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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丽婕惊叹道,“这么大的鱼头,整条鱼会有一米多长吧?”
    “那倒不至于。”段雪明很有礼貌地解释说,“徐小姐大概对这种鱼不是很了解。这种鲢鱼,本地人俗称‘大头鲢子’。其特点便是头部硕大,大概能占到身体总长的三分之一。我们这边有句俗语说得好‘鲢鱼吃头,青鱼吃尾,鸭子吃大腿。’虽然话语直白朴素,但对这三种烹饪原料的点评却是一针见血,准确得很。具体说来,今天我们选用的是产于扬州一带江水中的大花鲢,与寻常的塘鲢相比,不但更加肥美,而且绝无河塘中的泥土气。”
    沈飞馋馋地舔了舔嘴唇,有些悻悻地问道“这道菜该怎么吃啊?又要出题过关吗?”
    段雪明笑了笑“不必了。这道菜请诸位即刻品尝,最好不要有半点拖延。因为这鱼头一凉,便会有腥气,越是滚烫时,滋味才越美。”
    沈飞哈哈一笑“这就好,这才能吃得痛快嘛。这烩鱼头汤汁最是鲜美了,来,先给大家每人盛上一小碗。”他大大咧咧地向身后陪侍的女子招呼着,似乎他倒成了今天的主人一样。
    在座的众人知道沈飞性格一向如此,倒也都不在意。待陪侍的女子盛好汤汁后,诸人手捧汤碗,各自小口轻啜。
    九人中,唯有徐丽婕是第一次品尝这道拆烩鲢鱼头,这一口鱼汤下去,她立刻体验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妙感觉。原来那汤汁不仅极香极鲜,而且浓厚无比,以至于口唇接触汤汁之后,竟微微有些发黏,互相间轻轻一碰,几乎便要粘在一起了。
    却见姜山轻轻咂了咂舌头,赞道“棒骨底汤,双髓相融,这种口感,用‘绝妙’两个字形容毫不为过。”
    徐丽婕用胳膊肘捅了捅身边的沈飞,悄悄地问“他说的前半句话是什么意思?”
    “烩制鱼头的时候,用的可不是普通的白水,而是上好的鲜汤,这种汤俗称底汤。一般来说,大多数人都会选用鸡汤为底,不过这份鱼头,选用的底汤却是用猪棒骨熬成的,因为棒骨中富含骨髓,所以这种骨头汤本身就已经十分浓稠,再加入鱼头烩制,大量的胶原蛋白又融于汤中,这才使得最后的汤汁如此浓厚,要是稍微凉一凉,只怕会冻在一起呢。”沈飞说完,又接连喝了好几口鱼汤,然后闭眼轻叹,一副无穷享受的模样。
    段雪明看看徐丽婕,笑着说“徐小姐,这道菜不仅滋味鲜美,而且营养丰富。尤其是这鱼头中的眼膏,具有养颜美容的奇效,你不妨尝尝看。”
    徐丽婕欣然点头。身后的陪侍女子随即上前,手持一个小勺,轻轻从鱼头的眼窝部位探了进去。那鱼头看起来极为柔软,一触即陷,小勺立刻没入其中。
    徐丽婕“咦”了一声,诧异地说“怎么这鱼头就像没长骨头一样?”
