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第一小说网www.diYishU.Cc】,大奉打更人最新章节无弹窗免费阅读!

    夸张地把他抱起来,大呼小叫地说“宝贝儿你长高了”,然后毋庸置疑地命令姐姐,“今晚说不定会下雨,你们就在这儿住一晚,你也不要去店里了,雨天开车不安全的。”郑成功眼睛斜着,并且一如既往地啃着拳头,表示赞同。
    郑成功小朋友只是个子稍微高了一点,其他的什么都没变,就连头发也还是稀疏,严格地说,那几戳最细软的毛谈不上是“头发”。他不像北北,北北那样的小朋友生来就是为了让大人们赞叹生命是个奇迹。可是郑成功是外星人。所以对郑成功来说,“时间”这个东西怕是在遵守爱因斯坦的神奇定律,流动的速度是不同的。每一次,我看着他胸有成竹地啃拳头,就总是在是心里问他郑成功,你真的永远不会变吗?
    北北是赞美诗。你是个寓言。
    我知道妈妈看到郑成功是开心的,尤其是当她觉得这种开心可以成功地遮掩住她对舅舅的不欢迎,她就更加开心了。晚餐桌上她专门给郑成功准备了肉粥——因为他生长得慢,只有两颗门牙,这两颗牙一上一下,孤零零的,完全帮不上任何忙。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让话题围绕着郑成功,也围绕着姐姐,愉快地听姐姐恶狠狠地讲述她和陈医生的相亲是不顺利的——因为那个书呆子只会盯着她发呆,都不会说话。我说“那是因为你漂亮嘛,他都看傻了呗。”姐姐“哧哧”地笑,“真是没见过世面。”
    妈妈在晚餐还没有结束的时候就到厨房去洗碗了。所以,爸爸只好对着满桌子的残羹,有些紧张地邀请舅舅去看电视。从进门到现在,舅舅几乎一句话都没讲。他对爸爸客气的笑了笑,爸爸说“泡点茶?”他说“不用。”然后爸爸说“我想喝。”舅舅只好说“那好。”爸爸又问“毛尖还是普洱?”舅舅说“都行。”爸爸执着地问“你喜欢喝什么?夏天是不是喝绿茶比较好?所以,毛尖?”舅舅无奈地说“随便,真的都一样的。”爸爸叹了口气,“那我去泡普洱了,别人刚送给我的,很新鲜。”舅舅一脸无辜地说“那还是毛尖吧,我喜欢绿茶。”
    这种对话真是让人坐不住。我无奈地站了起来,捧起桌上那些脏盘子,看似无动于衷。妈妈在水槽前面,给我她的背影。她刷锅的力道未免太凶猛了些。我把那些盘子放在她身边,生硬地说“妈妈,我来吧。”他没有抬头看我,她只是说“你洗不干净的。”
    妈妈今天根本就不正常。整整一顿饭,他居然没有注意到,哥哥没回来。她站在水槽边那么久了,居然都一直没发现,郑成功一个人伫立在阳台上硕大的冰箱前面,很久了——我是说,他和他的学步车一起站在那里,安静得令人以为冰箱是个镜子,能让他学步车一起站在那里,安静得令人以为冰箱是个镜子,能让他细细地端详自己——那个在他这个年级,还完全是陌生人的自己。
    “外星人,冰箱在我们地球是件很常见的东西。”我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跟他说“要我带你参观一下吗?”我话说的声音很轻,是因为,我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全神贯注,我不想我的声音吓到他。他迟缓地转过了小脸,认真地看着我,我知道他是在跟我说好的。我弯下身子抱他的时候觉得他变重了,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轻松地就能拎起来。冰箱门打开的时候,里面那道光伴随着冷气,晃得他眼睛眨了下。他那只萝卜一样的小手很认真地放在了脸庞上。
    外星人,其实这个不是太阳光的。也不是能带你回家的飞碟,真抱歉。
    “这个是花生酱,这个是沙拉酱,这个……红红的,里面有好多小碎屑,是辣酱,没事不要随便碰它哦,因为如果你不小心用舌头去舔了它,会觉得脑袋里面在着火的……那几个盒子没什么好摸的,全是昨天的剩菜而已。这是碳酸饮料,小朋友喝了对身体不好,要长大了才可以。这个是西瓜,小家伙,哦,西瓜平时不是长这样的,是圆球,你懂么?就和你的脑袋形状一样——好吧,比你的脑袋要更圆一点。可是为了能吃里面红色的东西,所以才要切开,你看见的只是西瓜的一半——没有什么为什么,大家都这么做的,没有人吃西瓜皮啊。绿色的部分是不能吃的。这个是吐司面包,可惜得等你的牙再长几颗……对了,这个你可以,果冻,小家伙,你知道什么叫果冻吗?……真难解释啊,果冻要比西瓜复杂多了。”这最后一句话,我是在恍然大悟地说给自己听。
