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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婚烦着呢,比天天一块儿睡觉恶心得多的事儿都有的是。”
    “要是将来,我真的是跟你结婚的话,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儿。”
    “说。”
    “你不能在我前面睡着。你得等我睡着了才可以睡。”
    “难度系数够高的。”我望着她嫩嫩的脸,笑了。
    最近她似乎是从最初的打击里恢复了一些。脸上又有了过去光明皎洁的神态。和她一起冲淋浴的时候这点就更明显。那些水珠和她洁白纤细的身体晶莹到一块儿去了。我拿着喷头对着她从头到脚地冲,她在水雾里闭上了眼睛,欣喜地说“就像浇花一样。”我在那一瞬间从她身上闻到了另外一个男人的气息。
    阴影的气息,啤酒香烟的气息,打口带的气息,肖强的气息。疼痛和屈辱是在那个时候觉醒的。迟钝而沉重。在淋浴喷头下面我轻轻拥抱她,她洁白晶莹,像朵百合花。我舍不得恨一朵我正在浇的花,所以我只能恨肖强。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回味七月九号我把啤酒瓶摔碎在他柜台上的瞬间,然后后悔自己怎么没把那个啤酒瓶砸到他脑袋上。
    那天晚上我妈神色凝重地走到我房里来。我纳闷地想离高考成绩公布还早得很。要不然就是我和天杨在我的床上酣睡的镜头被她撞着了。结果她说了一句非常荒谬的话,她说“你爷爷要死了。”我费了很大劲儿才弄清楚这句话的含义。简言之,我爷爷——就是那个和我妈妈离婚的男人的老爸已经病危。那个男人在这个七月的晚上给我妈打了电话,我妈这才知道原来这男人十几年都没告诉我在乡下的爷爷奶奶他已经离婚。现在,这个当初拿我妈妈当沙袋打的男人在哀求她老人只想再看孙子最后一眼。
    妈妈说我现在还在犹豫。我说你不用犹豫了我知道你最后还是会答应他。
    江东(2)
    于是我们就有了接下来的三天的旅行。
    我们终究没能见到爷爷。或者说,爷爷终究没能见到我。到达那个小县城灰蒙蒙的长途车站时,那个来接我们的男人,就是我——爸说,我爷爷在三小时前死了。然后他有些迟疑地看着我,他没变,就是老了点儿。他笑笑,不自然地跟我妈妈说要是在大街上碰上,我可认不出了。我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是在说我。
    之后我们就又开始上路。一部面包车,拉着活人和死人一起去到我家乡的村庄。三天时间,见识了乡村的葬礼。人们大哭大号然后大吃大喝。居然还搭台子唱戏。那戏也是高亢凄厉但是鲜艳彻底的调子。原来死人是用来提供一个狂欢的机会给活人的。也正因为这个活人们才会纪念他们。这时候我想起了方可寒。我觉得这样的葬礼其实非常适合她。不过没有人给她办葬礼。她家里的人已经冷酷到了黑色幽默的程度。那时候肖强才跟我们说,其实方可寒住院的时候从来没有真正治疗过,她姑姑说了,因为没钱。没钱到连骨灰盒都是肖强去买的。
    想起这个我突然很难过。
    我穿过了人群,悄悄从戏台后面溜了出来。一路上像首长一样不得不回应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亲戚们的笑脸。这些天一些总是喜欢跟在我身后的小孩子一见我回头就像群小麻雀一样四散跑开。我就这么一个人来到了夏夜的田野。
    老实说,这所有的一切都让我陌生。黄土高原,窑洞,农作物的清香,牛和马和猪,远处传来的不是黄河也是黄河支流的声音,和这些不说普通话的人们。我之前只在张艺谋的电影里看过。不过我喜欢这里的寂静。寂静得像是一个开满鲜花的坟场。尤其是晚上。一只猪大智若愚地看着我,我觉得它似乎是笑了一下。我第一次发现我应该对这只终究会被我们吃掉的猪表示友好。
    我拣了一个空旷的地方坐下。空气很清新。清新得让我怀疑联合国专家今年为什么要来这里调查环境污染问题。——但是没错的,地理老师还说我们一定得记住这件事,高考说不定会考。我想起来了,专家们调查的重点是水土流失,用文艺一点的话说,就是这个伤痕累累的高原。
    地理书上讲过四大高原。青藏,云贵,内蒙古,它们美丽而荒凉。只有我们这儿,荒凉而已,沾不上美丽的边儿。至少我这么认为,水土流失严重得就像是这片高原已经被五马分尸。到处都是很长很深的沟壑,听说,两个人常常是可以隔着沟壑喊话,但是要走到一起,走上一天也未必碰得了面。听听这里的地方戏和民歌吧,连情话都得不知羞耻地喊出来,让它们被风沙打磨过,才能谈一场恋爱,很牛郎织女,不过天河是土做的。
