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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赖丫鬟的扶持,晃着螓首小苦恼,不太真心地叹道“我总是赢,这可怎么办才好?”
    元玉就气她斗酒,也不知她争什么。“待会儿润玉把解酒茶煮好后,姑娘乖乖喝下便是,还能怎么办?”
    “呵呵,你两颊鼓鼓的,好可爱。元玉元玉,我就爱你气恼我!”
    无可救药!元玉无声仰望屋梁,摇摇头。
    今儿个这场面也非头一遭了,主子酒喝多了就爱笑爱闹,她自能应付。“我扶姑娘回小跨院歇息吧。”
    “还早呢。”朱拂晓香肩一耸,勾着酒壶,步伐如醉舞地跨出药庄大堂。
    “姑娘……”元玉跟了出来。
    挨着红桐柱子,朱拂晓滑坐在廊阶上。
    “元玉,今晚的月娘弯弯地像在笑,它冲着我笑,我只好也冲着它笑。知己难寻,不能辜负,怎么也得对饮一番。”说着,她咭咭笑地举起酒壶朝穹苍遥敬,然后以口就着壶嘴,囫囵灌下酒汁。
    元玉忍住跺脚、翻白眼的孩子气举动,招来两名药庄的婢子,请她们暂且帮忙照看朱拂晓。
    “姑娘老实待在这儿,哪儿也别去,咱去瞧瞧润玉的醒酒茶究竟煮好没,再帮姑娘调薄荷水擦脸,一会儿就回来——哎啊!我说姑娘,能喝的全都败在您手下,您别再喝了!”强势的小手一把夺下主子手里的酒壶,抢到手才察觉壶中空空,都快见底了,夺不夺已无意义。
    朱拂晓又笑。“元玉真可爱。”
    她的贴身丫鬟依旧气鼓鼓,竟不太领情地哼了她一声,转身就走,害她喉间和鼻腔忍不住滚出笑气。
    她继续倚柱坐在廊前,双眸被酒气熏得迷迷蒙蒙。
    身后大堂上的景象是纵乐畅意后的杯盘狼藉,有粗嗄鼾声、有模糊醉语,而身前的宽阔天井干干净净,月下的青石板地抹着冷光,高墙环绕下,她的余生彷佛仅剩这一方天与地。
    如此余生,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她要的本就不多,从未想过振翅高飞,天再小,能容一弯月的阴晴圆缺,便已完整,缺的是……能与谁共赏?
    能有谁呢?
    “爱娇娇啊爱娇娇,爱簪红花花满头,爱画双眉眉飞柳,爱描朱唇唇如勾,爱穿舞衣衣满绣,爱弹春词不解愁,放歌与谁游?”
    她低柔吟唱,反复吟唱。
    她知道药庄内的家仆和婢女们正偷偷觑着她,被看得很习惯了,她自在接受那些明里暗里、带着好奇的探究。
    突然,莫名其妙的,那些打量她的目光一下子全都收敛,她感觉得出躁动,甚至听到几声紧涩的抽气,被什么惊吓到似的。
    青石板地上,她没个正经坐相的影子被突如其来的一道黑影吞食。
    谁杵在她身后?
    她慵懒地动动玉颈,轻叹了声,终于百般不情愿地回望。
    颤睫,眨眸,蒙蒙视线把来人的五官身形努力看清后,她格格笑开。
    “……阿奇,你来陪我放歌出游吗?”
    阿奇居高临下,一瞬也不瞬地凝注她。
    阿奇浓眉略沈,眉间的波动成峦,一双眼深黝黝的。
    他站姿沈静随意,高大身躯却蓄满力量。
    他宽肩窄腰的上半身仍是一件简单背心,露出两条结实臂膀,缠腰、宽松布裤、绑腿,大足套着再朴实不过的黑面布靴。他这身穿着就跟那晚一个样儿,他是阿奇……又似乎不太像。
    朱拂晓扶着柱子徐缓站起,一直看着他,一直、一直瞅着他不放。
    麻凉感沿着纤细背脊钻上,钻得颈后和脑门一阵刺痒。
    她抬起纱袖,下意识轻按了按喉颈,再揉揉腮耳,瞥了眼他身后退离好几步的庄内仆役与婢女,有什么沉沉压在胸房,教她呼息一时不顺。
    那一晚的阿奇憨头憨脑,说她是昙花仙子,诚心地赞她貌美……
    阿奇会傻呵呵冲着她笑,瞇眼咧嘴的黝黑笑脸逗得她忍不住响应,她好久没真心笑过……
    那一晚,她以为寻到宝,头一次对男人生出渴望。
    那一晚,她胸臆鼓胀,兴奋得面红耳赤,想去占有怜惜,也试着去占有怜惜……
    “你今晚要去河岸割夜草吗?”她语气出奇静谧,想饮酒,一会儿才意会到手边无酒。
    瞧着自个儿空空如也的双手,她嘲弄地扬唇,岂知下一瞬,男人刚硬有力的五指竟握住她摊开的柔荑。
    她怔怔抬睫。
    “走。”男嗓低沈利落。
    “啊……”由男人大掌传来的热气和握力宛若一张网,她掉进陷阱,心神如迷,被他轻轻一带,也就乖乖跟着去。
    走。要走去哪里?
