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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温移鼎，司马将倾。
适有南来行商，贩货于长安，言江南形势、晋廷动静，侍卫获之，押来太极殿上跪见秦王。行商哀告“不出数日，江南将有新君！”苻坚大喜，拜庶长子苻丕为长乐公，领征南大将军，统兵十万攻夺襄阳。晋江夏相朱序坚城闭关，拼死力战。荆州刺史桓冲遣刘波率军八千，驰援襄阳。刘波惧秦国兵威，按兵远观，不敢接战。朱序死守襄阳，主动出战，以待援兵之来。
相持一载，粮草耗尽，箭矢全无，终不见援军来救。序母韩氏，闻秦人攻城甚急，外援已绝，遂亲率妇孺登城，巡视固守，另筑新城。桓冲拥兵十余万，近在咫尺，惧秦兵威，始终按兵不动，不敢驰援。百姓无分老弱，不别妇孺，亦皆持戈执矛，披挂为兵。朱序与敌周旋，丝毫不退。
苻丕久攻不克，损耗颇多。苻坚不满，遣黄门郎韦华持节赐剑，驰告襄阳“开春不克襄阳，长乐公不必归京，宜即自裁。剑已送来！”苻丕无奈，责令大将梁成“不拘何法，务必取城，不然，吾自裁，此剑先取汝命！”
第六回 乱纷纷群胡登场 雄赳赳二谢出山（五）
梁成乃秦国名将，领命归帐，与弟梁云绞尽脑汁，屡试攻城之法，历经数日，奈何襄阳固若金汤，城仍不克。看看入春，大限将至，梁成情急生智，乃以降书诱敌，射入城去。北门守将李伯护，秉性贪贿，见朝廷兵粮无援，苦撑只有死路，果思投敌自保，密遣子瑶出城通款。梁成引见苻丕，许以爵禄，啖以重利，允李氏父子归降大秦，遣返李瑶，令李伯护先作内应。
隔日再战，李伯护临阵倒戈，开城迎敌，反攻朱序母子。朱序无备，晋军顿时大乱。秦军入城，奔如潮涌，将朱序母子分割包围，逼入死角。朱序寡不敌众，力竭被俘。襄阳沦陷，城池终被秦占。苻丕抱剑入城，令将士清扫战场，部署秦军接防，一面将朱序投入槛车，押送长安，听凭秦王处置，又令李伯护父子披锦挂彩，随槛车北上，向秦王邀功请赏。
未央宫中，长生殿内，苻坚高坐大位，殿审朱序败将，手指口说，数落晋帝有罪。朱序临危不惧，视死如归“各为其主，义不负君！后世争相效仿，太史直书，正史留名，何罪之有？临阵变节，背主降敌，朱序所耻。圣主明君，谁喜叛将？忠臣为囚，叛将录功，贵国是非颠倒，乾坤易位，不知彰好抑恶，何以示下？”
秦王闻言心动，思之有理，又见朱序气宇轩昂，英度不凡，临危无惧，视死如还，心中欢喜，顿生恻隐爱惜之心，已有三分不杀之意。又想起前年征服赵代，去岁臣服鲜卑，若不是广招天下才俊，起用四海贤能，焉有高句丽、新罗、波斯、大宛、高车、康居、丁零、吐谷浑、天竺、倭国、琉球凡六十二国遣使纳贡、奉表称臣？如今，长安市蓝目（欧洲人）开铺，墨瞳（亚洲人）当垆；太极殿汉人为相（王猛），胡人为将（慕容垂、姚苌、乞伏戟归、翟斌、余蔚皆非氐族）。虽容色不一、言语各异，却能共集一堂、同行一轨；官服有差，拜君无别。若非孤爱才如命，网尽天下贤俊，焉有此等盛世局面？