    但是在那个夏夜的晚上,也许跟那只智慧的猪有关,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是这个高原,这条河流,这些田野,这些动物们支撑起我们生活的城市的。那个被我们北明中学所有人轻视抱怨的城市原本来自一个这样深邃的夏夜的田野。来自一种如此广阔的荒凉。相形之下,轻浮的人,只能是我们。我们只知道居高临下地同情一下希望工程照片里失学小姑娘的大眼睛。然后心底暗自庆幸还好那不是我。我们就是股市上的那些泡沫——不对,泡沫之间也有区别,有小人鱼公主变成的泡沫,也有张国荣唱的“天空海阔,要做最坚强的泡沫”,也有洗洁精和洗涤剂的泡沫,我们当然是最后一种。
    我在凉爽中抬起头,我看见了满天星斗。
    我以前一直以为,“繁星满天”不过是语文课本里的“景物描写”。根本没想到它会像天杨一样催出我的眼泪。
    那时候我特别想念天杨。我的身体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洁净而清新的欲望。我想和天杨zuo爱,在这儿,在这片无边无垠的星空的寂静中。一直假装开放,假装前卫的我今天才理解“性”是一件如此美好的事情,与占有无关,与堕落无关,与隐讳无关,与罪孽无关,甚至与欲望无关。我想要天杨。就算我们俩改变不了已经成为泡沫的这个事实,那就让我们合为一体,高高兴兴地接受这寂静的谴责和抚慰。不管这寂静是如何判决的,在我心里,她永远是小人鱼公主变成的泡沫。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等待着我的是另外一场幻灭。
    回到家以后我又开始昏天黑地地睡。某个下午,天杨来了。
    她脸色苍白神情宁静。穿了一条苹果绿的连衣裙。大领口,露着美丽的锁骨。她抱紧我,吻我。不再是那种带着水果气味的清新的吻,我当然知道那代表什么。我只是无奈地想离开了那片星光,什么都变味了。
    那天下午,我们终于做了,其实我们早就该做了。
    那条苹果绿的连衣裙像层蝉蜕一样轻飘飘甩到空中。我第一次以俯视的角度端详她的脸庞。楼下传来了罗大佑的《童年》,开得震天响。我就在这不伦不类的背景音乐里一点一滴地抚摸她。
    在她的震颤中,我来临。她抖得像只鸟,可是她非常宁静。
    “福利社里面什么都有,就是口袋里没有半毛钱,诸葛四郎和魔鬼党,到底谁抢到那支宝剑,隔壁班的那个女孩怎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嘴里的零食手里——”
    去你妈的隔壁班的女孩吧。我恶狠狠地,甚至是杀气腾腾地想。我们的皮肤在熔化。她睁大干净的眼睛对我断断续续地说“像坐船一样。”
    江东(3)
    “一寸光阴一寸金,老师说过寸金难买寸光阴,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迷迷糊糊的童年——”
    她终于绽放。我抱紧她,床是软的,我们就像在原野上打滚的两只小狮子。我看见了她眼里的性感的恶意。
    “阳光下蜻蜓飞过来,那一片绿油油的稻田,水彩蜡笔和万花筒,画不出天边那一道彩虹,什么时候才能像高年级的同学有张成熟与长大的脸——”
    现在我看不见她的脸。只有她像石膏像一样的上半身。平滑的小腹,柔软的腰,小巧的ru房,第一次凝视她身体时那种巨大的感动我至今还记得。只是她的脖颈,那时候,没有这么邪美地悸动着。那时刻终于来临,是种失控的速度,灵魂的体能极限。
    “就这么好奇,就这么幻想,这么孤单的童年;噢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盼望长大的童年。”
    她舒展地倒在我身边。长大是件自然的事儿。
    然后我发现,她满脸都是泪。于是我就知道,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果然她说“江东。”她在脸上抹了一下,“我们,还是——算了吧。”
    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有件事我不能瞒你。”她停顿了一下,“我和肖强,做过这件事情。”
    我说“我知道。”
    “谁跟你说的?”她的表情突然很可怕。
    “没有人跟我说,我自己看出来的。我早就看出来了。”
    “早就?”