    这个阿奇不是她以为的那个。
    这个阿奇让她心烦意乱,她得赶紧筑道墙,把侵入得太深的东西拔除,把男人挡在心墙外,就像这座高墙深院的药庄,把自个儿掩得实实的,周全守护,才抵挡得了墙外山匪。
    她应该即刻甩开他的掌握。
    她花魁之名是用琴、书、歌、舞等精湛才艺赢来的,十足真金,可不是随便任男人们轻薄的花娘。
    但,他究竟要带她去哪儿?
    他抱她上马。
    胯下所骑的是马厩内最高大的一匹白雪驹。
    没有哪家的小小马夫可以不经主人家同意,便从马厩里挑走最好的坐骑。
    骏马奔出,雪鬃迎风飞扬,清夜纵蹄让马儿大乐。
    与风较量似的,白雪驹四蹄撒得飞快,她的长发、轻袖和薄罗裙也飞飘而起,缠贴在背后男人身上。
    离开“长蝽药庄”,穿过长满油菜花的丘坡,有河绕着低地蜿蜒,此时马速已缓,小河在月夜下烁光,犹如一条弯弯曲曲的银色玉带。
    瞧见岸边长长青草,以及穿梭在草丛间、闪闪发亮的无数小火虫,朱拂晓神魂不由得一震,胸口猛地被掐紧,关于那一夜的种种在脑中浮现。
    那一夜,她的心思和意绪在卸除防卫后,允许阿奇深进。
    男人可厌者多,最可厌的是藏在朴拙可爱面具底下,肮脏的、别有用意的心。
    一股翻搅蓦地从胃部直接涌上。
    “放我下去……停下来,停……我、我……”她一手掩唇,一手拚命要扳动男人横在她腰间的粗臂。
    阿奇终于发现她脸色惨白,立即抱她跃下马背。
    朱拂晓没等双腿站稳,已踉跄逃到一旁,蹲下身往草丛间呕出秽物。
    一整天下来,装进她胃袋的食物寥寥无几,没吐出什么,倒是把席间喝的酒呕出了七七八八。
    可能是马速太快、太颠,也可能多少有些醉酒,更或者是因心里闷堵、不畅快,她从未这么吐过,胃袋整个要掏翻过来一般,吐得额角的细细血筋都浮现了,跪撑在地的四肢禁不住地颤抖。
    好半晌,恶心欲呕的感觉好不容易缓和下来,她喘息不已,喉头发痛,一条沾湿的绸巾在这时候无声地递到她面前。
    她吐得两眼闪泪花,眨掉水雾,发现男人离她好近,炯炯有神的目瞳拢着许多无以名状之物,刚棱有型的面庞没有她曾经见过的憨朴,他的颊不会再因大笑而捺出两道深长酒涡,好看的唇瓣仍旧好看,只是嘴角刚硬,下颚亦显硬气。
    他耍弄她。
    他把她的丑态看得一清二楚了吗?
    ……那就看吧,她不在乎。
    “这是我的巾子呢!”暗自深吸口气,她笑笑地接过他手中绸巾,拿那条以河水濡湿的巾子拭嘴净颊。素香巾面留有淡淡血点,该是他尝试清洗,但没能把血渍完全洗去所留下的。
    “你颈后的伤好些了吗?”她忽尔问,用湿绸巾轻压燥痛的喉部。
    男人明显一愣,似乎没料及她会提起这事。
    “小伤,不碍事。”他语气平板。
    她颔头,依然笑笑的,淡夹着嘲弄。“那当真万幸。说到底,大爷您受伤是为了救我,让您流血见红,奴家可过意不去了。”
    紧盯着她过于平淡的神态,和一脸虚弱模样,他目底凝聚着自己亦未察觉的怒气,五官微微绷紧。
    “你喝太多酒。”她呕吐得太厉害,见她跪趴在地,发颤的背脊和肩膀让她瞧起来如寒冬中瑟瑟发抖的小猫。这女人在作践自己。
    朱拂晓挑眉,竟笑了。“大爷,奴家可是青楼里的姑娘,爷儿们赏脸敬酒,我能敬酒不吃吃罚酒吗?再多也得喝啊!”