    我只是想让郑成功知道,冰箱是亲切和安全的,对于他来说,这个世界上已经有太多的危机和陷阱,但是,他可以信任冰箱。“有点冷,对么?”我问他。他依然以那种非常合作的眼神看着我,嘴巴嘟起来,在矜持地表示对我的观点不予置评。我轻轻地把冰箱门关了起来,“等一下再带你看,不然会冻感冒的。”
    就这样,另外一个世界消失了,我们又重新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应该不是我太敏感吧。郑成功的眼里其实是有一点失望的,不过他有的是办法让自己重新愉快起来。
    身后的对白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响起来,伴随着水槽里细细的水声。
    我不知道舅舅是什么时候来到厨房的,在我听到他声音的那一瞬间,我惊讶自己居然如此轻车熟路地带着外星人闪到了冰箱后面,煤气灶旁边。他们不会注意到我们的,只要郑成功配合一点,不要突然哭起来,也不要总是像他此刻这样,孜孜不倦地用他的小手拍打玻璃窗。仔细一想,从进门到现在,郑成功还没有哭过,真是了不起,外星人长大了,不再是婴儿了呢。
    舅舅说“你也,挺辛苦的。”——他断句的方式果然奇怪。其实我和他不算熟,小时候去外公外婆家过暑假的时候,并不是每天都能见到他,他只是隔好几天才会回来。
    妈妈沉默了片刻,我听见碗和盘子“叮叮当当”碰在一起的声音。妈妈平稳地说“不然呢,又能怎么办?”
    舅舅说“我带来了药,是朋友从加拿大带来的,说是国内还没正式投产,对脑细胞有好处,延缓老人大脑衰退……你给她吃,一天三次,一次一片……我怕你看不懂上面的英文。看看效果,等我过去了那边,再寄给你,要是邮局不准寄药品的话,我拜托人带回来。”
    妈妈猝不及防地关上水龙头,那一瞬间,寂静像只突然窜出来的、身手矫健的野猫,在空气中,谁都感觉到了它画出来的弧线。
    然后妈妈说:“知道了。”
    舅舅似乎是加重了语气,“其实在南京的时候,我带她去医院看过。医生说,没什么办法。但是家里人多跟她说话,对她会是有用的刺激。看见你这里进进出出的人不少,一大家子都挺热闹,我就放心了。”
    妈妈突然问:“谁是’她‘?‘她’是谁?不至于吧,连称呼一下都舍不得么?她一辈子并不容易,好歹带大了我们几个。”
    ”
    “她只带大了你一个人,你别忘了,她嫁给爸爸的时候我已经十岁,她没有带大过我。”舅舅短促地笑笑,“你那时候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懂,所以我和姐姐,我们谁都没有把账算你头上。”
    “ 这么说我是要谢谢你们了?”妈妈用力地把一把筷子齐齐地顿在了桌上,筷子似乎散开了,那声音像是在流动,“你们公平一点行么?你们自己的亲妈去世了不是任何人的错。她已经尽力做了所有她能做的事,她也不容易的!”
    “你当然可以这么说,”舅舅的声调里也有了战斗的味道,“只有你才是她的女儿,她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地方所以你当然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当然可以表扬她不容易,我们呢?我们是多余的,我刚刚上初中就去住校了就因为她看我不顺眼,周末回次家她也是能不跟我讲话就不跟我讲话,你知道姐姐十六岁去工厂的,到她二十四岁要结婚的时候,整整八年,她几乎没回过家,你小时候都不大记得姐姐长什么样吧?你当然不知道是为什么,其实回家有什么用?大年三十,有新衣服的永远只是你,最后几个饺子,你一个小孩子就算是吃得撑到吐出来,她也照样全部都留给你……”
    “你说话不能不讲良心的。”妈妈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为什么我一直都记得,我上小学的时候总是看着她一点一点地攒粮票,然后告诉我那是要寄给哥哥的,因为你当时在乡下,她总说你那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吃——你为什么就不记得这些了?”
