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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略显激动的话语。
    “5000块,就算我们私了,以后的事你再没有关系。”她木然的对那个男人说。
    男人讥诮的笑笑,“你能代表她吗?”
    桔年回头望了平凤一眼。
    平凤迟疑了一会,说“她当然能。”
    交警赶来,眼看双方似乎已达成共识,也基本认可这个私了结果,自然不再深究,例行公事办完手续,就放当事人离开。此时桔年也顺利办好平凤的入院手续。
    “等等,麻烦你等等。”
    男人走到车边,再次听到这个听起来怯怯的声音在背后呼唤,手从车门把手上垂下,深吸了口气,克制的转身。
    四下无人,桔年走到他身前两米开外。
    “我以为你见好就收,原来你才是胃口最大的那个,剩下的想收进自己口袋里是吧。”他做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眼里是隐忍的怒。
    桔年绞着自己的手,“能不能给我一个能够联系到你的准确地址?”
    他扶着自己的车,好像刚听了一个十分低级的笑话。“是不是刚才我给你的感觉是钱特别多,人特别蠢?联系我的地址?哈!”
    桔年没出声,静静站在原地等了一会,确定他不可能主动告诉自己,便低声说道“你不给,我也可以问交警要的。”
    或许桔年应该庆幸她遇上的确实是个有教养的男人,否则,他的发作或恶毒的辱骂,她虽能接受,但会非常非常难堪。可这个叫做唐业的男人没有,尽管桔年看得见他捏得发白的手,然而很显然,他在忍耐,而且对于自己的感情隐私相当忌惮。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已降至冰点。
    桔年低头说“你信我会把钱还给你吗?”
    回答她的又是一声冷笑。
    “那,就当是我需要考虑清楚用什么封住我的口之后,再去找你吧。”桔年很少把话说得那么快。
    他的沉默显然是在权衡,最后还是从车上翻出了记事本和笔,草草写就,撕下一页。
    “你要的都在上面了。”他淡淡得说完,递到桔年跟前,就在桔年伸手去接的那一瞬间,他松手,纸轻飘飘的落到了地上。
    桔年俯身去捡,站直的时候他已经坐入车中。
    她把纸收进口袋里,在车子离开之前,再度拍了拍紧闭的车窗。
    男人摇下车窗,他的克制已岌岌可危。
    桔年从车窗的缝隙里递进了一样东西。
    “不好意思,你掉了签字笔。”
    平凤的手术安排在次日,医院已经对她的伤口做好了必要的处理,她再三对桔年说,自己一个人应付得来,有护士在,不用陪夜,再说桔年明天还有早班。
    桔年也不坚持,嘱咐了她好好休息,便独自回去,还幸运的赶上了到家的末班车。
    下了车,她借着路灯,展开那张让她矮下身子捡起来的纸条,边走边怔怔的想着这一晚纷至涌来的变故。平凤,望年,唐业……桔年叹了口气,还有他,韩述。
    第一章 谁欠谁还
    (本文内容紧接下部第六章)
    桔年回到屋子里,拉上窗帘,不愿意看到韩述投射在玻璃上的身影。放下手里的东西,她跌坐在非明空着的床沿。
    补偿?她苦笑。他能让时光倒流?韩述也不过是肉体凡胎,他做得不到,所以没有什么能够补偿,她也不想要任何补偿。就如同她不想去恨他,因为恨太占据心扉。更何况,如果韩述是个自私的人,她又何尝无私呢。
    非明今天住校,她的玩偶孤单单地挤成一排。桔年茫然地摆弄着一个绒毛玩具,她也问自己,正如韩述所说,自己真的爱这个孩子吗?就拿今晚而言,平凤的事固然紧急,可她心里是否一开始就认为非明的那个晚会并不重要。