    她不再喊他“阿奇”。
    他知道原因。
    他也听得出她现下说的这些自贬话语,隐约带着敌意,全冲着他来。
    下颚再次硬绷,他抿唇不语,朱拂晓被那双深沈眼盯得颈背泛麻,方寸骤震。
    暗骂自个儿不争气,她撇开脸,勉强自己撑住身子站起。
    双腿虚软颤着,她很庆幸它们藏在罗裙里。咬着牙,她在他极具威迫的注视下徐慢走向河边。
    初夏的河水在潺潺声中听得到清澈。
    今夜被挑中出游的白雪驹好幸运,此时正埋首在丛丛翠甜的青草间大快朵颐,而流萤在她蹲踞在河边时,悄悄地、不怕生地飞近,在她发上、肩头和迤逦于地的裙襬间飘流。
    她知道他就跟在身后,站在离她不出三步之距的地方。
    他一直在打量她,看她掬起河水喝了几口,跟着将绸巾浸入水中清洗,微微拧干,再次拿来擦脸拭颚,水沁凉,夜风吹过,终让她双颊渐现红凝。
    沈静持续好片刻。
    “你不是‘长蝽药庄’的马夫。”背对住他,朱拂晓幽幽打破静谧。
    “我没说我是。”
    她轻笑了声,点点头。“是啊,阁下仅是顺着我的猜测扮演下去。谁道扛着草料出现在马厩的便是马夫了?世间可没这个理。”柔荑又一次拨弄水波,夏夜的河水冰凉沁肤,希望能灭她肤底下那股灼热。
    她接着说“今晚‘长蝽药庄’夜宴,按理,我们这种被召来作陪、以艺娱乐爷儿们的角色,在宴席开始前,都该先拜会过主人家,好好奉承一番。可庄内的老管事说了,主人家忙,无暇接见,岂知竟忙得连今晚也没能现身……他现不现身、捧不捧场,我本也不在意,只是有些替他惋惜,心想他砸下大把金子,费周章地把我弄来这儿,却没能听我弹唱一曲……”
    略顿,她侧过螓首,轻佻地斜睨他。
    美好唇弧染着挑衅,她语调低柔。“唔……倘若我说大爷您正是那位忙得不可开交、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药庄主人,大爷愿不愿意再顺着奴家这个猜测扮演下去呢?”
    男人不动如山地静伫,双目烁辉,那眼神正似她那晚与他交会的第一眼。
    夜中对峙,朱拂晓固执地不愿调开眸光。
    男人朝她走近。
    她静静蹲踞,他伫足而立。
    她在他走来时想过要起身,但仍以不变应万变,而此时他站得太近,害她必须把脸容抬高再抬高,才能看清他的神情。
    他那张宽且坚毅的嘴掀启,徐缓道出——
    “在下姓鄂。鄂奇峰。‘长蝽药庄’的主人之一。”
    第三章  人似流萤,风迷漫草间
    她说错了,亦无须替主人家惋惜,鄂奇峰听到她今夜在堂上的弹唱。
    他虽未现身,却在她上堂献艺一开始就一直留意着,隐在暗处紧盯她不放。
    这绝非好事。
    她让他移不开目光,心魂马蚤乱。这绝非好事。
    他已许久不曾如此,有道刺麻感往冰封多年的胸臆里直钻。在大师妹香消玉殒后,他没再兴起这种感觉,彷佛从前那个被师父、师娘和师妹昵称作“阿奇”的憨厚青年,依然存在。
    在马厩初会她,那晚月光皎洁,她在清辉里孩子气地晃圈圈,与自个儿影子玩乐似的,浅紫衫裙轻荡,泛光青丝飞扬,薄身幽幽然,他嗅到姑娘家的柔软馨香,觑见她怡然带笑的面庞。
    不驯的眉眸,翘着鼻头的淘气样,有一瞬,他呼息似是灭了,神也灭,魂也灭,他定在当场无法挪动,两眼发烫发直,以为师妹的芳魂终于在这一夜里来寻他,像以往那样冲着他笑,不再怪他、恨他。
    在她惊觉他的存在后,女儿家的神态一变,眸中透出世故之色,不驯神气却是依旧,连扬睫、翘鼻和勾唇的方式……真像,与大师妹真像。
    当她以为他是药庄的马夫,他脑中仅斟酌一瞬,便依着她的话作答。
    那一晚发生的事全出乎他预料,尤其是她的吻,来得那么突然,他惊异震撼。
    阿奇……你怕我呀?