    “不是没长骨头,而是骨头在烩制前就已被去除了。”一旁的凌永生向她解释着,“这道菜在制作时,首先把鲢鱼头去鳞、去鳃,清水洗净后,用刀在下腰进刀劈成两爿,放入锅内,先加清水淹没鱼头,放入葱结、姜片、绍酒等去腥的调料,用旺火烧开,续小火焖十分钟,然后用漏勺捞入冷水中稍浸一下,冷却后用左手托住鱼头,鱼面朝下,右手则在水下将鱼骨一块块拆去。这个步骤对手法要求极高,操作者无须目视,仅凭触感拆骨,且每块骨头拆除先后顺序不得有丝毫错误,否则便会划伤鱼肉,造成最后上桌的鱼头形容不整。将鱼骨完全除去后,这才加入底汤和各种调料,进行最后的烩制。因此这道菜才会叫作‘拆烩鲢鱼头’。”
    徐丽婕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一边想象着厨师水下拆鱼骨的情形,必定是五指灵巧,技艺娴熟,几乎可与昔日“庖丁解牛”的功夫媲美。
    此时那女子已从眼窝处剜出了一勺胶状物质,放在了徐丽婕的餐碟中。只见那勺胶质又白又嫩,呈半透明状,宛若凝脂,尚在微微颤动着,想必就是段雪明所说的眼膏了。
    徐丽婕将小勺送入口中,那团凝脂到了唇齿之中,未及咀嚼,只是轻触了一下,便立刻柔柔地化开了,一股浓郁的鲜香随即泛遍了口舌间的每个角落,久久不散。
    “太棒了!”徐丽婕由衷地赞叹着,“你们都该尝一尝啊。”
    主座上的老者微微一笑,说道“这鱼头虽大,眼膏却只有很少的一勺,不是人人都有口福尝到的。”
    “啊?”徐丽婕吐了吐舌头,“那不是变成我一个人独美了?真是不好意思……”
    “不妨的。这‘三头宴’上历来的规矩,鱼头中的眼膏都是给来客中的女宾享用,今天除了你,别无二人。”老者对徐丽婕说完,又把目光转向了姜山,“姜先生,这鱼唇具有补肾强体的作用,对男儿大有益处,你贵为主客,自当独享,就不必推辞了。”
    一旁早有侍女将鱼唇部分夹下,送入了姜山碟中。姜山点头以示答谢,轻轻夹起那片鱼唇,送入口中细细品尝。
    与眼膏的细嫩不同,这鱼唇却是既脆又韧,颇有嚼头。且悠绕反复,鲜香的滋味越嚼越浓,几乎令人舍不得下咽。
    “姜先生,这鱼唇的滋味如何?”“一刀鲜”在屏风后沙着嗓子问道。
    姜山抬起头,略想了一会儿,给出了自己的评价“这鱼唇的来源虽然极为普通,但其滋味和口感,可与粤菜中华贵的鱼翅一较高下。”
    “说得好!”沈飞一拍巴掌,“我对这道菜也极为偏爱,原因就是‘来源普通’这四个字。鲢鱼是鱼中的下品,在菜场中价格极为便宜。古人甚至有云”网鱼得鱮,不如啖茹“,这里的”鱮“指的就是鲢鱼,意思是说买鲢鱼吃还不如吃蔬菜呢。可就是这种肉质粗松的鲢鱼,其头部经过高厨的烹制,却处处为宝,这才能显出淮扬厨艺的精妙。对我来说,买菜时也是心情愉快,这么个大鱼头,十元左右便可拿下,嘿嘿,想想烹出的美味,真是物超所值啊。”
    沈飞这一番话说得颇有道理,令在座的众厨均微微点头。淮扬菜素以重选料而闻名,不过其追求的是精细而非华贵。能以普通的原料做出精致高雅的菜肴,正是淮扬菜系的一大特色。
    “这鱼头的选料如此低贱,那这道菜能够流传下来,其中是不是也有什么故事呀?”徐丽婕突然想到这个疑问,当下便提了出来。
    “你还真问着了。”马云呵呵地笑着,“我就给你讲讲有关这道‘拆烩鲢鱼头’的传说。相传在清末年间,扬州城郊有一个财主,雇用民工为其建造楼房。这个财主为人苛刻,自己整天大鱼大肉,给民工的一日三餐却质量极差。民工营养不足,又被逼迫限期完工,生活苦不堪言。财主家的厨师看在眼里,于心不忍,就想了一个方法。他每天买来大鲢鱼,剐成鱼片或制成鱼丸供财主食用,鱼头则加到财主家吃剩的鲜汤中,煮了以后给民工食用。为了怕财主发现,他都把鱼骨事先拆掉,这样民工把汤喝完后便可不留痕迹。这种汤做出后,民工都觉得极为鲜美,连连称赞厨师手艺高超。而且营养充足,干活也有了力气。后来厨师回到店里,继续用鲢鱼头做菜,在选料和制法上加以改进,在店里挂牌供应拆烩鲢鱼头。顾客品尝后都是赞不绝口。不久各家菜馆纷纷模仿制作,该菜由此名扬全城,成为淮扬地区最著名的菜肴之一。”
    听完马云的讲述,沈飞啧啧地叹了两声,颇带几分羡慕地说道“如果每天都能吃到这样的美味,那就是让我去当民工也愿意呀。”
    “既然如此,那就请多吃一点吧。来,大家都不要客气,尽管自己动手,趁热吃。”在老者热情的招呼下,众人纷纷举筷。鱼头的其他部位与眼膏和鱼唇相比,虽然略为逊色,但也都肉质腴嫩,爽滑可口。品者无不交口称赞,沈飞更是左一筷,右一筷,吃了个酣畅淋漓,不亦乐乎。
    徐丽婕见沈飞吃起个没完,忍不住拉拉他的衣角,冲他使了个眼色,提醒道“你少吃点,别吃撑着了,还有一道大菜没上来呢。”
    沈飞得意地咧了咧嘴“嘿嘿,你放心吧,我这个肚皮是橡皮做的,容量大着呢。”
    话虽这么说,沈飞还是暂且放下了筷子,拿起一张纸巾,惬意地擦了擦嘴,然后问徐丽婕“你知不知道这第三道大菜是什么?”