    桔年自己原本就是一个不知道父母爱为何物的孩子。在她的孩提时代,父母缺席她的每一个历程,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没有人下雨天给她送过雨伞,没有人在台下给她鼓掌,没有人在家长会上关心她的成绩,没有人为她的晚归而焦急。在这点上韩述当然跟她不同,他从来都是父母手里的掌上明珠,韩院长就算对儿子严苛,那也是爱之深责之切。高考的那些天,韩述的父母请假在考场外殷殷守候,桔年却是在考试结束几天后,才被爸妈问起,快高考了想吃点什么。韩述和她对于爱的体验是完全不一样的。
    没有得到过爱的孩子很难懂得去爱,因为她感受到的东西太过贫瘠。回过头看,桔年这样一个孤独的孩子,她把父母之爱,兄弟之爱,友人之爱,情人之爱统统倾注在生命中唯一的巫雨身上,她也只懂得爱巫雨而已,所以才如此倾尽全力。感情若有剩余,不知道还能给谁。
    她为什么收养非明,是因为她爱孩子吗?她每天告诉自己,要好好地抚养非明,给非明一个家,不要深究她身上流着的是谁的血。可是非明一天天地长大,除了隐而不发的疾病,她不怎么像巫雨,眉目、脾性、神态越来越神似巫雨生命中另一个女人,桔年的心却一点一点坠入失望。是,她善待非明,已经尽力,可也只是尽力而已,真正的爱不是尽力,是尽心。
    桔年从来没有大声苛责过非明,也很少强迫非明按自己的想法行事,不曾对非明有什么要求。假如这是上天赐给她和巫雨的孩子,她还会这样吗?她也许会在那个孩子不听话的时候狠狠责骂,也会在自己最绝望的时候搂着孩子痛哭一场。
    很多个夜晚,非明熟睡之后,桔年会坐在这张床沿,轻轻的,用手遮住非明的眉眼,只留下唯一找得到故人影子的薄唇。那时桔年就知道,她爱的不过是巫雨的影子。韩述没有说错,她太自私,而孩子多么无辜。
    大概是因着对非明的一丝歉疚,周五,非明从学校放学回家的时分,桔年特意提前了一个小时下班到学校接她,顺便一块去吃孩子喜欢的披萨。赶到台园路小学,放学的时间刚过了三分钟,仍有潮水般的小学生从校门口涌出来,非明是个放学后喜欢摩擦很久才回家的孩子,可桔年一一看过去,可是总不见她的影踪。直到人潮渐稀,恰好非明的班主任也跟几个老师有说有笑地走了出来。
    非明的姑姑,请问她是不是还在教室那边?”
    王老师“哦”了一声,又上下打量了桔年一番,嘴角带笑,那眼神,那笑意让桔年生出了几分不自在。
    “你们家谢非明啊,放学铃声刚响,就被她爸爸接走了……对了,你们应该快复婚了吧?”
    “啊?”桔年满脸通红,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王老师也是年轻人,想来也是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唐突,抿嘴笑了笑,“您别介意,我不是过问您的家庭私生活,不过家庭的完整对于孩子而言影响力是非常大的,谢非明的爸爸常来之后,这孩子性格也开朗了些。放心吧,大概他们早您一步回到家了,再见。”
    “哦,再见。”桔年仓促地扯出了一个笑脸。
    不用猜,也知道是韩述又来接孩子了。也不怪老师多管闲事,谁见了这情景,大概都会把她往单身妈妈带着孩子,伪称是姑侄的这层可能性上猜。现在缺位依旧的“爸爸”出现了,一家团圆,皆大欢喜,如同一出大宗喜欢的连续剧。
    回去的路上,桔年有些心不在焉。关于非明不是韩述的孩子这一点,她想自己已经阐述得足够清楚了,韩述是个聪明人,他应该可以分辨出这是个事实。可是看起来,他对非明的关照并未减少,难道他真的把自己当成了救世主?非明是个非常敏感的小孩,她的生活中若是出现了韩述这样一个能满足她所有憧憬的长辈,她的喜悦和投入是非常热烈的,要是有一天,这种憧憬幻灭了,只怕比从未出现更残忍,桔年都不肯再往下想。