    “我只记得,姐姐结婚那年的清明,本来说好了我们大家一起去给我妈妈扫墓,她说你突然生病发高烧了——不早不晚的,偏偏就是那天,她还说听邻居讲你说不定得的是猩红热,然后爸爸真的跟着你们去了医院……我和姐姐两个人在墓地等着,我们都不敢相信,他真的没来。”
    “她不会的。”妈妈用力的说,“她为什么要撒这种谎?你的意思是说,我一个小孩子也被她教着装病骗人了?发烧出疹子那是装得出来的么?你们恨我就算了不用这样糟蹋人吧……这样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她的声音开始涣散了,就像是突然被抽去了核心的部分,变成了一种雾状的东西,轻飘飘地开始弥漫。
    “是,没什么意思,都是过去的事情了,真的没什么意思。”舅舅突然笑了。
    他们终于一起和平地沉默了很久。其间,我听见开水壶里那种的声音。
    “你们什么时候动身?”妈妈问。
    “年底。”舅舅回答,接着他又说,“有事情你就跟我联络。我一旦安顿好了,就打电话给你。”
    “你自己当心。”妈妈轻轻地笑了笑,“那边毕竟是人家的地盘。不是自己家。”
    “我知道。还有……等明年南南毕业了,要是想出来念书,我都可以帮她办。”
    “算了吧,不用你费心。”
    姐姐的高跟鞋急匆匆地闯了进来,姐姐说“我来冲茶。”我想她一定是感觉到了气氛有些不寻常,说话的调子都不似平时那么理直气壮了,“三婶,这些碗你就放着吧,我待会儿来弄。”——原来这么久,妈妈始终没有去洗那一池子的碗。
    “不用。”妈妈的声音有点累了,“很快就弄好了。你赶紧去看着小家伙。”
    “哦。”姐姐回答得十分心虚,我敢打赌,她刚刚才开始问自己,小家伙到哪里去了。
    舅舅是在第二天清早离开的,其实在前一天的夜晚,龙城还是下了一场暴雨。所以,舅舅是闻着所有的青草香气启程的。可能是因为那场雨,我一夜都没怎么睡好,所以当我听见客厅里有行李箱拖动的声音,就立刻醒了。
    经过外婆房间的时候,我发现外婆也醒着。她站在打开的柜子面前,认真地寻找着什么。
    “外婆。”我叫她的时候,她都没回头看我。她只是把那件过年时候穿的红毛衣仔细地摊开来,手微微颤抖着,一个一个地解开那上面的扣子。
    “外婆,现在是七月……”当我看着她一丝不苟地把红毛衣穿在夏天的衬衫外面的时候,终于举得还是要阻止她。
    他看了看我,仿佛我说了一句不可理喻的话。她拉平了衣领,然后凝视着里面那件灰蓝色的衬衫露出来的下摆,似乎在思考到底该拿这两种不协调的颜色怎么办。
    “外婆,你不热么?”
    她终于把衬衫露出来的部分塞了回去,对着镜子,露出满意的神情,然后严肃地回答我“得去送客人啊。”
    “但是送客人也用不着在夏天穿冬天的衣服。”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简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笑了。我只好走过去,慢慢地帮她解开红毛衣的扣子,一边小心翼翼地做这件事,一边在心里蛮自豪地陶醉着——因为我觉得此刻的自己非常有那种很温柔的味道。
    可是外婆非常不捧场,她生气了,恼火地推开了我的手,还很认真地倒退了几步,“你干吗?”她十分珍爱地抚摸着毛衣袖子,“这是我的。”
    然后就转过身,骄傲地走了出去。
    外婆,你真的是舅舅嘴里的那个外婆吗?你真的对舅舅做过那些伤人的,至少是冷漠的事情吗?
    舅舅站在门口,难以置信地看着外婆走了出来。外婆停在了舅舅面前,突然轻轻地拉起了他的手,在他手背上拍了两下,跟他说“有空常来玩。”
    舅舅淡淡地笑了,把自己的手从外婆的双手中挣脱出来,说“好。下次再来。”
    准备送舅舅去机场的爸爸在一边对舅舅解释着“她现在就是这样的,我们都习惯了。”外婆一直站在原地,看着爸爸的车走远,然后有整了整她的红毛衣。
    我问她“外婆,你刚才认出那个是舅舅了,对不对?”