    “这个嘛,既然叫‘三头宴’,那肯定都是和头有关的。鸡头?鸭头?或是羊头?牛头?”徐丽婕一边胡乱猜测着,一边用目光观察着沈飞的表情,见对方始终一副似笑非笑、不置可否的模样,她干脆放弃了努力,“哎呀,这做菜的原料那么多,我一时哪猜得出是什么头。不猜了,不猜了。”
    “徐小姐不用心急,一会儿这菜上了桌,你自然就知道了。”段雪明说完,做了个走菜的手势,诸女子会意,或换碟,或上茶,或前往后厨端菜,各自忙碌了起来。
    沈飞却不甘心以这种方式揭晓答案,他看了徐丽婕一眼,提示说“你再想想看,其实这道菜,你是已经吃过一次的。”
    “我吃过?”徐丽婕蹙起眉头,努力回想着,这几天来各种美食佳肴尝了不少,可确实没印象吃过什么“头”啊?正迷惑间,只听得端菜女子的脚步声渐行渐近,同时一股似曾相识的香味悠悠地飘了过来。
    徐丽婕闻到这股香味,脑中立刻就像打开了一扇窍门,脱口而出“是狮子头!”几乎同时,段雪明也报出了菜名“‘三头宴’第三款清蒸狮子头!”
    听着那熟悉的菜名,徐丽婕心中一动,竟微微有些发酸。她想到回扬州的第一天,父亲便是做了一道清蒸四鲜狮子头为自己接风。当时父女重逢,那感慨万千却又其乐融融的场景历历在目。今天又见到这道菜,可父亲却不在自己身边。究其原因,固然可说是他对“一刀鲜”和姜山比试的结果信心不足,可自己昨天做出的那个决定,至少看起来是导致父亲称病不出的最直接因素。昨晚她也想了很多,毫无疑问,父女俩的关系出现了一些裂痕,想来想去,她始终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可越是如此,她也越觉得无奈和迷茫。
    一只大砂锅已经端上了桌,砂锅中团簇着九个狮子头,粉嫩圆润,看着便让人喜欢。徐丽婕一手托着腮,怔怔地看着,心绪越发起伏。
    沈飞看到徐丽婕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猜到她在想什么,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唉,可惜徐叔不在,否则由他来品评一下这款清蒸狮子头,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众人闻言,都是一愣,马云和陈春生对看一眼,微微摇了摇头,略有沮丧之意,不明白徐叔为何会在这样的关键场合避而不出,令得这场比试尚未开始,淮扬一方便输却了很多锐气。
    一时间人人沉默不语,气氛略显得有些沉闷。“一刀鲜”在屏风后见此情形,忍不住说道“徐老板的狮子头声名虽然显赫,但红楼宴厅今天打理的也绝非泛泛之笔。徐老板不在也好,大家品尝之后,可无所顾忌地发表意见,对这两款狮子头定个高下。”
    徐丽婕听出“一刀鲜”的话中隐隐有轻视父亲的意思,若在以往,她倒也不会很在意,但在今天这种环境下,不禁触景生情,心中颇为不悦。当下便立着眉头说“那天我吃了父亲给我做的四鲜狮子头,一个狮子头中可品出鲜肉、火鸡、香菇、蟹粉四种不同的鲜味,四味缭绕,但又各自分明,连我这种对烹饪一窍不通的人都能尝得出来。姜先生更是一闻香味,就报出了各种原料。不知道这款狮子头又能如何?”
