作为一个事业有成的女人,多少风浪都经历过,并不是电视里遇事眼前一黑的老太婆,可是这个事隔多年重新出现的女子,不但串联起她最重视的两个后辈,也勾起了她为人处事中一段最为灰色的记忆插曲。
    平心而论,蔡一林检察官并不是个恶毒的女人,相反,她凭着自己的能力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今天,手里不知经手过多少案件,她都可以摸着良心说对得起自己的职责,也对得起自己的帽徽。然而唯独那一次……她年轻时对之宣誓过的正义女神泰美斯一手举着天平,一手执利剑,却蒙着双眼,因为正义必须是用心去判断。十一年前,面对一个无辜女孩,蔡检却睁开了眼睛,那一次她看到了自己的干儿子韩述,于是天平便有了倾斜。只是一念之间,没有任何罪孽,甚至是受害者的女孩锒铛入狱。
    这些年来,蔡检并非完全对那件事泰然处之。她当初的初衷也不是让桔年去承受牢狱之灾,只不过害怕她豁出去告,就算没能告成,也会让韩述小小年纪在别人眼里背上犯的罪名,而她最大的罪过是过度自信,高估了自己的手腕,误以为只要那个旅舍老板出庭作证,韩述脱身,桔年也不会陷入那个漩涡。她想,一切都是可以补偿的,时候她可以想法子给那女孩一笔钱,甚至韩述那么中意她,生米都做成了熟饭,顺手推舟地成全了那孩子也不无不可。结果,谁也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爱女心切的陈家让她也吃了个哑巴亏,导致了最后谁也不堪回首的那个结局。
    谢桔年出狱了,心里恨她,蔡检都是可以接受的,她承认自己的错,桔年还在牢中的时候,她就不止一次地试图探监,并给与一定的经济补偿,可桔年没有给过任何的机会,现在,桔年以这种形式出现,怎么能不让蔡检心惊肉跳,她摸不透谢桔年可怕的动机,看着韩述的样子,她也能猜到这动机可能导致的可怕后果,何况还牵扯进了唐业。
    唐业半蹲在继母的身边,面露忧色,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这一碰面之下惊人的暗涌,他小心地问道“你们……认识?”
    蔡检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缓,她示意自己没有大碍,挥手遣开了赶上来察看的服务员,面对唐业的疑惑,她没办法搪塞,却也开不了那个口,不知从何说起。
    桔年像一尊没有情绪的大理石塑像般僵立在那里,韩述一言不发,视线死死地胶着在她的身上,唐业站了起来,深感无奈地摊开了手,“有人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
    蔡检白着脸沉默,韩述仿佛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半晌,有一个细细的声音打破了这个僵局。
    “是啊,我们认识的,好多年前的事了,蔡检察官,不,蔡检察长当年帮过我一个忙,大家都没有想到,世界竟然那么巧。”桔年对唐业莞尔一笑。