    到了家,推开前两天在财叔的帮助下重新立起来的破铁门,家里没有人,不知道韩述把她带去了哪里。直到桔年做好简单的晚饭,眼看夕阳西沉,门口也没有动静。
    桔年这时不由得有几分担心,要是接走非明的不是韩述呢?这么一想,更是坐不住了。这时才发现自己也没个能联系上韩述的方式――可是假如真的有,她肯一个电话打过去吗?与韩述再有任何交集都不是她的本意。
    正坐立难安间,外面隐隐传来车轮声。桔年走出院门去看。果然是韩述的那辆银色斯巴鲁由远而近。
    兴许是也看到了走出来的桔年,韩述竟然远远地把车停在了财叔家小卖部附近,过了一会,非明手里提着好几袋东西,推开车门,蹦蹦跳跳地朝家门口的方向走来。
    桔年也不去看那车子,一心等着非明走到自己近前。
    “姑姑,我回来啦。”
    “怎么这么晚,姑姑多担心你啊。”桔年薄责道。
    “也没多晚啊。”非明嘴里嘟囔着,眼睛扫到自己手里提着的东西,兴致又高了起来,“韩述叔叔带我吃很好吃的冰淇淋,还给我买了好多好玩的东西。”
    桔年本想说,让别人破费是不对的。可是一触到非明兴奋但又惶恐的表情,有些话又咽了回去。她厌倦了做一个破坏别人快乐的恶人。
    果然,发现姑姑脸色稍沉之后,非明抱紧了她的“宝贝”,可怜兮兮地央求,“姑姑,我喜欢韩述叔叔买的东西。”
    桔年看了看那些花花绿绿的包装袋,想来无非是孩子喜欢,他也喜欢的一些奇形怪状的小玩意。便叹了口气,“下不为例。我们进去吧,你还吃晚饭吗?”
    非明点头,走了几步又转身,远远地朝着韩述车子的方向摆了摆手,韩述的车挺得远,人没有下车,却也不急于离开。
    “对了,姑,这是韩述叔叔让我带给你的。”刚进院子,非明忽然想起来似的把手中最大的一件东西塞到桔年怀里。
    桔年一愣,并不伸手去接。
    “姑姑……你打开开开嘛。”非明撅着嘴撒娇,见桔年一动不动,便自己为姑姑拆开了包装。
    那是一个女式的单肩包,桔年一看,更是沉默了。
    “我说不好看嘛,韩述叔叔偏说这个好。”非明摆弄着包包自言自语。
    桔年并非时尚潮人,日常用度也以简单舒适为最大追求,可她再远离潮流,吊牌上的显著logo和经典的老花款式,还是听过看过的。她不再继续往前走,回头,韩述的车子果然还在。
    “非明,帮姑姑做件事好吗,去把包包还给韩述叔叔。”她蹲在孩子面前低声吩咐道。
    “为什么呀?姑姑你不喜欢吗,可是韩述叔叔挑了好久……”非明不解。
    “听话。”
    “那韩述叔叔多难过啊。”
    桔年按奈自己的情绪,她有些怀疑孩子的这些话是否出于韩述的授意。
    “姑姑再说一次,把包包还给韩述叔叔好吗。”她的语气依旧是平和的,但是非明在她身边那么多年,多少也略懂察言观色,唯恐姑姑转念让自己把那些小玩意一并还回去,只得一甩马尾,又朝韩述的车子跑过去。
    非明过去之后,桔年也松了口气,要是孩子真犟起来怎么都不肯跑这个腿,她也不知道怎么跟韩述打这个照面。韩述的车子停那么远,相必也是因为这个缘故。
    一小会儿,非明又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委屈地说“姑姑,韩述叔叔说了,这包包是他赔给你的,没有别的意思。”
    桔年摸了摸孩子的头发,“乖,非明再帮帮姑姑,就说是姑姑说的,我心领了,没有那个必要破费,让他拿回去吧。”
    非明翻了个白眼,再次充当传音筒。
    果然,很快她又气喘吁吁地回到桔年身边,“姑……姑姑,韩述叔叔说……说……”
    桔年面朝那棵枇杷树,背对着非明。
    “说什么?”