    她的唇舌探试着,然后变得深入,很珍惜地吻着他……他不是怕,而是迷惑,不懂憨头憨脑的一个粗犷汉子究竟哪里值得她青睐?
    阿奇,我喜欢这么亲着你,呵……你是我第一个亲上的男人……
    她坏笑,吐气如兰,温柔情怀藏在戏谑话语里。
    她不是与他青梅竹马一块儿长大的师妹,当时在她眼里,他就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马夫,她的吻给得太轻易、太真诚,他却不认为她对其他男子亦是如此,不然,江北花魁娘子朱拂晓冷媚高傲的声名,不会传得寻芳客们人人尽知。
    有些曾上“绮罗园”碰了一鼻子灰的人骂得难听,说她既当了脿子,难不成还想立贞节牌坊?不与男人温存缠绵,算什么花中状元?
    她并非不懂男女那一套,而是要她甘心情愿,只是,他不得不自问,这个“阿奇”到底有什么好?
    此际,瞥见那张仰望他的玉颜,对方迷惘的神色便如他内心。
    鄂奇峰双臂环胸,嘴角微勾。
    “‘长蝽药庄’的主人共有三人,除我以外,尚有我三师弟和小师妹。”
    朱拂晓定定与他相视,好一会儿眸波才动。
    她徐徐立起,手中犹抓着绸巾,脸容已撇向河面。“‘药王庙’大典,‘长蝽药庄’一年一度大宴,你们主人家都不出席的吗?”话中细微尖锐。
    “三师弟和小师妹待在北方,那里有座牧场,以养马为主,牧场里也养鹿、养蔘,‘长蝽药庄’的鹿茸和人蔘多由牧场供应。他们忙,没能来。”
    “而你来了,却觉耍着人玩比大吃大喝有意思多了,是吗?”她真恨他一副若无其事、天下太平的德行。
    鄂奇峰无法为自己辩驳。
    他确实有意让她误解,但为何一开始不愿表明身分,他难以对她解释,这其中尚有他也难捉摸之物,有些意绪牵扯太深,直捣内心,那一块封闭多年的地方,他还不想让谁踏进。
    该惭愧的是他,他却沉默以对时,朱拂晓竟感到浑身不自在。
    不往心里去,就能云淡风轻,她的问话难掩怨怒,将感情真实表露,这不像她,不是她朱拂晓应有的姿态。她也该惭愧。
    对岸草丛间同样流荡着无数小火虫,美极,她一偿夜游之愿,带她来这儿的男人却非她以为的那一个。
    有什么好气的?
    她仅是上了男人的当,自以为聪明,其实那么不聪明,然而“绮罗园”里的大小姑娘,十个有九个吃过男人的亏,她以前听多、见多了,现下是亲尝苦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她算学到教训。
    静望着点点流萤,不去在意眸眶和鼻腔因何发热,不去记起那夜遇见傻哥哥的无端惊喜和柔软怜惜,她深吸口气,重理心绪。
    “那么,鄂爷费思量、砸大钱地把奴家请到您地盘上来,该不会只想耍玩两下吧?”她娇娇嘲弄,凤目斜睨过去。“有什么想法趁早摊开来说,鄂爷可别再为难人家,您花花肚肠能拐十七、八个弯,奴家愚笨得很,可琢磨不出您那份心思。”微皱巧鼻,不太真诚地认输叹气。“所以啊,得请爷您发发善心,高抬贵手饶了我,再玩下去,奴家要没命的。”
    鄂奇峰目光一瞬也不瞬。
    他面无表情,胸中却骤然一震。
    真像。那眉……那眼……活脱脱就是大师妹恼恨人、挖苦人时的模样!
    她愈贬低自己,就是愈气恨对方,甚至瞧不起对方。
    她叹说她要没命的,明知仅是她嘲讽之语,他呼息竟窒了窒。
    该死!眼前这女人不是师妹,只不过眉眸唇角有些小模样如此相似。她五官较师妹精巧,画眉描唇,妆点妩媚,举手投足间世故而风流……他思绪微凝,脑中浮现那晚她与“阿奇”在一块时的种种神情,她笑、她说、她倾听、她叹息,还有她的吻……那时的她很真,双瞳明亮,像个寻常女儿家。
    他不该花太多心神在她这个人身上。他对自己感到愤怒。
    “我需要你帮我搭上一个人。”他声音沉沉的,没什么高低起伏。
    就算惊愕,朱拂晓也没表现出来,她抿唇,脸整个转向他,等待他继续说下。
    鄂奇峰道“花中状元,一江南北。你与江南花魁娘子君霁华一向过从甚密,已知交多年,不是吗?”