    唐业也许是不信的,他不是傻瓜,继母闻言之后的难堪他看在眼里,可是,不信又能怎么样呢,这是目前几个人里唯一能给他的一个答案,他选择听取,然后静观其变。
    “这样啊,那还真是缘分,是否我也省了介绍,桔年,她就是我阿姨,我父亲去世后,阿姨很关心我。还有韩述你也认识了吧。”
    韩述依旧没有说话,好像骇然笑了一声。桔年的身子很僵,动也不动。
    唐业徐徐为桔年拉开了座椅,“先坐吧。”
    桔年如梦初醒地小心坐在椅子最边缘。
    “韩检察官,你不坐吗?”唐业笑着问韩述。
    回过神来了的蔡检叹了口气,在桌下轻轻扯了扯韩述的衣袖。她再务实不过,既然大家都在勉励维持那层薄如蝉翼的伪饰,她又何必急着撕开呢。她现在只想弄清楚,谢桔年是怎么找上唐业的,唐业对她的感情有多深,背后的真像是否会伤及唐业和韩述。
    韩述一开始没有理会,桔年避开与他的眼光交流,低下头去,慢慢绞着座前的餐巾。夺门而出吗?他拒绝。所以他说服自己坐了下来。这场荒诞戏里她也是一角,所以他要留下来。
    唐业打了个圆场,“我有一个在法国很多年的朋友对我说过,假如一场聚会中谈话忽然中止,那是天使掠过的证明。”话毕他又微笑,“这个地方就是我那个朋友经营的,她向我推荐,这里的法国菜做的也不错,特意从里昂请来的厨子,我们可以试一下。”
    说着,他示意服务员拿来了菜单,蔡检的手覆附在韩述膝盖上,她怕韩述性子一上来,也不知道会怎么样。韩述想起,多少年前,这双手也是这么按住了他,他已经分辨不出,那手的温热的,还是冰冷的,干妈是一把将他从泥潭中拉了出来,还是永远地推了进去。
    第六章 他们都是上帝
    四人位的小圆桌,韩述和唐业先前就一左一右地坐在蔡检身边,空出来留给桔年的位置便只能也是一边一个男人。韩述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么靠近的,也是静静地坐在她身畔,也许从来都没有过。他的手只要略伸,就可以够着她的身躯……是了,她也曾安详地睡在他的身畔,蜷着,宛如婴儿,他抱着她的姿势是那么小心翼翼,唯恐贴得不够进,听不到她的呼吸,唯恐贴得太近,心跳惊扰了她。她当时黑而长的头发让他的脸痒痒地,可是他不敢动。不管那些是他的美梦还是她的噩梦,都再也回不去了,然而这个时刻,他还是不敢动。
    谢桔年双手端着菜单,垂首不语。韩述看得出,她今天略为修饰过,虽然并非为了他,但他仿佛忽然理解唐业作为一个男人的心动。她就像是孤零零的一朵野花,白色的单层花瓣,柔黄|色的花蕊,茎干细韧,叶子纤长,战战兢兢地开在野风中,偶尔伏低身子,却从来不折。他却长着一双温室中的手,贸贸然地去采,不知道那上面有刺,也不知道她会因此凋零。那唐业呢,唐业是什么?
    “芦笋浓汤,茭白虾冻,鹅肝煎鲜贝。”韩述合上菜单,他也是常来的人,眼睛过一遍,点菜并不费心机。蔡检血压高,点得很清淡。
    桔年却是从未踏足这种场合的人,她翻着菜单,巴掌大的脸蛋,差不多埋进了印刷精美的册子里。
    好在唐业及时地把菜单从她手中轻轻抽出,低声说道,“我喜欢这里乡村蔬菜鸡汤,薄荷三文鱼沙拉,鲜橙t排,要不,你今天也试试我的口味?”