    “哦?”老者转头看着姜山,“既然姜先生辨味的能力如此出色,那你不妨也试着分析一下这道狮子头的用料。”
    姜山笑了笑,也不推辞,闭上眼睛,用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并不进入腹腔,从鼻后绕过,经由口舌后,便徐徐地吐了出来。众人的目光现在全集中在他的身上,不知他会说出什么样的高论来。
    只见姜山沉思了片刻,说道“那天徐叔做的狮子头,四味复合,相辅相成,便如同百花竞放,各自争奇斗艳。而这款狮子头中,只有一种鲜香的气味。不过这绝非烹饪者手法欠缺,在这款狮子头中,即使加入再多的原料,也无法达到多种鲜味复合的效果。因为现在已有的这股鲜味霸道无比,必然会将其他鲜味掩盖,终究只能是一花独放的局面。”
    在座其他大厨也都仔细闻了那股香味,此时均微微点头,对姜山的分析表示赞同。老者“嗯”了一声,说“这现有的香味一定是出自某种非同一般的原料,不知姜先生能否准确地说出呢。”
    姜山轻轻吐出两个字“鲍鱼。”
    淮扬众厨一片讶然。这鲍鱼属海产,而扬州自古处于内陆江河,淮扬菜系中从无鲍鱼的制法,所以刚才众人都没能判别出那股霸道香味的来历。鲍鱼极为名贵,在以华贵取胜的粤菜系中常可见到。红楼宴厅将鲍鱼引入狮子头的制作,可谓融两大菜系所长的一种创新了。
    老者此时赞许地点点头“姜先生分析得一点不错,段经理,你现在就把这个菜分一下,让大家都来品尝品尝你独创的鲍汁狮子头,看看是否具有和四鲜狮子头叫板的实力。”
    段雪明做了个手势,自有陪侍女子上前,将那九个狮子头一一分入众人面前的餐碟中。老者待大家动筷后,自己也吃了一口,然后抬头问道“诸位觉得如何啊?”
    姜山品了片刻,回答“鲜香浓郁,入口即融,这些都不必说了。单从创意想法上来讲,四鲜争艳和一味独霸各居胜场,倒也难分高下。”
    “嗯。”老者看看身后的段雪明,“能得到这样的评价,你也该知足了。徐老板的四鲜狮子头独霸扬州这么多年,你能有求变的想法,这创新出来的菜肴能和四鲜狮子头分庭抗礼,实属不易。”
    段雪明听着老者的话,连连点头,眉宇间颇为欢喜,看似老者几句简单的褒奖便可让他心花怒放一般。
    姜山的话却似乎还未说完,他停顿片刻后,又补充了一句“不过从原料上来说,这两款狮子头的贵贱,就相差得比较多了。”
    徐丽婕一愣,姜山这话,意思自然是鲍汁狮子头贵而四鲜狮子头贱,那么说来,父亲终究还是输了,她瘪了瘪嘴,心中不免有些沮丧。
    可抬头一看,段雪明却耷拉着眉毛,全无获胜后的欣喜。老者也摇着头,沉吟片刻后,说道“此话有理啊,你用了超出十倍价格的原料,最终做出的菜肴也只能和别人斗个旗鼓相当。你要想在‘狮子头’这道菜上有所超越,看来这个方法是行不通了。”
    徐丽婕听了这话,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姜山以贵贱论菜,言下之意却是父亲的四鲜狮子头稍胜一筹。得意之下,忍不住转过头去,隔着屏风神气地看了“一刀鲜”一眼。隐约可见“一刀鲜”微微颔首,哑着嗓子说道“好,说得好。”也对姜山的观点表示赞同。
    三道主菜都已上齐,意味着这“三头宴”也接近了尾声。
    吃完碟中的狮子头后,诸人各自放下了筷子,厅中气氛逐渐凝重。
    谁都知道,今天的宴席只不过是个序曲,见证“一刀鲜”和姜山之间的厨艺比试,才是大家来到红楼宴厅的真正目的。
    当序曲结束的时候,正戏就应该开始了。
    诸人都看向主座上的老者,目光中充满期待。
    老者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他拿起桌上的面巾,先擦了擦嘴,然后折叠了一下,又开始擦手。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着,极为仔细,似乎这双手马上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快擦完的时候,他抬起头,看了屏风后的“一刀鲜”一眼。
    “一刀鲜”轻轻点了点头。
    老者放下纸巾,不紧不慢地说道“今天我既然代做这个东道主,那也得献个丑,奉上一道菜肴,一来给大家助助兴,二来也有劳姜先生品评品评。”
    老者语气平和,但最后一句话中的挑战意味极为明显。众人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这肯定是“一刀鲜”事先安排好的一步棋。老者虽然归隐多年,却是不折不扣的扬州人,在此时出手,如果能胜过姜山,自然可算扬州厨界获得了胜利;即使落败,后面还有“一刀鲜”压阵,老者也算是起到了投石问路的作用。
    姜山心中对此形势更是清清楚楚,禁不住暗暗捏了一把汗。这老者不但厨艺极高,而且自己对他的来历底细一无所知,比试起来,并无必胜的把握。不过好不容易查到了“一刀鲜”的下落,绝不能在最后的关头功亏一篑。想到这里,他仍是一副自信的表情,笑着说“品评两个字不敢当。老先生如果能够一显身手,让大家观摩学习,我倒也求之不得呢。”
    “好啊,这下热闹了。”沈飞眉飞色舞,似乎唯恐天下不乱,“老先生,您今天要做什么呢?‘神仙汤’还是‘金裹银’啊?”