    非明有些困惑于姑姑话里的漠然,她以为自己长大了,可是还是不懂大人的意思,不管是姑姑,还是韩述叔叔。
    “他说,对不起。”
    桔年刚转过头来,非明就赶紧又补充了一句,“韩述叔叔还说,如果姑姑你还是不肯要,就代他扔了吧。”
    见姑姑不语,非明央求道“姑姑,求求你们别再让我跑来跑去了好吗,真的很累,我让韩述叔叔自己过来,他也不肯。”
    桔年沉默了一会,对非明笑了笑,“累了,就进屋吃饭吧。”
    次日,午休期间,桔年带了饭去第三人民医院给做了内固定手术的平凤。手术做得还算成功,只是平凤现在行动非常不易,桔年工作又忙,两头照料,难免有顾及不了之处。
    平凤的病房在住院部三楼,电梯处等着不少人,桔年索性步行上楼梯,在二楼的转角,不期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谢望年是下楼,姐弟俩可以说是迎头撞上。楼梯上下的人本就不多,这样的面对面,没有防备,也无处可避。
    桔年暗想,以自己的怯懦,只怕面对谢家的人,永远都做不好准备。
    望年的耳根也红了,张了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
    桔年也没期待过那一声“姐姐”,他叫不叫那个称谓,认不认她,在她看来都没有所谓,只不过这个弟弟代表着跟她流着相同血液的一家人对她的不认同,这才是桔年感到难堪的地方。
    她也不愿看到望年尴尬的样子,偏过脸去,笑了笑,低头快步走过去。
    推开病房的门,平凤正捧着一本言情小说,嘴里哼着歌,看起来心情不错。
    “来啦,我都饿了。”平凤也不跟桔年客气。
    桔年笑着为平凤打开饭菜的盖子,不经意地问了句,“心情不错,刚才有什么事吗?”
    平凤刚迫不及待地喝了口汤,差点被呛住,“嗯……能又什么事,自己逗自己玩呗,都这样了,哭丧着脸也不是办法。”
    桔年也没再问下去,低头用纸巾擦拭着平凤溅出来的汤汁。
    “对了,桔年,那个冤大头没找你麻烦吧?”
    “谁……哦。”桔年摇头表示否认。
    平凤的胃口很好,吃得很香。桔年坐在一旁,心里想着的却是下班前自己跟老板的一番谈话。她是考虑了很久,才提出要预支三个月的薪水的。
    女老板很关切地问原因,桔年只说自己家里出了点事,急着用钱。
    “桔年,预支一个月的薪水是可以的,但是超过一个月的,店里有店里的财务制度,上个月别的同事也提了出来,我没答应。你是店长,不好破了这个规矩。”女老板是这么回答她的。桔年谢过,最终也罢了。
    等到平凤吃完,桔年不期然问了句,“对了,你认识人喜欢名牌手袋什么的吗?”
    平凤擦嘴,“那得看什么货色,我认识几个同行,一有点小破钱,宁可勒紧裤带,也要弄一些值钱的行头,她们是专在有钱人身边捞油水的,换我,好几千买件衣服包包,打死也不干。”
    桔年收拾着东西,“我那里倒是有一个,你好一点之后出去了,看看谁有兴趣,如果有的话,就代我转让了吧。”
    “你哪来的,新的?不要干嘛不原店退回去。”
    “你就别问了,替我留意一下吧。”
    桔年没有跟平凤说明那个包的具体来路,除了怕她刨根问底,也确实是不想提韩述的那些事情。她也质疑过自己这样做是否合适,她不想欠韩述的情,不想跟他有任何瓜葛,不管是金钱还是感情上,但是她也是个人,为钱而发愁的时候,那个被搁置在房间角落的包包好像长了张嘴巴,不停地说,“不是你欠他,是他欠你,他欠你欠欠你……”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看过那个包的包装物,吊牌什么的一应俱全,偏少了购物发票。
    不管谁欠谁,就这样,清了吧。
    第二章 望河亭大暑对风眠
    在布艺店里,桔年的手工是一顶一的,经手的每一块布,她都觉得有灵性,素缎的矜持,格子的温厚,碎花的娇憨,各有风情。大概世间事皆是如此,用了心的东西,总是做得比别人更好些,店里的老顾客有知道的,每每特意指定她亲手赶制,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也只有对顾客说抱歉。可这一天,桔年却遭遇了一回退货。
    “桔年姐,我按地址送过去,那家的主人不肯收。”送货的小弟把东西往收银台上一放,擦着汗说。
    桔年赶紧拆开包装查看,“怎么,是不是做得有什么问题?”