    桔年顿时如释重负,“好啊,就跟你一样。”
    沉默等待上菜的时光最是难熬,桔年的头几乎没有抬起过,餐巾的流苏被她拨弄地乱了。西餐厅里客人都已就座,舒缓的音乐中可以听到细碎的交谈和金属餐具相撞的声音,服务员如鱼一般安静而灵活地游走在桌与桌之间。究竟是谁的呼吸在耳畔,急促,却小心翼翼地屏住。这是个干燥寒冷而堂皇的夜晚,桔年却恍然想起了一个湿热凌乱的午后,乱得像她手下的流苏,她不喜欢,心里闷得难受。
    不知什么时候,吧台的小提琴手旁边多了个风情万种的中年女歌手,手执麦克风款款而立,一开腔,竟有几分蔡琴的味道。悉心听歌的姿态,挽救了那些各怀心事的人们。
    一首经典曲目《你的眼神》唱毕,悠长的前奏后,女歌手的声音愈显沧桑,她唱“青春一去永不重复,海角天涯无影无踪……”
    蔡检在桔年出现后首次开口,她试着用有些干涩的嗓音若无其事地对韩述说,“瞧,这不是你喜欢的调子吗,当初还眼巴巴地从我家硬要走那张老唱片……”
    韩述勾勾嘴唇,勉强回应了个笑脸,并不成功,于是索性继续沉默。
    “你的面貌,还想当年,我的相思已经埋心田,你不让我吐露一言,只能多看你一眼……向你多看一眼,我度过了多少个寂寞的春天……”
    这略带颓废沙哑的靡靡之音在情人聚集的场所最是应景,桔年半侧着身子,似乎倾听得很是入神。
    唐业恰到好处的低头,不至于太靠近她,但那耳语的姿态又显得略带亲密。“你也喜欢?我有个朋友也非常喜欢蔡琴的歌。”
    “是吗?”桔年浅浅地笑了笑。
    服务生终于端上了热气蒸腾的餐点。法国菜的程序最是繁琐,桔年看着眼前密密摆着的餐具,头皮一阵发麻,还好唐业动作缓慢,她小心地跟着,有样学样。低头用餐饭成了四个人最重要且唯一能做的事。
    桔年虽聪颖,略能将唐业的招式学得有几分像样,可是用不惯的餐具,毕竟难以在短时间内做到熟练,唐业为了照顾她的口味,唯恐她不喜生食,将她的小牛t排叫为全熟,血丝是不见了,可更为难切。桔年手执刀叉,本是生硬,那t排中间还梗着一块伶仃的骨头,实在是难以入手,埋首去切,窘得头上都冒了汗。
    唐业也看出来了,虽有些着急,但心中也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在他看来用不惯西式餐具,不是什么罪过。于是也不言语,唯恐让桔年更为尴尬,只是为她添了点红酒。
    蔡检不动声色地暗地里看着桔年,唐业对她还真是不错,她眼观鼻鼻观心地吃着自己的蔬菜沙拉,如果来人是带着敌意,那该来的迟早要来。
    也许最难受的是韩述,他原本就心浮气躁,强行按奈着自己,可桔年的刀具切得不得要紧,金属不时得锯在瓷器上,那声音别人听来微弱,可传入他耳里,一声一声,咯吱咯吱,让人心乱如麻。
    他觉得躺在她餐盘里的不是什么牛排,是他,是他韩述,一刀刀的,也不肯给个痛快。
    桔年几乎要放弃跟牛排作战了,越急就越出错,最后一下,叉子在碟子上一滑,手肘就跟着撇出去,堪堪撞上左手边韩述的手臂。就这一个并不大的动作,可是即使她没有抬头,也知道在座的四个人顿时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唐业立刻端起了红酒杯,朗声道“差点忘了,我们至少应该喝一杯,为平安夜,也为我们四个人有缘共同坐在这里。”
    桔年迟疑了片刻,也跟着举起了酒杯,她答应了唐业,就不能让唐业难做。
    蔡检心中五味杂陈,可还是对着唐业笑了一声,“阿业,我虽不是你亲妈,可我是希望你过得好的。”语毕她也端起杯子,静静等候执住勺子不动的韩述,她暗暗又扯了扯韩述的衣袖。
    韩述当即放下了自己的餐具,可手并没有伸向杯子,而是径直探到桔年胸前。桔年大惊,倒吸口凉气往后一闪,不知道他究竟要干什么?唐业也赶紧放下杯子。
    谁也没有想到,韩述的手落在桔年面前的餐具上,不由分说地将她的餐盘端到了自己跟前,当着另外三个惊愕的人的面,面无表情地拿起手上的刀一块一块地切着属于桔年的那块t排。
    桔年被吓得忘记了下一步的反应,唐业和蔡检也怔怔地,一时间竟没人说什么,也没人阻止,就这么任韩述利落地把那块扰人的牛排切割得支离破碎。
    当那块横在肉中间的骨头被完美无缺地从肉中剔了出来,韩述貌似在今晚第一次舒了口气,然后若无其事地重新把餐盘“完璧归赵”。