    她不回答。
    只不过,从那天起,外婆的生活多了一样乐趣,就是时不时的,从柜子里拿出她的红毛衣,有滋有味地穿上——我们谁也总结不出来她到底是什么情况下会想起来红毛衣,或者,什么契机。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用不同的语气跟她说过一句话“外婆,现在是夏天,用不着的……”但是这显然没用。外婆似乎把红毛衣当成了一个相熟的故人,想念它了,就一定要和它一起待一会儿,季节温度什么的都是不值一题的小事情。
    就像是做一个游戏。
    算了吧,我真瞧不起这样的自己。郑南音,你为什么要故作镇静地描述外婆和她的红毛衣呢?你真让我替你脸红,你居然还好意思避重就轻地,在你的记忆里面强化舅舅出门时候的青草味道,装得好像那个雨夜里什么都没有发生。郑南音,你是个胆小鬼。
    难道我真的以为,只要我自己若无其事,我就可以安全了么?
    那个雨夜,我偷听完妈妈和舅舅的谈话的晚上之后,外婆穿上她的红毛衣去送舅舅出门之前,那个夜晚,下了很大的雨。我不是被雷声吵得无法入睡,不是的。在我似睡非睡的时候,书桌上电脑的屏幕还在静静地闪着湖泊一样的光。我可以不管它,就随便睡意稚嫩地杀过来的,我通常都是这么做的。但是那晚,我没有。
    我奇怪地清醒了,我爬起来走到了电脑旁边,我满怀着倦怠以为万事具备只欠关机,然后我就热切地扑向我的床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鼠标轻轻地一划,把屏保的那片蓝色划出来一阵涟漪,然后sn的小窗口就像冰水底的石头那样浮了出来,那个绿色的、张着双臂的小人儿是附着在这石头上的青苔吧,又木纳,又无辜,又顽固。郑南音,你为什么突然坐了下来,为什么突然输入了苏远智的用户名呢?
    我为什么呢?
    我一边嘲笑自己这么做实在不高级,一边凝视着那个天真的小绿人儿欢欣地转圈圈。我跟自己说,郑南音,你很丢脸,如果苏远智对你做同样的事情,你会怎么想?好吧,其实我不知道他的密码,我从来没问过,我们都觉得这一点点隐私还是要留给对方的。这个密码,是有一回,他登录sn的时候,我不小心在他身后看到的。我真的是不小心看到的,我发誓……所以我只模糊地记得他的手指在键盘上移动的方向,我知道那个密码是六位的,因为我在“密码输入”的那个小方块里面看到了六个星号,这种记忆一定是不准确的对吧?
    但是我为什么记住了呢?
    小绿人儿停止了旋转,我成功了。郑南音,你为什么记得这个密码了呢?
    一个对话框立刻跳了出来,像水珠那样,清脆地一响。我条件反射一般地把电脑按了“静音”,就好像周遭的空气都是注视着我的。无处不在的目光。这个跟苏远智讲话的人,在sn上的名字叫“懦弱的小勇姐姐”,其实那句话很简单的,只是说“你来啦。上次你说的那个”是的,我甚至没有看完那句话,我没看完上次苏远智跟她说了什么,就像手指被烫到,把对话框关掉了,然后像毁尸灭迹那样地,点击了“退出”。
    在“懦弱的小勇姐姐”这个名字后面,是一个括号,括号里面,地球人都知道,是她的邮箱地址,真遗憾,我只是扫了一眼,只是那一瞬间,可是也足够把那个邮箱地址的拼音拼出来端木芳。
    所以,那天夜里的雨声,格外清晰。
    所以,我一大早就像只狂躁的动物那样离开了我的房间,整整一夜,我无数次地凝望着门把手,直到它在我眼里活生生地变成了一件冷硬的凶器。
    舅舅离开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推开了哥哥房间的门。我得跟哥哥聊聊这个,马上,我一分钟也不想等了。
    可是房间里没人。哥哥没有回来。
    他一直没有回来。
    我得找到他。
    第七章 大妈
    如果不在房间,那应该在姐姐店里。