    换作以往,这种自我怀疑是绝不会出现的,她做事一向缜密。可是这一段日子,韩述对非明的关照不但未减,反倒日增,非明对他也显得越来越依赖,一口一个韩述叔叔,仿佛打心眼里已经将他当作了实质上的亲人,不住在一起的家庭成员。桔年知道这个时候,非明是听不进疏远韩述的吩咐的,可是,粗暴地制止孩子跟他的往来,就等于将非明现在最大的快乐和心理寄托横刀斩断,这样的事她又做不出来。唯一的办法就是冷处理,将自己置身他们的关系之外。
    从那晚铁门外的难堪过后,韩述再没有直接跟桔年打过照面,知道桔年在家的时候,他总是远远地把车停在百米开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也通常是通过孩子的嘴传到桔年耳里。桔年置若罔闻,然而,平日里那些非明住校的晚上,她走出院子外浇水,偶尔却仍能看见那辆已经变得熟悉的斯巴鲁,静静地停在财叔小卖部的前头,像夜幕里的布景。
    那些晚上,已在多年的寂静生活中心如空井的桔年开始被梦煎熬。她不是想着韩述,而是韩述的存在让她不得不记起了那许多被漫长时光熨平了的往昔。韩述没有出现之前,那些过去是安眠的,像叠好压在箱底的被单,如今被他一把掀起,它依然还是那么新,虽然带着霉味和折痕,但上面的斑驳历历在目。桔年快要压制不住那些回忆,台阶尽头透过指缝的炫目阳光,高墙第一夜的月白如霜,每当记起这些,她在梦里都止不住地瑟瑟发抖。回忆醒过来,可那个人的眼睛却没有睁开。
    所以,这些天来,桔年总是点恍惚,她正是唯恐自己一不留神把尺寸弄错了,以至于被顾客退了回来。可她抖开一整套的沙发套件细细端详,也未曾发现明显的问题。
    送货小弟苦笑一声,“你别忙着检查啦,依我看压根就不是东西有问题,那人根本就没拆开细看,直接说东西不是自己的。可我再三查对了地址,没错儿啊,再说,那上边留的联系电话也是对的,人家打死不承认,有什么办法?我跟那人也说了,这玩意是付了定金的,别说定金不能退,那尾款也得给我们结啊。”
    小弟说的没错,桔年点头,“那顾客是怎么回答你的?”
    “回答?人家倒好,直接当着我的面把门给关了,要不是我缩得及时,这鼻子都得撞扁。”小弟悻悻地说。
    桔年回头去查阅了订单,地址电话什么的留得都很详细,跟小弟手中的送货单一致,她依稀记得这是一个看起来知识分子模样的年轻女人定下的,百分之五十的定金也付得非常爽快,怎么到了交货的日子,就出了这样的怪事?
    她抚着烟灰色珠光软缎的面料,一阵犯难。这单子是她接的,料子式样也都是她为顾客挑的,一个沙发套,六个抱枕套,两幅飘窗软垫,虽不华丽目,但胜在用料精良,细节考究,一式的右侧压边褶皱颇费了她一番心思,才做得让自己满意,也确实相当雅致耐看。更重要的是,虽说这单子收了定金,但余下的尾款收不回来,东西搁在店里,跟的顾客要求的尺寸不合,也是难以转售的,这样以来,账面上自然难以交代。
    也着实是没有办法,桔年放下手上的工作,问送货小弟要了地址,“我再试试。”她想,就算结果跟前次一样,这件事是她经手的,至少也该搞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说不定,小弟的表述有问题,她能给顾客一个解释。
    骑着店里的电动自行车,桔年赶到了送货单上显示的住宅小区,那是个在本市小有名气的南派园林建筑。桔年仔细对着单元楼层号,按了好一阵的门铃。
    开门的是个男人。这个送货小弟之前也提到过,包括单子上留的电话号码,都属于一位男士,并非桔年接单时所见到的女子。