    “从——六月初的时候吧。”我艰难地回忆着。
    “天哪。”她捧起我的脸,漆黑而绝望地看着我,“江东,我让你受了多少苦呀。”
    “我只是希望你能自己来告诉我。”我们紧紧地拥抱,我的眼泪滚了出来,“我就是在等着今天。因为我也对你做过这种事情,我——”
    “不。江东。”她摇头,“不是的,你和方可寒,那不一样。我跟肖强,不能跟你们比,我知道你爱过她。”
    “我爱你。”我打断她,“天杨你记住这个。”
    “你也记住这个。”她的眼泪滴到我的手指上,“江东。我爱你。”
    我是在下午三点,太阳最烈的时候送她下楼的。阳光一瞬间就蒸发了我们脸上的泪痕。在北明中学的花岗岩大门前她说“我们算是分手了对吧?明天我还能再给你打电话吗?”我说当然能。她自己笑笑,“算了吧。明天再打电话,说什么呢?”
    “走吧。”我说,“让我看着你走。别回头,回头的话,你后果自负。”
    “行。”她笑了。
    她的苹果绿连衣裙就这样消失在烈日下的车水马龙里。我看了看手表,“三点二十七分。”是我们诀别的时刻。我还差三天满十九岁。
    那之后,有好几年,我无论在什么地方看到“宋”,“天”,“杨”这三个字中的任何一个,心里都会尖锐地疼一下。遗憾的是,这三个字实在都太普通了,几乎是随处可见。
    天杨
    [天杨]
    龙威的手术非常成功。按计划,他明年就可以回到学校去了。这两天他一直哀叹自己会比日后的同班同学大上两岁——这件事很难为情。不过他很快就想开了。他说这样他可以让班里的小美眉们见识一下成熟男人的魅力。袁亮亮的病情这段日子也控制得很好。有天他悄悄问我说“你能不能,给我看一次那个方可寒的照片?”
    我说行。不过我要他答应我不能跟任何人说。我不喜欢太多病人知道方可寒的事,那样有种自我炒作的嫌疑。
    我在一个明亮的夏夜里翻箱倒柜。一张我们四个人的合影从一本很旧的笔记本里掉出来。我,江东,肖强,方可寒,我们并排坐在肖强店门口的台阶上。是夏天,身边有很葱茏的绿意。江东揽着我的肩膀,方可寒笑得又艳丽又放荡。她的大红色吊带装和肖强的黑色t恤简直是绝配。
    不不乖乖地坐在我旁边的地板上搭积木。这时候像只小动物一样爬了过来。仔细看着那张照片。
    “你看姐姐那个时候多瘦啊。”我笑着对他说。
    他的小指头指着方可寒,“你没化妆,她化妆了。”
    我说“她也没有化妆。她本来就这么漂亮。”
    我们这座城市的夏夜永远这么凉爽。打开窗子风就可以吹进来,每一次我都会在这样的夜风中原谅这座城市日益严重的污染。在这样的夜风中,我还必须帮不不盖好他的小被子,尽管现在是八月份。他的大眼睛看着我,这小家伙下礼拜就要跟父亲回法国去了。他说“以后你还能不能给我念故事?”我说当然,你随时打电话给我,我在电话里念给你听。然后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我能不能叫你‘妈妈’?”