    老者摇摇头“这样的市井儿科,怎么能在行家面前拿出手。段经理,带我去后厨吧,顺便也给我打打杂。”
    “好的。”段雪明做了个请的手势,老者起身离座,跟在段雪明身后,一同向后厨走去。
    淮扬众厨看着两人的背影,都有些愕然。段雪明自二十年前横空出世,担任红楼宴厅的经理以来,虽然很少抛头露面,但其名望绝不亚于扬州任何一家酒楼的总厨。现在居然有人让他来“打打杂”,而他还毕恭毕敬,毫无怨言。这种事情,如果不是亲眼看见,只怕谁也不会相信。
    老者身份的神秘和高贵,也由此可见一斑。
    这边的陪侍女子们忙碌不停,这次却连众人的碗筷餐具都换了。新上的餐碟色泽微绿,原是用上好的碧玉制成,筷子细巧白腻,自是以象牙为原料。见到这等阵势,众人都是暗自咋舌,陈春生更是心痒难挠,琢磨着须给“镜月轩”也添几套这样的餐具,这才能凸显出酒楼的档次来。
    过了约一刻钟,仍是段雪明当先,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了宴厅中。
    只见段雪明手捧一只银质高脚餐盘,上覆圆顶盘盖,小心地走至桌前,将餐盘放下。那餐盘锃亮光洁,周壁用金丝嵌着游龙的图案,栩栩如生,看起来甚是华贵。
    见到这样的餐盘,众厨的目光一下子全被吸引了过去,并且微微露出惊讶的表情。
    对于一名烹饪高手来说,盛菜的餐具是非常讲究的。这并不是说餐具越贵重越好,而是指餐具的韵味风格要和内盛的菜肴一致。要知道,一道菜在端上桌的过程中,食客们首先看到的便是盛菜的餐具,并由此产生对菜肴的第一印象,因此出色的厨师总是会想方设法通过餐具来激起食客相关的感觉和食欲。
    比如说清蒸鱼通常会配以细浪花的青瓷盘;淡爽的蔬菜则多盛于纯净的白瓷盘中;褐陶罐能让人产生饥饿感,用来盛放红烧的鸡鸭肉类极为合适;看到砂锅,则不用多说,里面多半是长时间炖制而成的浓汤。
    不过淮扬一带的酒楼是极少用金银制器来盛放菜肴的。这是因为淮扬菜系素来重精巧而轻华贵,重典雅而轻靡俗,这样的菜肴若与大富大贵的金银相衬,往往会不伦不类,在观感和意境上大打折扣。
    老者技艺高深,当然不会不明白其中的道理,他选用镶金的高脚银盘来作容器,里面的菜肴必定也是异常华贵才对。可众人想来想去,淮扬菜系中似乎并无这样的菜肴,一时间是既诧异又好奇。
    老者重新坐定,冲段雪明点点头,段雪明会意,右手一翻,揭开了盘盖,里面的菜肴终于露出了庐山真面目。
    只见银盘中或红或绿,四下点缀着各色鲜果菜蔬,晶莹玉润,如同许多玛瑙翡翠一般。正中处洁白如玉,卧着一条蒸好的鳜鱼。
    “嗯……”马云略一沉吟,说道,“这道菜以形取胜,外裹金银,内有奇石宝玉,满目琳琅,确实有富贵之气,不知道菜名叫作什么?”