    桔年已然惊呆,那里还会下餐具去取食。不识相的服务生正赶在这时走到桌边,从手中的藤篮里取出一朵玫瑰,递到韩述面前,“先生,这是今晚我们店里免费赠送的礼物,每对情侣都可以得到一支法兰西粉红玫瑰,送给你心爱的女朋友。”
    也不能怪服务生唐突,他过来的途中正好看到韩述将自己面前的餐盘递回桔年面前,盘里的肉被切成许多个小块,虽不符合西餐礼仪,但这种事,不是亲近的人断然不会做。
    唐业咳了一声,显然对服务生的错认颇为无奈。服务生的手横在桔年和韩述的中间,桔年伸手去拭额上的薄汗,说出来的话也结结巴巴,“不……不是……我……”
    韩述低头片刻,然后抬起脸,竟然伸手想要去接那支玫瑰。他的手握的太紧,花茎上没除彻底的刺不期然扎进了他手里,他“嘶”了一声,桔年也是一抖,眼看着血珠从皮下冒了出来。
    服务生手足无措地道歉。唐业忽然站了起来,客气地对在座几位说“不好意思,我想我要去洗个手。”
    他放下餐巾就往洗手间的方向走,桔年的眼睛跟着他离开的方向。她该不该追随他一道,可他去男士洗手间,她跟着做什么?
    好了,现在只剩下三个旧识,韩述看着自己的伤口不说话,蔡检却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坐正身子。
    “桔年,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好吗?我对不起你,一切是我的错,跟他们都无关,你冲着我来好了,我记忆中你是个善良的女孩,现在你想要怎么样,不妨直说,没有必要伤害无辜的人。”
    蔡检的声音还是慈祥而柔和,像一个贴心的长辈,桔年不是没有见识过,她知道这慈祥不是为着她。别人把话说开了,她反倒更觉得坦然了一些。笑笑说道“我并不是什么善良的女孩子,蔡检察官贵人多忘事?善良的人又怎么会在牢中过了几年。”
    桔年这几句话柔声细语,说得并不咄咄逼人,蔡检却觉得脸上被掴了一掌,那些策略,那些温情的面纱都变得无谓了。她擅长做政治工作,大道理说得最是天衣无缝,可在谢桔年面前,那些道理越说越显得虚伪。她长叹一声,“你没有做过母亲,但是我希望你理解一个母亲的心,伤害你不是我的本意,你说把,我要怎么才能补偿你?”
    不愧是干妈和干儿子。桔年心想,他们的口吻多么相似啊,你说把,我要怎么补偿你?好像他们是上帝,什么都能够给予。她如果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们离远远地,会有人信吗?
    餐巾的流苏再度被桔年用力地缠在指尖,她说话很慢,这样才能让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每一句话都跟在思维的后面。
    “蔡检察长说要给我补偿,那就是承认欠了我的,你欠我什么呢?钱,没有。公正?怎么可能呢,我在狱中的时候也常常看报纸,全省十佳法律工作者的事迹也是拜读过的……”
    这些话在蔡检的耳里是赤裸裸的攻击,她的耐心终于消退,腾地站了起来,气促地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蔡检觉得我会怎么样?”
    “离他们远一点!”
    桔年哑然而笑,“这也要看他们肯不肯。”
    “你……”
    唐业从洗手间折返,蔡检收住了嘴里的话。唐业回到座位,看到表情各异的其他人,尤其是继母身后侧歪向一边的椅子。
    “阿姨,这又怎么啦?”他长吁口气,问道。
    蔡检看着桔年漠然的神色,索性把话挑开,“阿业,我虽然希望你早日有个家,可你在看人的时候也应该多留个心眼,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她有什么底子?她接近你有什么目的,你想过没有?你太老实,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那您告诉我,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蔡检冷笑一声,“你跟个抢劫……”
    “干妈!”一直不语的韩述厉声打断。连他都想不到,干妈会这么说。可是,干妈的本意确是保护他和唐业。究竟多少的恶是源于某种意义上的善?