    他睡着了。沉重而平稳地呼吸着。我的手轻轻停留在他软软的头发和小脸上。他长得很像父亲。我现在还不能睡,我得等周雷的电话。周雷说他每天加完班后如果不跟我说说话一定会疯。其实他每天“说话”的内容无非是控诉他的工作狂老板。这老板曾经留学德国,待了十年后变得跟德国人一样会折腾人。
    我已经见过周雷的父母。他妈妈除了对我比他大一岁这点有些心理障碍之外,其余的问题都不大。我的生活于是就被这个今年二月糊里糊涂闯到病房里的家伙改变了。而且是革命性地改变。
    夜晚独特的清凉在室内蔓延,我就在这个丝毫不带侵略性质的蔓延里闭上眼睛。那是最舒服的时刻。我想起海涅的诗死亡是凉爽的夜晚。骗人,要真是的话谁还会怕死呢。也许是因为照片的关系。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一九九六年夏天我们四个人一起喝啤酒的晚上。方可寒兴致来了就跟肖强拼酒,路灯的映照下,树叶像是透明的。肖强说“这些叶子绿得像种液体。”江东笑了,“那叫‘青翠欲滴’,还‘一种液体’,说得那么暧昧,我看是你教育受得太少了。”我和方可寒于是大笑。
    当我意识到这是个梦的时候,我就醒了。
    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倾听自己的笑声。然后我听见《局外人》的最后一段的声音。那是我心里想象的默尔索的嗓音,缓慢,凝练,还有点漫不经心,“我筋疲力尽,扑倒在床上。我认为我是睡着了,因为醒来时我发现满天星光洒落在我脸上。田野上万籁作响,直传到我耳际。夜的气味,土地的气味,海水的气味,使我两鬓生凉。这夏夜奇妙的安静像潮水一样浸透了我的全身——”
    我在这时候轻轻诵读出声,跟上了我心里的声音“这时,黑夜将尽,汽笛鸣叫起来了。它宣告着世人将开始新的行程。他们要去的天地从此与我永远无关痛痒。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起了——”
    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起了,没错,很久以来,我第一次想起了妈妈。这对我来说可是个陌生的词汇。妈妈。我的身体里荡漾着一种温暖而辉煌的悲伤。人生最珍贵的感情莫过于此。可是我比其他人幸运。因为他们在太早的时候就把这悲伤固定在一个具体的人的形象上,妈妈。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悲伤也就因着这固定而变得生机全无。可是我,我的这悲伤一直是新鲜的,我和它相依为命的过程中不停地寻求着属于我自己的充满星光与默示的夜晚。我为它不能经常降临而恼火。在这场追逐里我糊里糊涂地弄丢了我的童贞,我的初恋,还有我的江东。但值得庆幸的是我没有因为失去的东西而向任何人求助,向任何人撒娇,向任何人妥协,我忍受了我该忍受的代价。包括我曾经以为被弄脏的爱,包括我自认为伟大其实毫无意义的牺牲和奉献。我现在无法判断这值不值得,可是我不后悔。
    眼泪涌上了我的眼眶。妈妈,我明年就要嫁人了,不过不是嫁给江东,妈妈你早就知道了吧。
    肖强
    [肖强]
    一九九七年七月九号的傍晚。江东来和我喝酒。最后他把啤酒瓶摔碎在我的柜台上。晶莹的绿色粉身碎骨,带着啤酒白色的,凉凉的泡沫。他说“肖强,从现在起,我不是你的哥们儿。”
    其实临走的时候,他还说了一句让我痛不欲生的话“我真是妄想。我怎么能指望一个拿着王家卫的《东邪西毒》当圣经的人会敢作敢当?”