    她细润的下巴微抬,哼笑了声。
    “要想见君姑娘的芝容,一睹江南花魁娘子的风采,鄂爷理应直接杀向江南,而非往我这儿打主意。”
    “你以为我没有吗?”他的话让朱拂晓怔了怔。“三年前,君霁华的‘夺花会’就被人以天价买下,她背后这位包养人将她护得太好,如今要想见她一面,不是使钱就能见上。”
    胸房闷闷的,也不晓得闷个什么劲儿,朱拂晓微摊手心,任两只小火虫欲歇不歇地轻触掌肤,仍哼笑着。
    “有钱能使鬼推磨,使一次不够,就再使个两次、三次,鄂爷若对君姑娘有心,做足诚意,总有一日能得偿所愿。”
    她这一句状似宽解的话依然夹带讽意,鄂奇峰不能不看她,简直要看痴。
    他得花大把气力才能稳住体内躁动,不去多想她那晚的笑,不去记起她唇瓣的柔软,若无她对“阿奇”的那一吻,一切将简单得多。
    “我最终欲见的人不是君霁华。”他忽而道。
    小火虫像是被蓦地一颤的指尖惊吓到,闪烁的微小身子飘走。她再次望向他,淡瞇的眸中有疑惑、有探究。
    “鄂爷想见谁?”
    “买下江南花魁娘子之人。”
    她神情一凛。“鄂爷可知对方名号?”
    他淡淡颔首。“‘千岁忧’寒春绪。”
    抿唇,试过几次,她终于出声。“……所以,你打算从我这儿拉到君姑娘那儿,再搭上寒爷?”
    “正是。”
    他的眼如两汪深潭,阒黑危险,某部分的她被那两汪暗黑吞噬,有声音喊着要她放开执念,别再在意他的耍弄,别和他再有牵扯,别理会他脑子里想些什么,退得远远的,当这一切不曾有过,她只管继续过着风花雪月的日子,不如此为之,这男人终将害惨她。
    他会害惨她。真的。
    别问她为何如此肯定,她就是知道。
    砰!啪——砰砰——
    星月遥挂的天际,远远处,毫无预警地爆出灿亮火光,在夜空中闪烁。
    “‘药王庙’前的大戏演完,百姓们开始放烟火了。”他静道,扬首瞧着接连不断的冲炮和花火,距离施放烟火的所在尚有一段距离,但炮声仍隐约能闻。
    “真好看……”朱拂晓看着那些冲高、闪耀,然后徐落、静灭的烟火,一瞬也不瞬地看着,神情朦胧得近似温柔,没察觉那双转而注视她的男人眼睛。
    烟火持续整整一刻钟,河岸边,谁也无语。
    男与女沈吟在这一刻,彷佛今夜来此,便为此际。
    直到最后一朵艳色珠彩在穹苍黑幕上爆开、坠落,花火消散,星月依然,久久后,朱拂晓才徐缓逸出口气。
    她微晃螓首,半侧玉容,叹气般幽幽问“鄂爷想与君姑娘的寒大爷一见,奴家能知道您意欲为何吗?”
    明知管了他的事,对她太不利,忍不住还是问了。
    她真的不聪明。
    在干完“长蝽药庄”的“活儿”后,马车回“绮罗园”途中,整整两日,元玉的小脸嘟得像被打肿似的,噘高的嘴足可吊上三斤猪肉。从自家主子“神智不清”地跟随男人夜游归来后,她就没大没小地摆起脸色。
    此等“奴欺主”的大逆不道行径,朱拂晓却也不生气,有时还瞧得挺乐,因为人家气恼她,便是对她上心,再有,元玉摆脸归摆脸,该做的事一件不落,较让朱拂晓闹头疼的反倒是润玉。小丫头为了她的“失踪”又使哭功,掉泪掉累了,仍抽抽噎噎没完,马车都打道回“绮罗园”了,她还哭。唉……
    该哭的是她朱拂晓吧?
    首次遭男人欺蒙。
    首次明白女人原来如此好骗。
    首次遇上自以为合意的对象,还没弄清底细就昏了头,结果真是要命惨败。
    “……奴家能知道您意欲为何吗?”