    姐姐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大清早的,她居然就已经把眼线花得这么一丝不苟,“你神经啊……”她说,“我中午才开门,你觉得他现在会来做什么?难道帮忙打扫……”我愣了一下,转身的同时觉得有点不妥,我是不是该跟姐姐说点什么,不过算了吧,既然我已经转过了身,无论如何找不到理由再转回去,我的身体仿佛是被一种僵硬的力量不甚熟练地控制着,似乎当“转头说几句不相干的花”这个念头稍微浮商量的瞬间,胃里就泛上来一股似是而非的恶心,就像晕车没那么严重的时刻。我只好由着自己飞奔出门,姐姐对着我的后背追加了一句,“而且昨天晚上我也睡在家里啊,你要是没看见他,我怎么可能看见他呢……”
    如果不在房间,不在姐姐店里,那应该在学校。
    学校紧闭的大门不动声色地嘲笑了我。我显然忽略了一个小问题,现在是暑假。
    如果不在房间,不在姐姐店里,那应该在小叔家里。
    小叔去外地一个什么重点中学开教师研讨会议了——据说那个城市今年夏天持续高温,几近40摄氏度,所以小叔作为代表出席会议,其余的老师们没有任何意见。陈嫣对我说“南音,你进来坐。”我摇摇头,理智提醒自己不要在此刻倒退两步。陈嫣说“西决没来啊,他上一次来我们这里是去年秋天吧……你打他手机试试看嘛。”我看了她一眼,我想说我已经打过无数次了,是关机的状态。但她在我开口值钱就开始叹气,“明白了,一定是没人接。”北北在一旁无邪地对我表示欢迎,用力咬着她的绒布小海豚,两只新长出来的门牙孤独地露在小小的下巴下面。
    如果不在房间,不在姐姐店里,不在学校,不在小叔家里——我突然发现一件事,哥哥没有朋友。因为我问自己,会不会他在什么朋友那里,可是谁是他的朋友呢?每个人都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不少人都觉他值得信任,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这世界上如果有人讨厌他是为了什么原因。但是我从来没有什么——朋友到家里来找他的记忆。他没有的。至少没有可以一起通宵玩牌,打游戏,看球赛,喝啤酒,然后天快亮的时候胡乱睡在人家客厅沙发上的——那种朋友。
    现在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可能的地方。我站在小叔家的楼下,慢吞吞地在手机上按出几个字姐问你件事,江薏姐这几天是不是回来了……手指一颤,本来该选择的问号变成了感叹号。随即我又把这句话全体删掉。不远处一辆公车缓缓靠近我,我知道,只要我跳上去,坐两站地再换另一条线的公车,坐两到三站地,就是江薏姐的家,或者说,江薏姐以前在龙城的家。
    直到现在我才惊觉,为了找哥哥,整个上午,我已经在龙城的西边,东边,和北边画出来一个粗糙的三角形,现在,我在南边。我来过这里一次,只是一次而已。其实一般情况下,我是个路痴,但这里,我记得怎么走。
    还得回到去年那个倒霉的夏天。在江薏姐离开后,哥哥去震区之前。真不想再回忆那天的事情,我不得已只好冲进那间酒吧的男厕所。因为哥哥离开位子太久了,久得让我胆战心惊。所以我只好握着拳头在四周男生们诧异的目光里乘风破浪,找到那个正确的白瓷马桶——哥哥像它的老朋友那样倚靠着它,任由自己穿着牛仔裤的双腿大方地蹭着地板上可疑的水迹——就让我相信那些只不过是水迹而已吧,我实在没勇气把他们揣测成别的东西了。他一边尽情地呕吐,一边把裤子当成拖把,清除着自己在瓷砖地上弄出来的脏污的鞋印。
    “哥……”我手足无措,只好蹲下来,紧紧地从他身后抱住他——因为我没醉,我不能允许自己也做到那个地貌上。“你怎么样了?”我没法控制自己,往下看了一眼,他吐出来的东西全是伏特加的颜色,看上去……别再看了!我崩溃地命令自己。手上一阵温热,我知道他吐在了那上面。
    我当时第一个反应就是把手缩了回去,像被烫到那样。人们都说,你要是特别爱一个人,就不会嫌弃他脏——那是谎话,千万别信。只不过,我只犹豫了一下,就还是重新抱紧了他。我可怜的哥哥,他一直都是那么干净的,整洁、清醒、一丝不苟,所以的人都乱了阵脚的时候他也会游刃有余,从来不会允许自己狼狈不堪,乱七八糟——到底还是让我看见了今天啊。他喉咙里在干呕,就好像吞下去的滚烫的煤块。其实他知道的,无论怎样,不管他是不是我们家的孩子,不管那个姐姐嘴里见鬼的故事是不是真的,他都不可能失去我——但就算是这样,他也依然觉得自己像个孤魂野鬼。这才是我最难过的事情。