    为了这句话我顽固地恨着他。为了这句话我曾经对他的歉疚早就荡然无存。直到两年前,我在街头看见他。他上车之后愣了一下。他的眉宇间有了风尘气。不过不是那种令人生厌的、猥琐的风尘气。看着这样的他我也有些糊涂,我积压了这么久的恨意好像一下子无法对号入座。
    就在这时候他说“哥们儿,有空吗?咱们喝酒去。”
    于是我就原谅了他。在一刹那间原谅了他。我想我们毕竟有缘分,至少我们对“女人”有着一样的眼光,一样的品位,更重要的是,一样的憧憬和梦想。
    周雷(1)
    [周雷]
    一个好不容易不用加班的晚上。我和天杨非常恶俗地去电影院看《十面埋伏》。结果欣慰地发现,原来张艺谋现在比我们还恶俗。
    凉爽的夜风里,我很喜欢她的高跟鞋敲击着步行街路面的声音。她点上一支烟,很娴熟地挽紧我的胳膊。那时候我就开始批判自己“你怎么能这么心满意足呢?一个人才二十四岁就这么满足还有前途可言吗?”
    在这份可耻的心满意足里,我第一次怀着善意打量这个我出生并成长的城市。
    夏天是最好的季节。空气里有一种奇迹般的澄明。
    我们散着步,路过了北明中学。高考红榜又贴出来了,状元们的照片被人人观赏,大家评价得更多的是他们的长相。
    堤岸上的旧房子都没有了。建成一个新的商品房小区。碰巧这间公司有一个我过去在房地产公司的同事,他可以很爽快地给我这里房子的底价。明年,我们也许就要把家安在这里了。
    生活是简单的。简单而安静。我的故乡毕竟善良地接受了我。我就要像个真正的成年人那样在这里安家,立业,有自己的孩子。也许过不了多少年,我的表情也会变得跟街头这些来往的人一样。我第一次觉得这不是一件不可以接受的事。我想要个小女孩。一个像童年的天杨一样安静,一样聪明的小姑娘。最好漂亮一些但也别太漂亮。
    电视新闻并不好看。可是跟天杨在一起的时候,我仍然喜欢把电视调到有新闻的频道。印象中这是一个家庭的夜晚最标致的景象。我简直像是个过家家的小孩儿。天杨就在这时候走过来,很不客气地枕着我的腿,“我不看新闻。给我转到电影频道。”我已经很恐怖地感觉到这将是我们家日后的——决策模式。
    就在我寻找遥控器的时候,我看见我们的唐槐在屏幕上一闪。记者正在采访一个长得就很像专家的专家。我这才知道,我们的唐槐快要死了。它太老了,害了一种很难治的病,镜头下它依然苍翠,不怒而威。衬得围着它瞎忙活的那帮专家和记者很没品。
    周末晚上我和天杨一起到了步行街,我得看看它。我是当着它的面第一次吻天杨的。八点钟,天刚擦黑。它依旧宁静地立在步行街的尽头,根本看不出它死期将至。令我惊讶的是,它的护栏外面居然围了一圈人,这些人看着专家们在护栏里面治疗它,看着他们给它拍照片,这些人看上去都像是吃过晚饭出来乘凉的。一个年长的人对我们说就是因为那条新闻。这几天,每天都有来乘凉的人,顺路过来看看它。不是多么刻意的举动,看看而已。
    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二十几年,第一次知道原来它也有这么真诚和温柔的时候。这个我甚至不愿用女字边的“她”形容的城市。
    那天晚上我特别煽情。煽情得丢人现眼。我很郑重地跟天杨说“我告诉你一件事。”
    我想告诉她我究竟为什么丢掉了成都的那份工作。当然不全是因为冯湘兰——准确地说,冯湘兰的事只是导火索而已。
    那时候我们公司接了一个对我们来说不小的单子,给一个化妆品牌做发布会。那时候我刚刚升职,自然傻似的干劲十足。但是临到前一天,我们这帮傻瓜才想起来忘记了确认酒店的场地。结果是,一票人人仰马翻地再去临时更换场地,收回来的钱只有预计的一半。老总自然大发雷霆,我们每个人的奖金都泡汤了。更重要的是,我当时几乎是想也没想就在开会的时候说“我很抱歉我失职。虽然这件事我已经跟梁小姐交代过,我应该注意多提醒梁小姐几次——”梁小姐是我们公司一个文员,已经做了三年。结果她被炒了。我当然是在为我自己推卸责任,因为如果我不说那句话被炒的人就一定是我。当然这不是理由,只是我一想起又要重新去过那种在招聘会上像男妓一样人前欢笑的生活就浑身发冷。当时那纯粹是一种本能。
    梁小姐拿着她的东西走出公司的时候,含着泪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她走之后我才知道这个平时不多话的女孩原来靠着这份工作养家,我这才知道她的父母现在都没有工作而她家里还有个正在读初中的弟弟——我真恨自己为什么这个时候才知道这些。
    后来我终于还是没有留在那里。没办法,我这人也许没什么出息——既不够善良又不够狠毒。我一直骗自己我辞职是因为冯湘兰,不过是为了自己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情种模样,而已。
    天杨听完我的话,笑了。她温暖地抚摸我的眉毛,然后说“国庆大假的时候,咱们一起去趟成都吧。咱们想办法找到那个女孩。然后,跟她道歉,你敢吗?”