    老者微微笑了笑“要说富贵之气,诸位现在是只见其一,不见其二。”说着,他站起身,将手中的象牙筷插入鱼腹,轻轻一挑,“请看我这道‘老蚌怀珠’!”
    那条鳜鱼原来早已从鱼腹处剖开,此时一挑,上半片鱼身随之翻开,便如同一只展开的蚌壳,藏在鳜鱼体内的热气腾腾而出,银盘中立时如烟如雾。烟雾渐散之后,众人眼前都是一亮,只见打开的鱼腹中,竟藏有一斛洁白圆润的璀璨明珠!
    只见这斛明珠整齐划一,粒粒如指尖大小。其间椒红葱绿,衬着诸色细丝,艳丽照人。更有几颗滚出了鱼腹,在银盘内滴溜转动,与旁边的“玛瑙”、“翡翠”争艳斗趣,一时间满盆珠光宝气,令人目不暇接。
    姜山站起身,冲老者恭敬地行了个礼,问“老先生,您难道是当年江宁织造曹家的后人?”
    姜山这么问是有道理的。大多数世人只知道曹雪芹是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殊不知这位清代的文学巨匠,在烹调上也曾是当时的绝顶高手。“老蚌怀珠”这道菜,相传就是由曹雪芹所创,后曾记载于《红楼梦》中,不过语焉不详,其具体做法到后世已经失传,尤其是鱼腹中的明珠到底以何为料,多年来一直是厨界中的一个谜团。现在老者能将这道菜做出,当然和曹家有些瓜葛。
    老者笑着说了句“我也姓曹。”这句话无疑是认同了姜山的猜测。满桌人全都惊讶不已,就连沈飞也收起了嬉笑的表情,神情尊敬。马云心中的另一个疑惑此时也随之解开,他看看段雪明,向老者客气地问道“曹老先生,这位段经理想必就是您的高徒了?”
    “不错。”段雪明替师父回答,“而且我的先祖,便是在曹家担任后厨的总管。”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段雪明在老者面前是这样一种半仆半徒的身份,所以态度会如此谦卑。而他对红楼宴厅情有独钟,也就不足为怪了。
    “诸位,请品尝菜肴吧。这些明珠,都是用野生的麻雀蛋制成,滋味别有一股鲜香。”老者说着,自己率先夹起了一颗,咀嚼一阵后,闭眼颔首,似乎颇为满意。
    众人也纷纷伸筷,各自去夹盘中的“明珠”。沈飞更是扁着筷子,一下夹起了两颗,然后得意洋洋地送入了口中。
    姜山一颗“明珠”下肚,诚心赞叹“鳜鱼的鲜味已经完全渗入了雀卵之中,口感外嫩内糯,这样的口福享受堪称美绝。”
    “一刀鲜”嘶哑的嗓音再次响起“听说姜先生善于评点菜肴,尤其对各色菜品中的缺陷,往往能提出一针见血的观点。不知道这道菜在你的眼中,会有什么缺憾?”
    姜山想了片刻,认真地说“这道菜不但味道口感无可挑剔,而且一端上来,顿时满屋珠光宝气,富贵逼人,让人如同身置曹家昔日的奢华生活中。无论从哪方面来讲,这确实是一道味意俱全的杰作。”
    “哦?”老者不动声色地问道,“这么说,你挑不出这道菜的毛病?”
    “挑不出。”
    马云和陈春生对看了一眼,面露喜色。沈飞打了个哈哈,笑着对姜山说“那你对老先生的厨艺是很佩服啰?嘿嘿,老先生久居扬州,也算得上是扬州厨界的人哪。”
    “这道‘老蚌怀珠’我今天第一次见到,确实是大开眼界。”姜山微微一顿,又说,“如果老先生不介意的话,我倒很想在这里现场仿制一遍。”
    众人立刻明白了姜山的用意。老者做的菜虽说无可挑剔,但并不代表就能够胜过姜山。要分出高低,最简单的方法,莫过于两人同时做出相同的菜来,那厨艺上的优劣,就直观可见了。
    “好!”姜山这句话正中老者的下怀,他挥了挥手,“请带姜先生去后厨!”