    唐业用纸巾擦着手,然后放下,他看着桌子,“真的是很不错的菜,可是,我想我们都没有办法吃下去了是吗?既然如此……”他招手叫来服务生,“麻烦埋单。”
    服务生疾步而来,蔡检双手撑在桌上,支着身子,心痛不已“我是为了你好啊,她有什么值得你这样,你们都这样,到底中了什么魔?”
    桔年从听到蔡检来不及说完的“抢劫犯”三个字开始,就一直是自己静静坐在那里,嘴角若有笑意,也是带点凄凉和讥诮。这三个字她太熟悉了,也许还要跟着她一辈子。
    唐业更快地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纸币,塞到服务生手中,“别找了。”语罢一手拉起桔年,“阿姨,我知道你对我好,但别这样好吗……我和桔年还是先走一步,如果两位还有胃口,那么请慢用。”
    桔年竟没有想到唐业会如此反应,顺从地任他拉着自己离席,眼看就要离开,始终冷淡坐在一旁的韩述钳住她另一边的手臂。
    “别走!别走……“如果说他的第一句是走投无路的蛮横,那第二句,彻底地只剩哀求。别走。
    两个人的手都抓得很紧,桔年荒诞地想起了死后被锯成两半的祥林嫂,她也不挣,他们能将她撕成两片?
    “我觉得,你即使想留下她,也欠了个请字。”唐业对韩述说道。
    韩述见唐业淡淡地,手也不肯松劲,便放开了桔年,一根一根地徐徐扳开唐业留在桔年身上的手,言辞诚恳。“别说是个请字,即使我跪下来求她也没什么。但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与你没有关系,真的。”
    第七章 放过你,也放过我
    韩述扳开唐业的手,此时,气氛浪漫而祥和的西餐厅里已有不少用餐的客人看了过来,两个需要从他们身边经过走往吧台的服务员也驻足不前,交换着眼神,低头窃语着。
    唐业绝对不是一个可以无视别人侧目的人,他的性格和教养让他很少会去做出格的事。谢桔年和韩述,一个是他今天借来的“女朋友”,一个是继母的干儿子,并且与自己在公事的纠葛上息息相关。即使是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这两人之间的暗潮涌动。桔年是他带来的,他本有义务护她妥善离开,可是眼前这情景,让唐业怀疑自己再趟浑水是否是明智的。
    韩述说,这是“他们之间”的事,抛下句狠话之后,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谢桔年,而桔年始终漠然垂首。
    唐业低声询问“桔年,你还好吧?”
    桔年的嘴角似乎勾了一下,苦涩的,却没有搭腔。
    于是唐业将手一摊,“我的车停得远,不如我先去倒出来。”他离开前用手略拍了拍桔年的手臂,柔声道“我在路口等你。”
    直至唐业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韩述的手才稍稍松了劲,他不由得担心自己先前没个分寸,捏痛了她也不知道。可是她从始至终不吭声,眉头都没皱一下,他从来就猜不透她的感觉,连痛意都只能靠着自己的猜度。
    也许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举措已成为众人视线的焦点,孤零零坐在原位的蔡检还在冷眼注视着。韩述说“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好么?”