    这个女人。为什么所有的事儿一到她那里就变得简单了。
    我抱紧了她温润的身体,她的呼吸声从我心脏的部位传来。
    “天杨。说不定哪天,我又会开始厌倦这个城市。也许过完夏天我就又开始讨厌这儿的空气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把这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扯在一起,“到了冬天我就又开始觉得这不过是个闭塞的小地方,到明年春天一刮沙尘暴的时候我就又得交辞职报告。天杨,我该——”
    “如果真是那样。”她慢慢地说,“我跟你走。”
    眼眶一阵潮湿,我抱紧了她。
    你看看吧。我在心里对这座城市说。你只养得出来我这样的人,我这种半吊子的货色。不够好又不够坏,不够重情又不够绝情。这样的人多得车载斗量,但问题的关键是在你怀里,孕育得出来一个例外吗?
    周雷(2)
    也许天杨是例外,方可寒也是例外。可是你看看你是怎么对待她们的。你让天杨心碎,你让方可寒死。你还好意思说自己是个古城,说自己阅尽了人间风情。大学的时候我的一个同学考上东南大学,他自豪地说南京是个繁华落尽的古都。其实你才是繁华落尽呢,东周的君王在你这里封臣,李世民在你这里起兵,元好问在你这里记录过一个感天动地的传说,怎么没人用“繁华落尽”来形容你呢?因为你的繁华“落”得太彻底,都没人记得你“繁华”过了。你丢人不丢人?
    你就是一个贫穷的母亲,蓬头垢面地养了一堆儿子,你很少给他们笑脸。在他们兴冲冲地告诉你今天在学校里被老师夸的时候你只是漠然到可憎地说“打酱油去吧。”你永远不会温柔地鼓励我们,不会教我们怎样去爱别人。诸如交给自己孩子一枚硬币,让他去放在乞丐面前的杯子里的事情,从来都是那些穿着呢子大衣,妆容精致的妈妈做的。你的儿女们长大后要不然变得和你一样冷酷,要不然开始永久的逃离和放逐——就像我。
    你简直不可饶恕。我恶狠狠地咬了咬牙。我已经背叛了你无数次,我以后还要再背叛你无数次,但是你知道吗?我他妈的,爱你。
    江东(1)
    [江东]
    我又回到了这里。天气很好。不太热。夏天是记忆中这个城市最美丽的季节。
    同学会定在一个我之前从未听说过的酒楼。包间里不过只有七八个同学而已,但已经很不容易了。无论如何,看看过去的同学居然变成了今天这样,让过去的同学看看自己居然变成了今天这样,总是件有意思的事儿。
    吴莉第一个看见我,“嘿,江东。”我们之前见过面,她现在烫着很抢眼的鬈发。浓重的大波浪垂在肩头,走近她你还是感觉得到一股很强的小宇宙。她笑着对大家说,她现在依然是“将单身进行到底”。变化最大的,我看是周雷的“女同桌”,记忆中她是个疯疯癫癫的丫头,现在却沉静了很多,居然还是某所名校的在读研究生,她用一种非常娴雅的姿态端起面前的菊花茶,微笑,“我考研,纯粹是爱情的力量。”被大家一通起哄。
    不知道是谁大叫了一声“男女主角隆重登场!”然后就听见周雷这么多年居然一点不变的声音“大伙儿都来齐了吗?——”越过众人的眼光,她对我笑了。她比以前胖了些,但是身材依然给人一种纤细的感觉。
    我早就说过,她把头发放下来会比较好看。
    那顿饭吃得很吵。我发现我现在其实已经不大习惯嘈杂的饭局。周雷不停地敬人家酒,把气氛越搞越嘈杂。她微笑着,欣赏着周雷尽兴的模样。她依然安静。她现在或者变成了一个真正风平浪静的女人。我猜,她会是一个最好的妻子和母亲,虽然她不会做饭也讨厌打扫房间。但是我似乎看得到这样的一个画面周雷在某天晚上,某个饭局,会有某场艳遇,偶尔而已。回到家他会心怀鬼胎地抱紧她,说“我爱你”,而她,装作没有发现他的拥抱因为歉疚而增加的几分微妙的力度,温柔地回应他,用温暖的手掌替他盖住他背上那个他自己都没发现的口红印。我知道天杨就会是这样一个女人。
    周雷终于敬到了我跟前,“江东,干了吧。”这家伙不仅声音没变,就连表情也没变。
    “别捉弄我。”我笑了,“我知道你有量。”
    “江东。”周雷的“女同桌”戏谑地说,“谁都可以不干,就是你不行!”