    “美女,放过他吧。”我身后站着一个戴着一直硕大的银色耳环,留长发的男人,一边胡乱地把水龙头里的水拍在脸上,一边凝视着镜子里自己的醉眼,“你就算是追到男厕所也没用。他都已经醉成这样了,硬不起来的,你可怜可怜他……”不知何时他已经弯下腰,凑了过来,我学着印象里姐姐的样子,狠狠地对他说“滚远点。”我的声音听起来那么丢人,好在灵光乍现,我猝不及防地把染着颜色、散发着刺鼻酸味的拳头伸到他脸前。那人哈哈大笑着离开,我突然哭了。我意识到了在这种地方,一个紧紧捏着拳头的人是多么的愚蠢和笨拙。夜生活的原则也许就是如此,你可以破口大骂任何你不认识的人,因为你讨厌他牛仔裤的颜色;你可以跟随便什么人在灯光昏暗处深深地接吻---一旦酒醒了你就会和他永别,因为你不再记得爱情曾经凄楚地来临过;你也可以微笑着,狂笑着,冷笑着欣赏那些玻璃瓶,玻璃杯,玻璃烟灰缸碎成一簇又一簇的花……但你就是不该握紧你的拳头,那是不合时宜的。
    “咱们走了,”我知道他完全听不见我在说什么,我看的见自己滴下来的泪在灯光里扯成了一丝闪着光的线,“你看人家都在笑话我们,咱们走嘛,哥哥,你听话……”
    我和一股从背后吹过来的夜风一起,合力把哥哥推到了出租车的后座上,然后我也坐进去,这一次,换他的脑袋紧紧贴着我的肩膀。去哪里呢?这个样子说什么也不能回家的。不如去姐姐家里好了,我赌气地想,让她也看看她都做了什么。哥哥突然莫名地清醒了一下,对着司机清晰地报出了一个我听都没听过的地址,然后又立刻陷入昏睡,简直像回光返照——呸,这么晦气,郑南音,你要死哦。
    我总是会在需要的时候,碰到好心人。比如,这个出租车司机看我可怜,就帮着我一起把哥哥拖上了楼,“几楼呢?”他问我。可是这正好也是我想问的问题。这个时候哥哥的手上突然颤巍巍地摇晃着一把钥匙,就像是个笨孩子在努力玩一项完全不擅长的游戏。我抓过来一看,钥匙上刻着门牌号。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千零一夜》里的人,带着陌生人装作胸有成竹。其实毫无把握地未知的山洞,载我们到这儿的出租车兀自停在一棵美丽的杨树下面,车灯一闪一闪,是温柔的骆驼。
    打开门,我就知道了这是谁的家。我只是惊讶,哥哥居然一直没有把钥匙还给她。
    他立刻就把自己扔在了地板上,也不知道疼。只好随他去了,我叹口气,关上那扇敞开得肆无忌惮,也像是喝多了酒的门。门锁那一声轻轻的声音还是提醒了他什么。他的声音从我背后传过来“小薏?是你么?不可能的吧?”
    在彻底入睡之前,他轻轻地深吸了一下,似乎是想要微笑了,他重复道“不可能的吧——”就像是在咏叹着什么。
    不可能的吧?可能吗?江薏姐真的回来了吗?重点是,她真的可以对哥哥这样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吗?还有更重的重点,门后面,真的回事哥哥和江薏姐一起出现吗?我用力地深呼吸,似乎是要把眼前那道陈旧黯淡的楼梯吸进我的肺里---它在我灼热的注视下,已经爱微妙地轻轻颤抖,轮廓都乱了。
    门开了,那个开门的人令我措手不及,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
    昭昭看了我半晌。然后侧了一下身子,把我让了进去。
    “我哥哥在哪儿?”我决定单刀直入。
    “他回家了。”昭昭淡淡地蜷缩在沙发上,裸露着修长的小麦色的双腿。地板上居然扔着一条牛仔布的半身裙----真没法想象她穿裙子会是什么样。
    “他没回去。他昨晚就没回去。”
    “昨晚郑老师和我都在医院里面,然后天亮了。”她的逻辑重音加得很很奇怪,似乎“天亮了”是件不得了的大事情,“他就把我送回来这边,接着就回家去了。刚刚走,你们错过了。”
    “医院……他怎么了?”我脱口而出,但是看着她的表情,我立刻就意识到了一件事,慢慢地问,“你怎么了,昭昭?”