    他不答话,静杵不动的身躯彷佛迸发出一层无形的气。
    那层气,夜风无法侵入,流萤不近身,连月光都被挡开,他整个人黑墨墨,表情晦涩阴沈。
    “事成后,定备厚礼答谢,绝不会亏待朱姑娘。”
    听他严静地吐出这一句,她只想冲着他破口大骂,最好还能撩裙踹上一脚。
    混蛋男人!真以为使钱就能教她点头相帮?发他的春秋大梦!
    怒火中烧,怒至极处的她反倒笑了。
    “既是这般,奴家怕是无能为力,还请鄂爷往其它地方下功夫,多琢磨些,总能找到几个狗洞、老鼠洞钻钻,说不准,真能给您钻出一点儿门道呢!”
    金嬷嬷总说,她就这刁顽性情,一张嘴特别坏,老给人难堪。
    然而,她有什么法子?
    倘若人家肯敬她一尺,她自要回敬一丈,而如此尖酸、刻薄、不饶人,不也是被旁人、旁事给逼出来的?她不坏些,能怎么办?
    “说来说去就是男人们犯贱,你姿态愈高,捣腾得他们一颗心愈七上八下,就愈为你掏心掏肺又掏脑的,搏命散财,两眼眨也不眨一下。”
    抑扬顿挫间皆带柔软鼻音的声调,在朱拂晓独属的“来清苑”里起伏漾开,说话的女人年过半百,一身桃红,该是相当惯于将艳色加身,连耳鬓上亦簪着一朵大红牡丹当发饰,这还别提她高高发髻上的三柄缀珠金步摇。
    她挥着指间的红纱帕子,扬高嗓子又道“大爷们争着要见你,给了东家就得罪西家,唉,嬷嬷我可不知该怎么安排。‘绮罗园’里明明有江北四大名花,头疼的是,咱们‘来奇苑’的、‘来静苑’的和‘来趣苑’的三大家,加起来都较不过你这儿。咱也费心思替你挡了呀,嬷嬷知道你应了‘长蝽药庄’那一场,舟车劳顿,奔波得好辛苦,该让你再多安生个几日,但实在没法子了,爷儿们全等慌了呀!再这么下去,咱们这座‘绮罗园’怕要被拆了当柴烧,到那时嬷嬷我孤苦无依,可怎么办啊……”
    “今日来访的是哪几位爷?”斜卧在临窗的躺椅上,朱拂晓淡淡启唇,阻断金嬷嬷愈演愈烈的呼天抢地戏码。
    “哎呀,城东大商的游家二爷、城南大户的陆家少爷、江北大才子盛先生都问起你,李大人也来了,还有那位外地来的、出手好大方的高爷……”金嬷嬷扳着指如数家珍,忽然嘿地一笑。“再有一位你猜是谁?”
    “谁啊?”
    跟在一旁伺候的元玉、润玉皆异口同声地好奇发问,朱拂晓却仍懒懒侧卧着,星眸淡合,彷佛事不关己般。她手持细长烟杆子,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丫鬟们刚帮她卷上的薄荷旱烟。
    金嬷嬷笑挥着红纱帕。“不正是‘长蝽药庄’的主子大爷嘛!”话甫出,闲卧窗下的朱拂晓抽烟动作明显一顿,唇衔铜烟嘴,长睫缓缓扬开。
    金嬷嬷继而道“这位大爷自称姓鄂,原来‘长蝽药庄’的主人家姓鄂呀,咱也是今儿个才知呢!不过不打紧,总之你这一出马,才在药庄待下几天光景,两下轻易又收了个火山孝子入袋了!呵呵,咱瞧这位鄂大爷油水不少哇,拉个屎都能肥上三亩地,是头肥羊呢!”丰润圆脸笑出瞇瞇眼,乐不可支得很。
    他这头羊够不够肥美,朱拂晓不确定,却十分明白,他那层羊皮一揭,底下还藏着另一张脸。
    他还来干什么?
    非得步步进逼,逼得她不得不答应他的请求吗?
    噢,不是。那不是“请求”,说是“命令”还实在些。不许她问前因后果,不让她知悉他最终目的,以为只需砸下金银财宝就能压死她,诱她折腰漫从。
    这些天回到“绮罗园”,她曾想过,或者她也生着自个儿的气,因那男人让她察觉出自身的矛盾点。烟花女子本就不配谈什么自尊和傲气,偏她无法放开,而她若想持有尊严,干脆别过这种风流生活,只是离开这儿,她有什么?她自小跟随娘亲在“绮罗园”里长大,看的、听的、学的全是这些,少掉风花与雪月,没了金嬷嬷和园子里的姐妹,她朱拂晓孑然一身,能上哪儿去?该过什么样的日子?又能跟谁在一起?