    “没错江东!今儿你不干可是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他们一块起哄,好多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开了。
    “你听见群众的呼声没有?”周雷得意地笑了。
    我干了的时候,在杯沿上撞上了她的眼睛。
    杯盘狼藉的时候他们开始聊天。聊的无非是那时候的事儿,居然又有人提起了方可寒。“人家可寒姐,”一个男生说,“才不像你我呢,人家小小年纪就什么都看开了!”“你是不是也想卖去?”吴莉坏笑着打趣他。“怎么了?”那男生说,“做人就要彻底一点儿!没本事像人家张宇良一样拿全额奖学金去美国,就像可寒姐一样放下架子捞钱才是正经——”
    我这人天生对混浊空气过敏。呆不了一会儿,就悄悄站起来找地方透气去了。
    我们的包间在最顶层,走廊中通往天台的门居然开着。好运气,我的心情不由得愉快起来。
    原来已经有人比我先到了。她靠在栏杆上,什么都不想的时候就是一脸婴儿般的忧伤。“江东。”看到我,她的眼睛亮了,“你来得正好,给我一根烟。都快把我憋死了,我今天偏偏忘了带烟来。”
    我给她点烟的时候,打火机映亮了她的半边脸,她用十七岁的笑容向我微笑,“你和我抽的烟一样。”
    她深深地,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仰起脸看着天空。她的脸依然光洁。
    “你现在好吗?”她问我。
    “好。”我说,有点紧张,“你呢?”
    “不错。”她笑着,“你都看见了。周雷永远是这么没心没肺。”
    我们其实没说几句话,她一直投入地享受着她的烟。我们最多谈论了几句天气,她谈这里的,我谈温哥华的。
    她抛掉烟蒂的时候我们都听见吴莉的声音“好呀宋天杨,你丢下未婚夫不管跑到这儿来和旧情人阳台私会,叫我当场拿获!”
    “你讨厌!”她瞪大眼睛,脸居然红了,“别嚷嚷,我这就来!”