    桔年不知道在想什么,竟浑然未觉似的,置若罔闻。
    韩述无奈,依旧抓着她的手臂,就往门口走,桔年牵线娃娃似的,跌跌撞撞地随他走了出去。
    一直到了“左岸”出口处一排服饰精品小店附近的人行道上,韩述才停了下来,手松开得迟疑,怕她扭头就走。
    那地方是个风口,从温暖入春的餐厅转战到此,无异于两重天。桔年一袭灰色的大衣,领口护着并不严实,一站定,冬夜的凛冽寒气就往脖子处灌了进去,她环住自己,微微地一抖。
    韩述见势立马去脱自己身上的外套,要往她肩上披,被她一手格住。
    “不用了。”桔年的声音无奈而疲惫。“该闹够了吧韩述。”
    这是本次意外碰面之后,桔年对韩述说的第一句话。
    韩述缓缓垂下拿着外套的手,比夜风更凉的寒意瞬让他的满腔的血都凝成了冰。
    他把脱下的衣服挽在手上,看到服饰店门口用以招揽顾客的圣诞老人玩偶,忽然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更像个悲哀无比的小丑。
    他试着笑了一下,自我解嘲“我就不明白了,我他妈的为什么总要以一个傻逼的光辉形象屹立在你面前。”
    桔年没有笑,意料中的事。韩述独自笑着,把自己送到了难受的极点,终于松懈下上扬得僵硬的唇角,不再为难自己。
    “刚才我对唐业不是说说而已,要我跪下来求你也没什么,只要我们好好地说话,只要你觉得好受一些……你用吗,用我跪下来求你吗?”他拖住桔年冰似的双手。冷风中的两人,谁也暖不了谁。
    桔年觉得甚是荒唐,她怕韩述性子上来,说得出就做得到,匆忙挣了一下,后退几步,“别……等我走了之后,你跪谁都可以,怎么跪都随便你。”
    “那你给我一句话,我该怎么做才好?”讨不到观众欢心的小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幕。在桔年打小的印象里,韩述都是自信满满地,带着点玩世不恭的自命不凡,他是知道自己优秀的那种人,平素里的客气也是举高临下的。偏偏这时就像个走啊走啊,都找不到家的孩子,在天黑前一秒,发现眼前没有一条路,惊惶到无以复加。
    桔年并不是个铁石心肠的女人,诚然,她忘不了过去,可是她并没有想过惩罚韩述来让自己快乐释然一点。因为她和韩述是两个人,韩述的痛苦是韩述的,谢桔年的痛苦是谢桔年的,此增并不意味着彼消,何必呢?
    “我说过我原谅你,也不是说说而已。你真的不用这样的,韩述,你过你的生活,让我过我的日子,这样收场对于我们而言都是最好的方式。”
    然而,桔年嘴里的一句原谅却不是韩述要的宽恕,不是他夜夜噩梦的救赎。他问出这十一年间不断盘桓在心中的疑问,“如果那一天,摔下来死掉的那个人是我,会不会大家都好受些?”
    可是他仍然不敢问,如果死的是我,你会不会忘记我所有的错,只记得我仅有的那点好?可他在桔年心中有过“好”的存在吗?没有?那也不要紧,她记得他就可以了。如果他死了,她会不会记得他?
    桔年侧过脸去看主道上呼啸而过的车辆,节日的彩灯和另一旁精致明亮的橱窗映得她的脸色苍凉,他说到那个“死”字,入耳惊心,逼得她去回想当时的天人两隔。如果死的那个人是韩述……世界上有如果吗?他改写命运?他能换回她的小和尚?
    “韩述,其实你还是没有明白,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也一直没能明白,所以那时我远比你更难过,怪命运对我太不公平。站在法庭上听着宣判时候,我希望你们统统都下地狱,统统都不得好死……可是我现在没有那么恨你了,知道为什么吗?因为这十一年里我总算想明白一件事。你以为你是罪魁祸首,其实你不是,你干妈也不是,甚至陈洁洁和她爸妈,甜蜜蜜的老板,还有林恒贵都不是……你们都没有那么重要,事实上是我们,是我和巫雨自己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境地的,就算没有你们,难道我和他就会幸福到天长地久?”