    在一名陪侍女子的带领下,姜山起身而去。
    “老先生,这道菜您已经做到了极致,几十年的功力在这里。姜山临时仿制,怎么可能超过您?我看这次他是输定了。”姜山刚一离开,陈春生就忍不住说道。
    “不错。”孙友峰也跟着附和,“如果给这道菜打分,那已经是满分的作品,根本没有进一步突破的空间,这场比试,老先生您肯定至少是个不输的局面。”
    马云和彭辉虽然没有说话,但从表情上看,显然也认同了前两人的观点。
    凌永生却摇了摇头,在他看来,姜山是一个天才。如果用普通人的眼界去对天才进行分析,那显然会得出错误的结论。
    “嘿嘿,你们就顾说话吧。这‘明珠’可快被我吃完了。”沈飞一边说,一边夹起菜肴往嘴里填。看大家不动筷子,他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给自己打起了圆场“不过不要紧,一会儿还有一份的。”
    老者沉默不语,静待结果。屏风后的“一刀鲜”更是一动不动,如同入定了一般。
    终于,后厨的脚步声响起,众人的目光立时齐刷刷地向着出口处射了过去。
    同样的银质餐盘,里面是否也盛着同样美味的菜肴呢?姜山把盘盖揭开,那答案自然也随之揭晓了。
    “请看我仿制的这道‘老蚌怀珠’!”姜山说这句话的时候,不仅底气十足,脸上也挂满了微笑,自信的微笑。
    可在座的其他人看着盘中的菜肴,一时却全都愣住了。
    那银盘中,红红绿绿的玛瑙翡翠依然夺目,只是那洁白的鳜鱼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团青黑色的长圆之物。
    “这是……甲鱼?”凌永生迷惑地挠了挠头皮。
    老者看着姜山,正色道“姜先生,我祖传的曹家菜谱中,这‘老蚌怀珠’可是用鳜鱼为原料的,到了你这里,怎么却变成了甲鱼?”
    “不错。”姜山的神色泰然自若,“用甲鱼是我突发灵感,在这道菜的基础上作出的一个小小创新。”
    “创新?”徐丽婕一听便来了兴趣,“那这里面肯定有你自己的一套说法啰?”她虽然对老者也颇多尊敬,但还是希望姜山能够胜过对方。
    姜山胸有成竹地对老者说“老先生,在您家祖传的菜谱中,之所以选用鳜鱼为原料做这道菜,除了其肉味鲜美外,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鳜鱼体形扁阔,在外形上与河蚌相似,正合了菜名‘老蚌怀珠’中的韵味。我的这番推测,您是否认同?”
    老者点点头。姜山提出的这个问题,刚才在座诸人都思考过,基本上也是得出同样的结论。
    “好,那我就要再问一句论味质鲜美,甲鱼比鳜鱼有过之而无不及,在外形上,亦是甲鱼与河蚌更为神似,但当时曹雪芹曹先生在创制这道菜的时候,为什么没有选用甲鱼为原料呢?”
    “这个问题简单,连我都可以想到。”沈飞笑嘻嘻地接过了话头,“甲鱼俗称王八,在古代是登不上大雅之堂的。这道菜既然是要彰显曹家的华贵,怎么可能以它为原料呢?”
    姜山冲沈飞笑了笑“你说得对。可现在的甲鱼因为其独特的营养价值,早已身价暴涨,远比鳜鱼名贵。在这道卓显富贵的菜肴中,是不是以它为原料更为合适呢?”
    “对啊!这甲鱼现在可是高档宴席中才会出现的菜肴,而且又是地地道道的淮扬河鲜,以它为原料,不仅不掉价,简直是名正言顺,再合适不过了!”沈飞说到激动处,连连拍着大腿。
    沈飞和姜山二人一问一答,你唱我和,倒似一对事先约好的拍档。可这几段话说得又确实有理。淮扬众厨全都面面相觑,一时无言以对。良久后,老者轻叹一声,诚心诚意地说道“你这几个问题问得好啊!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你不仅洞谙了这道菜的做法,而且在原有的基础上推陈出新,你在烹饪技艺上的天资灵性,确实是让人佩服,我自叹不如。”
    陈春生“嘿嘿”干笑了两声,聊以自嘲,然后抒发着心中的感慨“这古时今日,确实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古菜谱中的绝妙做法,未必便无懈可击。这些年我们常把‘与时俱进’放在嘴边,今天我才见识了,这四个字同样也能用于烹饪做菜呀!”