    她对我笑笑,“下次再聊。”然后就朝吴莉离去的方向走了。
    我看着她纤丽的背影,我说“天杨。”
    她站住了。没有回头。我看着她长长的黑发和桃红色的连衣裙。
    一秒钟以前我还只是想说“恭喜”,但是现在我突然发现,如果我说了“恭喜”,或者“祝你幸福”,或者再暧昧一点,说了“你今天的样子很漂亮”之类,她一定会回过头,对我说“谢谢。”然后她就会转身离去。从此变成我的回忆。
    方可寒已经死了这么多年,但她从来就没有变成我的“回忆”。那么现在天杨眼看就要成为一个回忆了。我对自己说你安分一点跟她说“恭喜”吧。你没有权利搅乱所有故事原本平和安详的结局。就算你不为自己负责你也要为所有其他人负责。可是我真的只能回忆她了吗?在我开始苍老或者自我感觉苍老的时候,用老人家消化不良的胃口和活动的牙齿咀嚼她的激|情和勇气?于是我说
    “天杨,跟我走吧。现在,你和我。”
    话一出口我就冷汗直冒。虚脱般地,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你完了,我对自己说。这句话是你人生的分水岭。从现在开始,你简直是比拉登还恐怖比小布什还无耻,而你的下场,则极有可能比萨达姆还惨。她依然给我一个宁静的背影。长长的黑发,桃红色的连衣裙。
    江东(2)
    她终于转过脸,含着泪,嫣然一笑。
    二○○四年四月——八月五日
    tours——太原家中
    后记
    你们好,我是笛安。
    在我刚刚过完二十一岁生日的时候完成了我的第一部长篇《告别天堂》。对于我来说,这本书的确意味着我和我自己的少年时代告别,可是我却并不觉得它是一本“青春小说”,或者说,并不全是。因为对于这个故事,“青春”只是背景,“爱情”只是框架,“成长”只是情节,而我真正想要讲述和探讨的,是“奉献”。
    现在想来,我对“奉献”这个东西的思考的缘起,应该是一部感动了很多人的电影《黑暗中的舞者》。当时所有的人都在赞美比约克演的母亲是多么伟大,多么无私,为了自己的孩子的眼睛宁愿牺牲自己的生命。可是那部电影并没能感动我,我自己也想了很久我为什么没有被这个其实很有深度也很有力量的故事感动,然后我发现这个故事里的“奉献”,不是我生活的世界的常态。
    我一直都觉得,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最神圣的念头里也会掺杂一些不被察觉的私欲,最无悔的付出里也会隐藏着对回报的要求;善良的人因为善良而犯错,不善良的人却可以理直气壮地拿着自己根本不理解只懂得遵守的道德作武器伤害别人;……任何一种奉献的顶点都像宗教一般的虔诚和美好,都像珠峰上的积雪一样圣洁而温暖,但有一件事是我很想知道的为什么那么多的作家或者导演都要让自己的人物在这个“奉献”的最明亮的顶点上死掉呢?是不是只有这样才能留住所谓的壮丽?如果这些人不死呢?他是不是一定会从这个顶点上掉下来?掉下来之后又会怎样呢?
    我把我的疑问交给了两个美好而倔强的孩子,我的男女主角。我让他们带着我穿越那座城市,穿越那条河流,穿越他们之间纯粹却迷乱的爱,穿越他们对彼此真诚又尴尬的“奉献”。在这场根本看不见尽头的追逐中,我却意外地发现,是他们俩让我明白了一件事正是那些神圣和自私间暧昧的分野,正是那些善意和恶毒之间微妙的擦边球让我们的世界变得如此丰富,如此生机勃勃。正是所谓“人性”深处的这些光与影的舞蹈让我们变得坚韧的。那一瞬间我和我的人物的关系有了一种质的变化我在塑造他们的时候,也在被他们塑造着。我的天杨和江东都是好样的,他们因为勇敢所以孤独,他们不屑于给自己找借口,他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完成一场没有答案的追问,他们或者忍受了比别人多的伤害,可他们得到的回报就是他们终于和他们的命运达成了温暖而刻骨的理解和原谅。那句古老的成语生生不息,讲的是不是这种寂静的轮回呢?
    可是写作的过程远比这种思考的过程复杂。在虚构的情节中,我却不知不觉地把我二十一年的每一种情感都放在里面了。我的童年,我的梦想,我的无知,我的倔强,我的失败,我的张狂,当然还有——我的乡愁。那是种绝妙的体验,我是说依靠想象完成自己的回忆。
    我当然也否定过自己无数次。我毕竟没有多少写作的经验。我记得那段时间我总是在怀疑自己刚刚写完的那一章是不是很蠢,怀疑自己的思想是否浅薄,怀疑自己到底有没有能力驾驭一群比我聪明得多的人物,怀疑自己的遣词造句是否苍白无力,甚至怀疑自己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是不是太过任性……但有一件事是我从来没有怀疑过的,那就是我的诚意。在这份诚意里我真正和每一个人物面对面,我一点一滴地和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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