    “没什么,是老毛病。”她说这菊花的语气活似一个老人,“我的身体不大会自己造新鲜的血液,现在的血都用旧了,流来流去都是那些脏的血,所以得吃药。”她像是开玩笑那样,说自己身体里“流来流去都是脏的血”,那一瞬间她淡漠的神色中浮上来了一点点鲜明的情感,是对自己的厌弃。
    这间房间空荡荡的,所以的架子都是空的,没有摆设,没有装饰,只有一只壳子上落着灰尘,并且时间不对的小闹钟——江薏姐离开之前曾经处理掉了大部分东西,姐姐还来帮过忙。昭昭对面的电视机原本像个旧式新娘那样,从上倒下覆盖着一层布,现在被掀起来一半,我捡起身边的遥控器打开它,财经频道几个面目可憎的人在解说股票走向,我想要换一个频道,却发现不管多用力,遥控器的按键都像是死了那般,似乎电视剧打定了主意,要死死抱着那几个财经评论员不放。
    昭昭终于微笑了,“我早试过,遥控器该换电池了。”然后她从我手里拿走固执的遥控器,以一种熟练的姿态,倒过来,冲着沙发扶手那个凸起的硬角用力砸过去,她满不在乎的表情和手上毫不犹豫的力度,令我不由自主地把那个倒霉的遥控器想象成一个活人的太阳|岤。“你看,现在好了。”她轻松地对准了电视剧,不同的频道们欺软怕硬地轮流出现了,她笑笑,似乎是在炫耀她的灵巧。
    暴力终于也失效了,遥控器再一次地不肯合作,这一次电视屏幕停顿在了一个音乐节目上,昭昭气急败坏地按照刚才的办法,接连砸了几十下,弄出来的噪声令我开始没法掩饰自己脸上流露的厌恶,遥控器像是铁了心地不再怕死,一小块塑料片从它身上飞翔着剥离出去,没有电的电池也随着一起轻盈地降落在地板上,真正的粉身碎骨。昭昭颓然地往后一靠,闭上了眼睛。
    现在不得已,只能听这档音乐节目播放的歌了。屏幕上,那个女歌手的眼神里有种说不出的空洞
    “我只想从天上掉下来,掉进深深的海洋。
    过路人,你是否了解眷恋的另一个名字叫绝望。
    哀伤的过路人,你是不是我死去亲人的灵魂,
    贫穷的过路人,你潦倒的衣襟上有颗纽扣在摇晃,
    就像地平线上,苍白的太阳。”
    昭昭突然慢慢地说“南音姐, 你说人生,为什么那么长呢?”
    她的问题在我耳边毫无意义地划了过去,我看着她,终于下定了决心问出来我想问的问题,“你昨晚,一整晚上,都跟我哥哥在一起吗?”