    “姑娘,您别见那个阿奇!”元玉抢先喊出。自她得知鄂奇峰的真实身分后,颈后发毛的恶感就没消停过。
    润玉紧紧张张地像要张口言语,最后仅睁大眼睛瞅着主子,眼看两只大眸又要很没用地泛出水气。
    金嬷嬷“哎哟”了声,一手支腰,伸出指推了元玉的额角一记。
    “吃里扒外的小蹄子!人家大爷可是送上白花花的银子,不过是要你家姑娘这尊美观音去露个法相,银子便可安稳入袋,咱们干啥把这可人意儿的东西往外推?有这理儿吗?”
    润玉拚命摇头,含泪的眼好不可怜,彷佛她才是被逼的那一个。
    元玉嘟着脸,躲掉金嬷嬷第二记指功,不依地又嚷道“姑娘不缺这钱!她要见便见,不见就不见,金嬷嬷管得了其它三苑的名花,管不到‘来清苑’的!”
    “你这死丫头!要不是拂晓护短,嬷嬷我早把你从头到脚整治得服服贴贴,还由得你在这儿喳呼吗?咱要是不——”
    “嬷嬷别气。”终于,朱拂晓说话了。
    她静且深地吸口烟,慢吞吞吐出烟雾,瘾君子的模样让那张俏颜带了点颓靡恶华。
    她艳唇有笑,嗓音慵懒地道“嬷嬷且宽心,今儿个来访的贵客,我都见。那位鄂大爷我也是要见的,只是得请他先等等,等我见过几位熟客,陪人家吃饭饮酒、弹琴唱曲、下棋赏花,若还能拨得出时候,一定与他叙叙情谊。”
    他要能等,就等着吧!
    从午后到黄昏,从彩霞满天到月上树梢头,朱拂晓与客同欢,前所未有的好脾气,对谁都来者不拒。
    她陪游家大商的二爷谈天说地,听对方大发商场上的牢马蚤;再陪陆家大户的少爷喝酒听曲,听醉醺醺的富贵少爷说浑话;这中间她还拨了空过场子,与李大人以及几位从京师到访的大人们吃了会儿饭,少不了弹琴唱曲以飨宾客;然后再转场与盛大才子玩起行酒令、下了两盘棋,她输一盘、赢一盘,一输一赢,不输不赢,总归快活便好。
    “你今晚好似极痛快。”
    男人坐在朱拂晓对面,为她面前空杯斟满琼浆,举止便如平稳的声调,不疾不徐,近不惑之年的面庞看不出心绪。
    朱拂晓柳眉略挑,吊儿郎当地笑了声。“高爷,今晚园子里的姑娘和丫鬟们全教您打点过,有您大爷这般捧场,奴家怎能不痛快?您说是不?”说道,她举杯敬他,豪气地仰首饮尽。
    这位外地来的高爷不知其底细,但出手阔绰,有钱万事好办,金嬷嬷遂将他奉为上宾。先前,朱拂晓与他见过三回,感觉倒是不好不坏。
    他会点曲子、与她饮酒烹茶、下下棋,话却不多,偶尔会入魔般盯着她瞧,眼神如两口井,也不知打量什么,在那时,她才会感到几丝不自在,要不,他倒完全符合金嬷嬷口中所谓的“肥羊”。
    高爷但笑不语,又为她斟酒,而朱拂晓被男人们奉承得很习惯,丝毫不觉让大爷们为她倒酒有什么不对。
    对饮几杯后,朱拂晓为他唱了三首琵琶曲,最后一音刚落,余韵绕梁着,润玉便在此时撩开珠帘步进。
    小丫头红着脸,先是僵硬地朝高爷曲膝行礼,跟着匆匆来到主子身畔,附耳悄声说话。“……姑娘,那人他、他还赖着没走。”
    朱拂晓心中一悸,眸底烁了烁,没察觉自个儿的双颊变得跟润玉的一般红,体内热气蒸腾,从肤上散出,她想,今晚八成又喝太多酒了。
    非见到她不可,是吗?
    今天如此折腾他,她究竟痛不痛快?一时间,她也觉迷惘。
    “姑娘……他不但没走,适才还来了两人,说是要找他,结果鄂大爷一见那两人,就气得脸发青。”
    竟有这等事?
    心音咚咚两响,朱拂晓愈听愈奇,神情未变,怀抱琵琶的双手已不禁缩紧。
    “姑娘,元玉说……说……干脆赶他们走,这还省心些啊……”润玉低声嚅道。
    不!