    说完这番话,桔年在韩述面前落泪了,这么多年,她也很少那么直视自己的眼泪。每一个今天,不都是无数个昨天的累积吗?她和巫雨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至今时今日,他们自己何尝没有错?如果她不是那么怯懦且固执,如果巫雨不是那么年少冲动,如果他们不是太渴求那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爱,如果他们相信自己不是毛毛虫而是蝴蝶,那悲剧是不是就会改写。
    正如她对韩述所说,人生没有如果。“如果”里的人,就不是巫雨和桔年。这世界就是这么现实,而他们一直太过天真。桔年多想骗自己啊,让自己相信,差一点,只差一点,没有韩述,没有陈洁洁,没有所有无谓的人,她和巫雨就可以永远不会分开。可那只能是梦里的一个真空世界。地底下的两条毛毛虫,一条只想在静谧中默默依偎,一条却狂热地向往另外的天地,也许从一开始,就注定一个是回头无岸,另一个在黑暗里碧海难奔;而烈士陵园上的石榴和院子里的枇杷,终是相望,仅此而已。
    韩述没有预期到桔年的眼泪,他想伸手去擦,却又不敢,如此地矛盾,正如他害怕桔年恨他,又害怕她不恨他。
    韩述的话无比苦涩“我要一个补偿的机会就那么难?”
    桔年流泪道“你能给我什么?十一年了,你不也照样过得好好地?假如真觉得对不起我,那就应该希望我过得幸福,何苦再搅乱我和唐业的关系。难道你认为我的幸福只能靠你的补偿?”
    韩述顿时语塞,他始终告诉自己,只有对她好一点,才能弥补自己当年的错,然后他就一头扎了进来,可谢桔年一语惊醒梦中人。
    难道我的幸福只能靠你的补偿?
    短促的汽车的喇叭声响起,桔年和韩述闻声看过去,唐业的车远远地停在马路的另一边。
    桔年手忙脚乱地抹着脸上残留的泪水,“我要走了。”
    韩述想起了干妈之前的玩笑话,是啊,唐业哪点又输给了他?饭桌上,他们多么默契而亲密,他为什么从来就没想过,另一个男人同样可以给桔年好的生活?
    桔年用力抽着被韩述抓住的手,喇叭声再次想起,也许唐业察觉到桔年的困境,担心之下,推开车门走了出来。韩述的心慌而乱,当他唯一能给的“补偿”都变得无比苍白,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情急之中收紧抓住桔年的手,徒劳地拽着。
    “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川流不息的车辆一时阻住了唐业穿过马路的步伐。
    他汗湿的手让她忘却冰凉。
    桔年在这个时候反而安静了下来,定定看着韩述。
    “好,你说……”
    韩述张开了嘴,却发现自己竟然无言。他该说什么?谢桔年这样一个女人,他能说出来的每一种可能,在开端都已被她阻绝。
    可韩述没有办法怨她,她静静地站在那里,给了他足够表述一切的时间。
    说啊,韩述。
    唐业总算小跑着从车与车的间隙中穿了过来。
    说啊,说啊,你想说什么?
    到底想说什么?
    另一个男人一步步走近。
    能言善辩的韩述没有一次那么恨自己的语拙
    这一回,换作桔年一根根扳开韩述抓住她的手。
    她眼睛微红,那是先前流过泪的痕迹。
    当桔一双手手终于重获自由,桔年说“韩述,你就放过你自己,也放过我吧。”
    ——————————————————————————
    在唐业有些犹豫地走至桔年和韩述身畔之前,桔年扭头朝他走了过来。
    “对不起。”桔年意识到自己哭过的眼睛引起了唐业的注意,微微撇开了脸,低声说道。
    唐业笑笑,用手护着她的肩走过马路,上车之前,他朝韩述的方向回望了一眼,寒意料峭的夜里,韩述却单手挽着自己的外套,那么春风得意的一个人,如路灯般伶仃。
    桔年坐在唐业身侧的副驾驶座,听着他发动车子的声音,沉默良久,说道“对不起,我把今天的晚餐搞砸了。”
    唐业专注于前方的路况,过了一会才答道“怎么会这样想,你没做错什么。”
    桔年注视着自己的手指,“我是个坐过牢的女人。”
    唐业侧过脸看了她一眼,如她一般平铺直述地说“我是个爱男人的男人。”
    他们说完,都有好一阵没有出声,过了会,桔年干笑了一声。唐业愣了愣,竟也笑了起来。他们在这荒诞的自我介绍之下,如重新初识一般。
    “急着回去吗?”唐业问桔年。
    桔年摇头,非明住校,今晚并不回家。
    “今晚上到处人都很多,不如我们去个安静点的地方。”
    车子载着他们一路往市郊方向走,电台里放着轻快的圣诞歌谣。唐业带桔年去的地方并不美丽,四周都是在建的工地,他的车停在一个小小的泥塘边上。
    唐业也似乎有些意外,“上次来,这塘里的水还是很绿的,里面有不少的鱼。”
    桔年环视池塘周遭,慢慢地觉得熟悉,她有些明白了。
    “这就是‘望河塘大暑对风眠’吧?”