    妻子挑选款式,留丈夫的联系方式,并不奇怪。可是桔年把脸从抱满怀的货物中抬起来时,门里门外两个人俱是一惊。
    男人的脸色可谓难看到极点,惊愕、慌张、愤怒一股脑地涌上来,都攒在他的眼睛里。如果这时有一面镜子,桔年想必也会从自己的面孔中看到心虚。都说冤家路窄,人生何处不相逢,她倒好,闭着眼睛闯到最深的死胡同里去了。
    “你还真的比我想象中更有心机,这儿都能让你找上门来。终于想好了?你想要什么?什么才能塞住你的贪婪?”那男人正是平凤出事那晚好心却被反咬一口的唐业。他单手扶住门槛,愤怒让他的语音都微微变了调子。
    桔年只恨手里的货物不能彻底地把自己埋在下面。她想起小说里的桥段,此时必定是要说――不不不,你听我解释……她早就明白,大多数能够解释的事情,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无需多言;而真正百口莫辩的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根本无从解释。此时她若说,“我是来送沙发抱枕套的”,无异于j夫在女方的床上偷情被正牌丈夫抓个正着时时辩解道“我是为了测试你家大床的柔软程度”。
    然而,事实上她的确是来送沙发套的,虽然自己也觉得荒诞莫名,可是她呆了一会,还是机械地将手中的沙发套略略举高。
    唐业显然认出了她手里捧着物件的外包装,冷笑一声,那潜台词一目了然,明明煞费苦心的敲诈,又何必弄出这些拙劣的伎俩来恶心人。
    “先生,对不起。但这真的是您在我们店里订的东西,或许是您的朋友……”
    桔年硬着头皮想把话说完,唐业的唯一反应是指着电梯的方向,从嘴里挤出了一个字,“滚!”
    桔年的面皮极薄,巨大的羞辱感像激浪狠狠打翻她企图自救的筏子。可她怨得了谁,这羞辱不是她自己给自己的吗?如今的境地甚至不是因为误会,她尤记得自己那日在他面前的卑劣和阴暗,如今还送上门来,若不是他好修养,换作旁人,一个耳光掴来,只怕也不稀奇,她毫不冤枉。
    手里的东西,递也不是,留也不是。若是走了,可接下来该怎么处置。桔年微微咬着下唇,喏喏地退了一步。
    唐业的怒火终于在这一刻爆发,涨紫着斯文的面皮,伸出去的指尖是抖着的。“滚,滚!你去说,尽管去说,去对全世界说,他妈的我就是这样的人,你们能那我怎么样,怎么样?!”
    他歇斯底里地愤概,仿佛面前立着的不是一个恩将仇报讹诈钱财的女人,而是他现实生活中一切的不平和障碍。
    门当着桔年的面再次紧闭,巨大的响声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邻居吓得打开条门缝查看,桔年垂头,心中艰涩,深吸了口气,伸手去按电梯。
    已经落下的电梯缓缓回升,红色的数字跳动,不锈钢的电梯门映得上面的一个人影模糊而可憎,那是个失去了底线的可悲的人。无数次,背对那些欺凌的人,桔年对自己说,我能做什么?我能做的,就是跟他们不一样。然而多少个快要熬不过去的关口,她又一遍一遍地问,我为什么要跟他们不一样,为什么?
    如今,她终于也一样了。
    电梯门响过一声后开启,桔年移步,身后的门却也同时被打开。
    唐业的手扣在桔年的腕上,先前的强势和凌厉被颓然的妥协取代。
    “你直接开个价吧,说说你到底想怎么样?一次给个痛快,求你了。”
    原来他并不像刚才的宣泄中那样无所畏惧。他还是在乎别人的眼光的。没有一个在乎着的人不怯懦。
    桔年怀抱着厚重的沙发套,听见电梯门徐徐合上。
    她说“让我把沙发套套上行吗?”