    这会子,她朱拂晓好奇心被彻底勾起,也该是时候见客了!
    “绮罗园”九曲桥端的某个花厅内,鄂奇峰无心赏玩厅中精致摆设,亦无心欣赏窗外人工湖与庭园造景,连金嬷嬷亲自送上的满桌好菜,他也不瞧一眼,酒倒是喝下不少。
    瞧他该是千杯不醉的主儿,从午后到黄昏,从月上树梢又渐渐落下,单他一个就饮尽三坛“锦江红”烈酒,丝毫不见醉态。
    他没醉,脸不红,却气得铁青。
    今日上“绮罗园”,他本就猜出朱拂晓不会轻允见他。
    她想弄明白他最终的目的之后,才肯考虑相帮,然而内情牵扯甚广。这几日,他与赶来“长蝽药庄”会合的三师弟和小师妹谈过,当三师弟问他,这位名震江北的花魁娘子是否值得信赖时,他给的答案明快得连自己都感惊愕。
    不知因何,就觉她是敢爱敢恨的性情,犯着她,要吃苦头的,一旦获得她的允诺和信任,必千金不改。
    她要他等,他就等,等至月落夜深亦无妨。他沈静表情之所以崩裂,皆因擅自来访“绮罗园”、欲助他一臂之力的一双男女。
    “大师哥,你别生三师哥的气,全是我的主意,三师哥拗不过我,怕我独自一个偷偷跑来,这才应了我的。”确实是女儿家的嗓音,只不过略沈了些,软语相求时还带点儿沙哑。
    那好听的沙哑声继而又起。“你也晓得三师哥跟我在一块儿,只有受我支使的分儿,他是逼不得已的,大师哥若要发火,就对着我发好了,总之……我非得见见这位风靡江北的花魁娘子。咱们有事相求于她,不来拜会说不过去,多一个我来和她说说话,也是好的……”
    “有谁来寻奴家说话谈天吗?”
    伴着娇声,整幕的翠珠串被香手一撩,发出叮叮咚咚的清脆撞击声响,一抹窈窕紫身慢条斯理地切出翠珠帘幕。
    花厅中的两男一女同时扬首,余有火气的氛围因朱拂晓的出现而掀起波荡。
    今夜的她脸上美妆依旧,柳眉细细,丽眸勾魂,眸尾染着金绛,双腮扑着蜜脂,唇瓣若朱花。
    她也清楚自个儿已在瞬间抓住众人目光,唇似笑非笑地微勾,那种上身微后的慵懒站姿再次出现,金丝裹胸下的双峰自然绷高,尽管裹胸外犹罩着一件浅紫色纱衫,但毕竟质料太薄,根本掩不住多少春光,又或者……她根本没打算藏住胸前美好春色。
    当朱拂晓接触到那双曾成功欺瞒过她的男性黝瞳时,对方正专注看她,长目微瞇,那带有评量神气的目光让她感到不是滋味,彷佛她干出什么教他瞧不入眼的勾当似的。
    不躲不避,她几近挑衅地抬起下巴。
    她挑眉,慵懒斜睨,跟着把一管子薄荷烟凑上唇,淡淡吸了口,淡淡吐出。
    薄荷气味能醒脑醒酒,她正想着要多抽几口时,一名作男装打扮的清秀姑娘突然走来,走入她眸线内,不断朝她靠近。
    这人……谁呢?
    她微怔,脚步未退,双唇甚至还含着烟嘴,疑惑地瞅着男装姑娘。
    “姐姐……”沙哑软嗓微颤,男装姑娘的双眸一瞬也不瞬,对着她发亮。
    第四章  怕今宵虚度,忘来日冥冥
    被人用混合着惊奇、欣喜,以及单纯依恋的痴迷眸光凝注不放,即便那双妙目的主人瞧起来与自己差不多年岁,朱拂晓胸中所受的震撼实在不小,尤其听到对方那声多情的低唤,一股热气直钻入血肉里,她背脊陡凛。
    花厅中的两个男人几是同时反应。
    立于窗边的鄂奇峰正面转向她,踏出一步后又伫足不前,阴郁眼神紧守着她们俩,怕谁受伤害似的……朱拂晓眉尖儿淡淡波动,笑笑地抿着铜烟嘴,心知肚明得很,阿奇大爷忧心的人自然不会是她。
    至于在场的另一名男子,他身穿玄色劲装坐在角落的梨花木椅,此时亦站起身,像是鄂奇峰不动,他也就按捺着不动。朱拂晓无法看清男子面目,因他戴着一顶帷帽,黑纱后,那张脸形似有些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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