    她笑容里有一丝讽刺,“医院里的人跟我说,我昨天昏倒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我也是睁开眼睛才看到郑老师。本来,他是打算带着我去医院拿药的,我上一次开的药都吃完了,可是我没等他,我自己跑到医院去了,没想到不争气,真的昏倒在医院里面,就这样。”
    “你从什么时候起,住在这儿的?”我问。
    “郑老师说这个地方是他发一个朋友家,我可以暂时住在这儿,他那个朋友也同意的。”她把膝盖蜷缩起来,拖住了腮。
    “才不是什么朋友呢,是哥哥以前的女朋友,你知道吗?”我盯住了她的眼睛。
    “哦。”她看似无动于衷。然后她看着我,嫣然一笑,“我没地方去了。我爸爸被抓走以后,家里的房子被封了,在龙城的房子也被封了,我也不懂为什么,他们说这些也都算是需要调查的不明资产。我可以去亲戚家住,不过我不想。郑老师就把我带到这儿。”
    “你到底,需不需要住院啊?”其实我心里掠过了一点歉意,居然这么久才想到问这个。
    她点点头,“不过医生就会吓唬人,其实我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继续吃药就好了。那些医生只会骗你住院。”
    “既然医生都说了,那你就去住嘛。”
    “你怎么那么笨。”昭昭叹着气,“都跟你说了钱全被冻结起来了。我现在唯一能用的一张卡,就是平时在学校里用的那张,现在里面的钱只够我吃几个月的饭,我都不知道下学期要怎么办,那个时候我想去打工,你们都拦着我,现在好了吧?”她耍赖一样地嘟起嘴巴,好像这是一件撒一下娇就你呢个过去的事情。
    “那么……”我倒抽一口冷气,“我能为你做什么呢?我看……我恐怕只能多请你吃几顿饭。就这么定了吧,下个星期起我就要去上班了,其实只是实习而已,不过我上班的地方离这儿很近的,我每天过来请你吃饭,好不好?”
    “那不好吧。”昭昭还在故作矜持,“放暑假了,只要你老公一回龙城, 你哪里还会记得我。我这人很有自知之明的。”
    我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摇摇头,笑道“不会的。”我是不是希望她能从我的注视里面读出来一些疼痛呢,我说不好了。我只是才意识到而已,我折腾了一上午,坚持不懈地想要找到哥哥,却早已忘记了我为什么一定要找到他。现在好了,我终于想了起来。伴随着心里面像道光芒那样疾速划过来的一刀刺痛,想了起来。我已经不怎么想和任何人聊昨晚那件事情了,我甚至不想和苏远智本人聊,我知道那或许不能说明什么,最重要的是,无论苏远智有没有真正和端木芳发生什么,那道疼痛的感觉都会永远在那里,永远照亮我这个怀疑的、妒忌的、躲在暗处偷窥别人的隐私的自己。
    我讨厌这样的自己。但我终于明白了,这样的自己就是我未来的人生,因为我想要抓住那个男人不让他被别人抢走,因为我想要人们俗称的那种“永远”。
    我就像小时候相信红领巾是神圣的那样,相信爱情应该是永远的。
    但是现在,这种“相信”的后果就是漫长的,猥琐的,我自己也不想要的人生。
    “南音姐,我们俩,算不算是朋友?”昭昭的手掌用力托着脸颊,故意把自己的眼睛挤成往上翘的形状,像只小狐狸。
    “当然算。”我非常严肃地点头,尽管我心里觉得,严格地说我们算不上是朋友的,可是从小时候我就是如此,每当遇上类似誓言般的气氛时,我总是不假思索地选择配合。
    “那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昭昭的手突然用力地按在了我的肩膀上,“我跟郑老师说,医生要看完我之前的病历,过段时间,才能正式通知我要不要住院。当然啦,过段时间,我再告诉他我只要吃药就好了,你帮我保密,好不好?”
    “可是昭昭……”
    “你说了,我们是朋友的。”她打断我。
    “万一吃药也好不了呢?你现在需要有个大人帮你,我哥哥是唯一一个能帮你的大人了……”
    她又一次轻松地打断了我,“就因为是这样。所以我才不想让他知道。万一郑老师真的很努力了,也帮不了我,怎么办?”
    我懂她的意思,她表达得或许不够准确,她其实是想说,她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存在,让身边的人体会什么叫“无能为力”。
    “昭昭,”我费力地问,“你的病,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
    她的左手绕到脖颈后面,抓乱了耳朵旁边的头发,“有的人,一直吃药,从不复发,和所有人一样活很久;有的人,时不时复发,隔几年去次医院,担惊受怕地活很久;还有的人,复发的时候会突然从慢性病转成急性的,那就……”她淘气地笑笑,“差不多该挂了。不过,?br />

章节目录

免费其他小说推荐: 你是心之所向 火影:我的目标是纲手 网王:头顶达摩克利斯走进立海大 上班的我天天吃猫瓜 穿书后,恶毒女配携带空间发大财 七彩神蛊 软萌小知青的吃瓜日常 被退婚后,她藏起孕肚去父留子 宝可梦邪恶崛起 重生小俏娘:摄政王,宠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