    良久,唐业侧身,桔年忐忑从他身畔走进那陌生的屋子。定制的沙发套,差一厘米,都是装不上去的,所有送货的人都必须给顾客安装好之后方能离开,这是她今天来的目的,也是她的本分。
    唐业面无表情地坐在背光的一个藤椅上,看着桔年熟练地拆开布艺沙发和抱枕原有的套子,再换上新的。这并不是个简易的工程,尤其是一个人独立完成。她忙得满头是汗,有几次,唐业都以为她应付不来了,她吃力地倒腾一阵,那些乱成一团的东西居然又奇异地变得妥切。这个女人或许阴险,但她给人的感觉却是无害的,甚至是娟好纤细的。女人都各自披着她们的画皮。
    桔年尽可能把全付心思放在手头的活计上,总算有一丝安慰的是,几个套件都做的一分不差。
    “哪一个才是你的兼职?”客厅的工作快要完工的时候,唐业冷冷地问了一句,最极致的愤怒已过,他显得相当安静。
    桔年手上的动作缓了一缓,咀嚼出了他话里的言外之意。
    一个做布艺沙发套的妓女。
    也许这也算认知上的一种进步,至少他首肯了沙发套确实是为他家这尺寸特殊的沙发而定做的。
    她依旧避开与唐业的视线交流,慢吞吞地说,“今天跟您有关系的服务只是沙发套而已。”
    “沙发套不是我定的。”他的默许只是想知道,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但它确实是为您的沙发定的。”桔年轻轻拍平最后一个沙发抱枕上的折痕,“它跟您的地板和那张藤椅的颜色都还相衬……那个,请问飘窗在哪边?”
    唐业的面孔在暗处,看不清表情,也许他在审视,也许仍在怀疑。不过,他还是抬起一只手,指向了其中一个房间的位置。
    这个男人在桔年面前是阴郁寡欢的,但是他的住处却颇为闲适,浅灰的底色,大量的藤艺制品和绿色植物,最适合静坐的地方永远摆着一张椅子。
    桔年动手去铺飘窗上的软垫,那原本是玉色大理石铺就的飘窗台显得异常洁净,除了一付棋盘,就是个原木的六寸相框,照片上躺在郊野池塘畔的折椅上的男子看起来正是这屋的主人,只不过照片上的他跟现实中又略有不同,怎么说呢,也许就是镜头里的情绪吧,虽然他脸上并没有笑意,手持钓竿,胸前搁着本半旧小说,黑发微乱,一顶渔夫帽半遮住他洒着树荫碎影的脸庞。可那张照片给人的感觉是轻快的,愉悦的,这大概就是拍照的人试图捕捉的东西。
    桔年小心翼翼地将棋盘和照片挪至别处,却不经意看见那相框背面的木头上细细缕着一行小字,她本不愿窥人隐私,匆匆一瞥即移开视线,但仍看清了上面的句子――“望河亭大暑对风眠”。
    第三章 能够偿还是幸运的
    唐业客厅的电话似乎响了几声,稍后。讲电话的声音传入房间,隐隐约约,听不真切。桔年想着尽早从这尴尬的地方抽身,一门心思都放在手头的工作上,也许专注一些,她就能少点心思去想自己曾经的狗咬吕洞宾留下的恶果。正待完工,唐业却神色焦虑地快步走了进来。
    “你马上走。”
    桔年闻言,眨了眨眼睛,也不言语,下意识地就赶紧收拾自己的东西。她猜,也许是这屋子的另一个主人回来了,她得马上离开。至于那另一个主人究竟是男还是女,为什么她必须回避,她不想知道。
    情急之下,桔年迅速将散落的包装纸盒碎片、多余的布条和工具一股脑塞进自己随身的大包,这时,回到客厅外察看的唐业似乎听见了大门外的动静,止住了她欲往门外奔去的念头。
    他说,“慢,人已经在外面了,你不能这个时候从门口走出去……”
    桔年闻言顿时茫然,她犹豫了片刻,轻轻撩开窗帘一角,探头看了看窗外。她没有记错,这房子的确在十一楼。放下窗帘,她明智地选择了站在原地不动。
    “唉!”唐业好像叹了一声,门铃声毫无意外地响起,他匆匆赶去应答,徒留桔年呆在原地,他甚至没有交代,既然她不该留在这里,那这种情况下,又该如何是好。
    开门关门声后,桔年屏气,听到唐业说话的声音。
    “您也是,过来也不事先打声招呼,我好过去接您。”唐业虽抱怨,但这时的语调是低沉而和气的。
    “现在还用不着,等我真的走不动了的时候,你再用轮椅抬我都不迟,我今天过来给你送点东西,你爸不在了,那边家你也不回了。”说话的是一个苍老的女声,尤带着点本地方言的腔调。“不喜欢我来?难道真像你阿姨说的,你这里就是独家村,只许你自己住在里面,别人都来不得?我就跟她说了,我是不信的,你还是我带大的。”