    唐业笑了起来,“跟你说话倒省了不少力气。是啊,以前我常到这来钓鱼……当然,不是一个人来的……”他知道桔年会懂的,也就没多解释,接着往下说道“没过多久,这儿就会被改建成一个温泉度假山庄。”
    “这里吗?”桔年也有些惊讶,这一带其实她并不陌生,往前不过两公里就有一条河,过了那条河,就是一个小庙,过去她和巫雨曾在那个庙里求过,不,是偷过签。那时,这附近是还是非常荒凉的。城市的变迁跟人事的变迁一样地块。
    唐业点头,“这块地是我亲自经手报批的。”他说着又笑了起来,本来打算带你来试试夜钓的滋味,渔具我都带来了,看样子是没有鱼了,不过既然来了,不如就吸吸新鲜空气,看看星星也好。”
    他把座椅摇了下去,半躺着看着车子挡风玻璃外的天幕。见桔年坐着发呆,便替她也放下椅背,示意她跟自己一样。
    这样半躺着的姿势让桔年一开始有些不自在,她聚精会神地盯着玻璃外的天空看,看着看着就笑了,哪里有什么星星,天空乌兰乌兰的,除了若隐若现的层云,什么都没有。
    唐业有些尴尬,解释道“上一次我来,是有很多星星的……我大概是个无可救药的迂腐的人。”
    桔年闭着眼睛说“不会啊,我看到了很多很多星星,还有银河。”
    “是吗?”唐业也学着她双眼紧闭。
    “你知道飞机在天上飞为什么不会撞到星星上吗?”桔年问。
    “嗯?”
    不等唐业回答,桔年接着往下说“因为星星它会‘闪’啊。”
    “哦……这样啊。”唐业点头。
    桔年笑着睁开眼睛看他,“拜托你,我是在讲一个笑话。”
    “哈哈,是挺有趣的。”唐业很给面子地笑了几声。
    反倒是桔年最后忍俊不禁地为自己冷得惊人的笑话笑了起来。她想起了巫雨,对于桔年的冷笑话,巫雨总是慢半拍,有时候他不知道什么意思,也非常配合地哈哈大笑,有时往往过了很多天以后,他又在桔年面前“噗哧”一笑,说“我知道你那个笑话的意思了,哈哈哈哈。”
    唐业看着桔年因回忆而变得柔和的眼睛,尽管仍有泪痕。他再次闭上眼睛,慢悠悠地问“你说我们闭上眼看到的星星是真实存在的吗?”
    桔年说“对于别人而言可能不存在,可是,如果我相信,它就存在。”
    “有一次,我跟他一块在夜里出海钓鱼,我过去从来没有那么疯狂,那个晚上,我们有很多的回忆……可是后来,提起那一晚,他说,他记得明月当空,非常的美,可在我的印象里,当时其实是下着小雨的,我亲眼看到雨落在海里的痕迹。我们为了这件事争辩了很久,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他跟我说,‘算了,唐业,就当你的那天晚上是下着雨的,可是你也不能否认我当时看到的月亮。?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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