    老者眼望屏风方向,对“一刀鲜”说“我已经尽力,只是这位姜先生的才思厨艺,确实要高我半筹。”
    片刻的沉默之后,“一刀鲜”缓缓说道“姜先生,看来我们之间的这场比试,是在所难免了。”
    “能够得到‘一刀鲜’的指点,是我几年来最大的心愿。”
    “那好,我们这就开始吧。”
    简简单单的两句对话,却似乎有着一种奇妙的魔力,现场立刻安静了下来。诸人脸上都掩饰不住兴奋的表情,他们期待已久的时刻,终于就要到来了。
    “一刀鲜”对姜山,这不仅是当今两大顶尖名厨的对决,这场对决更浓缩着两大家族数百年来的恩恩怨怨。
    主持比试的,仍然是主座中的曹家老者。
    “姜先生,请你先随服务员到后厨选料、烹制。”老者对姜山说完,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一圈,郑重地宣布,“根据事先的约定,这次比试,双方所采用的原料为‘百鱼之王’。”
    老者最后四个字轻轻吐出,除了不明就里的徐丽婕之外,在座的众人全都哗然,惊诧议论声此起彼伏。
    “什么?!”
    “百鱼之王?”
    “那……那可是……”
    就连素来乐观不羁,似乎对一切都不在意的沈飞,此时也板起了面孔,一副愕然的表情。
    “这‘百鱼之王’到底是什么东西呀?”看到众人如此激烈的反应,徐丽婕拉着沈飞,迫不及待地询问。
    沈飞摇了摇头,苦笑着吐出两个字“河豚!”
    第八章 最后一战
    “百鱼之王”;
    “鱼中西施”;
    “天下第一鲜”;
    ……
    这些炫目的称号全都属于同一种鱼类河豚。
    河豚俗名气泡鱼,长相奇特。其身体呈圆筒状,肚子极为肥大;眼小而内陷,口若樱桃,上下颌上各生一对凿状牙齿,以虾、蟹、鱼等为食;皮肤表面光滑无鳞,雪白的鱼肚和鱼背上有横条状的斑纹,胸鳍后方则有一对黑色斑块,没有腹鳍。
    河豚名闻天下,首先当然是因为它的美味。
    我国食用河豚的历史源远流长,《山海经》中即有相关记载。战国时代,吴越之地盛产河豚,吴国成就霸王地位之后,奢侈滛华,歌舞升平,河豚被推崇为极品美食,吴王夫差更将河豚与美女西施相比,河豚肝被称为“西施肝”,河豚精巢被称为“西施|乳|”。
    宋代大学士苏东坡可谓古往今来河豚食客中名气最大也最为痴迷的一位了。对于河豚,他不仅有过“食河豚而百无味”的绝妙赞颂,更留下了一首脍炙人口的七言绝句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如此种种,河豚的美味,可想而知。据说能够亲口尝到河豚滋味的人,你就是当场猛扇他的耳光,他也不会舍得丢手。
    然而,更多的人却把河豚视为洪水猛兽!
    与苏东坡同处宋代的诗人梅尧臣也曾留下一首五言古诗,描绘出河豚令人心悸的一面
    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皆言美无度,谁谓死如麻!
    梅尧臣绝非危言耸听,河豚确实能置人于死地,因为它的体内含有一种特殊的毒素,而且是剧毒。河豚毒素的毒性比氰化钾还要大一千倍,一条河豚足以让七八个成年人中毒身亡!
    号称世间最鲜美的鱼类却带有可怕的剧毒,这也许是造物主对天下食客开的最大的一个玩笑吧?
    河豚,便如一个面貌娇艳却又心如蛇蝎的倾城美女,让人又爱又怕。你无法抵挡她的诱惑,可这种诱惑又是同致命的危险相伴而来。
    总有很多人,在诱惑面前是看不见危险的。在江南一带,自古嗜食河豚。因河豚体内毒素多集中于卵巢、肝、肾、脑、肠、眼、鳃、血等处,馋嘴的食客认为通过细致的清理、冲洗,是可以吃到无毒的河豚肉的。
    确实有很多人吃了这种精心料理过的河豚,在大饱口福的同时亦安然无恙,但另一个事实是,仅江南一地,每年因食用河豚而中毒身亡的人便数以百计,以“死如麻”来形容毫不夸张。
    在任何时候,食用野生河豚都具有极高的危险性,所以江南一带流传着一句民间俗语“拼死吃河豚。”
    相传昔日有人曾烩制一桌河豚,请苏东坡赴宴。苏东坡坐下之后,二话不说,甩开膀子就吃,直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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