    桔年没有听见唐业的回答,片刻,他才说,“您快坐下吧,大老远地过来,我倒茶去。”
    客厅外的人似乎入座了,桔年大气也不敢出,缩手缩脚地朝半掩着的房门的视线死角挪了挪。
    “阿业,刚换了新的沙发套?”放下了杯子,老妇的声音再度传来。
    “不是我定的。”
    “不是你定的,那还有谁……”老人疑惑了一会,又长长地“哦”了一声,“是我老糊涂了,还能有谁?是你阿姨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女孩子?终归是年轻人的心细,就是这料子素了点。”
    即使看不见人,桔年也能想象出老人说话时眉开眼笑的样子。似乎天底下的长辈无不渴盼着过了婚龄的孩子早日成家立业,如果命运走向另一条道路,她此刻承欢在父母身畔,是否也会有人这般关切地絮叨――她又自我解嘲地想,也许真的有另外一条路,她也未必孤身一人吧。
    唐业倒是没有否认,想来那女孩子就是当日找桔年下定单的人,桔年此时好像又能回忆起当天的一些细节,那女子挑选时的细致和淡淡的喜悦,的确也似沉在爱河中的人。
    唐业的语气听不出情绪,“姑婆,我跟我阿姨也说过很多次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也未必是条件般配就必须得在一起的。我之所以去见那个女孩子,也实在是不想扫了阿姨的兴,拂了她的好意,但是……”
    老人打断了唐业的但是,“你又要跟我说你们年轻人的那些感觉啊,一见钟情啊,这些我不懂,但是那姑娘我见过,人长得好,有文化,也有礼貌,人家对你也是有那个心思的,阿业你都三十好几了,究竟要找个什么样的天仙才算是满意,你爸爸在你这个年纪都……算了,不说了,你阿姨让我劝劝你,可是我说的话你也未必听得进去……阿业,你也别怪我多嘴,你阿姨之所以那么操心,也是听见外面有嚼舌根的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谣言,什么男人找男人,越是条件好……”
    “胡说八道!”唐业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伴随着藤椅脚摩擦在木质地板上的声音。桔年也吓了一跳,饶是她这样一个不爱多管闲事的人,也不由得耳尖了起来。
    “姑婆,你和我阿姨一样,尽听些捕风捉影的东西,哪有那回事。”唐业显然明白自己失态了,再怎么样也不该在老人家面前无礼,这一回声音也放柔了不少,但依旧是郁郁寡欢的,“我不喜欢那个女孩子,是因为我最讨厌谁干涉我的生活习惯,我跟她是出去过几次,可是也没熟到她把我这里当成自己的地盘,这些沙发套,抱枕,她连问过我一声也没有。”
    “别人姑娘家也是关心你。阿业啊,人活在世界上总得找个伴,你老是打个光棍,自己孤零零的不说,别人……”
    “谁说我没个伴?”唐业这话说得很快,说完了之后又是沉默,似乎后悔了自己冲动的辩白。桔年不由得想到了那晚始终站在原地,目送唐业车子离开的戴眼镜的男子,他愤恨的眼光至今让桔年打了个寒战。
    “你自己找到对象了?”老人的声音又恢复了惊喜,“女孩子是干什么的,家是哪儿的,你怎么不带出来给姑婆和你阿姨看看,让我们这些老的给你瞎操心!”
    唐业没有马上回答,他忘了,一个谎言必须用无数个谎言来圆,姑婆是老了,但她跟他阿姨一样,都是人精,而唐业对于女人的设想并不充分,那女孩怎么样?面对这个问题,他竟一时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呃,也算不上很漂亮。”他含糊地说。
    “我们唐家也不能找个丑八怪啊。”
    “当然也不丑。”他说话也变得慢吞吞的。
    “那她是做什么的,家是本地的?是你局里的同事还是别人介绍的?年纪多大了?性子怎么样?”
    珠连炮似的提问显然一下子难住了唐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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