果然青史留名，唯孤苻坚，堪称千古一君（苻坚终生未称帝），史官有书，岂能不将朕功绩传留后世，令万代景仰？群臣屡劝孤上尊称帝，孤所以拒之不纳，只因晋室尚存，与秦划江而治，终未臣服，成孤心病。孤决意以始皇帝（嬴政）为师，混一六合，若不能一统两河（黄河、长江），令车同轨、书同文，孤誓不称帝。朱序虽为汉裔，然其忠君之心、无惧之气、刚猛之节，实堪推仰。秦国疆域广大，独少这等忠勇之士。孤将来举兵江南，正需忠臣猛将为朕前驱。想当年管仲射钩，小白不记前仇，终成王道霸业。孤有心统一天下，独无胸襟容他一人？李伯护忘恩负义，背主求荣，独是这等小人，孤不能容。
想到此处，秦王大袖一挥，呼羽林郎道“李伯护父子背主变节，天下共耻，杀之长安市！”羽林卫犹未明了，欲再叩旨，秦王已扶榻而起，自御座飘降丹墀，亲手扶起朱序，代去羁索，赦之不诛，殿拜度支尚书。朱序果被感动，拜倒丹墀，降为秦臣。李伯护父子卖主求荣，机关算尽，到头来赔上卿卿性命，堪为后世儆，死不足惜。
第六回 乱纷纷群胡登场 雄赳赳二谢出山（六）
秦事暂不多叙，话题仍旧归晋。
孝武帝大婚亲政，不忘旧耻，任桓冲为车骑将军，督荆江梁益宁交广七州军事，领护南蛮校尉、荆州刺史，统兵十万，专事西线守备。赴任之日，孝武皇帝亲送桓冲至止车门，把袖相嘱“襄阳地居上流，水陆通衢，兵家必争。氐秦控之，威胁京师建康，终为心头大患！卿去荆州，务要周密筹划，伺机收复。倘得战机，便即刻围攻襄阳，驱逐秦军，不必上表奏呈，徒费时日！”
桓冲到任，果然砺兵缮甲，与秦兵频频交战。胜败各半，终不能将襄阳收为囊物。孝武帝不闻捷报，遣表往责，催桓冲早日出战，收复襄阳。桓冲被逼无奈，倾楚十万晋军，合攻襄阳。前将军刘波受命督兵，引一部攻打沔北各城；辅国将军扬亮另引一部，攻夺巴蜀诸城；郭全攻武当，战万岁，逼筑阳。杨亮神出鬼没，势如破竹，连占氐秦五城，乘胜挺进，围攻涪城；郭全不负桓冲厚望，攻克万岁，进占筑阳。
秦国侵占东晋土地，已有倒吐之势。桓冲居中调停，披挂亲征，夜赴涪城，来督扬亮攻城。大军在道，忽闻快驿传报，苻坚御驾亲征，调集步兵60万、骑兵27万、羽林郎3万，合90万人马，分数道来攻建康。桓冲大惊，勒军不进，以待朝廷消息。快驿忽又驰报秦军尚在集结，苻坚又拜阳平公苻融为征南大将军，都督内外诸军事，统二十五万步骑从长安南下，为前锋先发，锋芒直指淮南。
苻融何人？乃大秦国天王苻坚季弟（第三弟），官拜阳平公，领征南大将军，行丞相事。苻融年未弱冠，便有台辅之望。及长，聪辩明慧，下笔成章；耳闻能诵，过目不忘。时人比之王粲，令誉甚高，朝野称道。时长安大兴浮屠佛事，较东晋京口、建康、三吴八郡一带崇信道教（五斗米道），有过之而无不及。苻融曾作《浮屠赋》，壮丽清瞻，世咸推仰。出游，苻融登高必赋，临丧必诔，皆口拈华文，脱口便得。至于谈玄论道，以玄服人，苻融又得其要。高僧释道安，普救众生，夸夸其谈。苻融举言，则道安不能折。名臣朱彤，才宦赵整，皆服苻融，不敢居右。膂力惊人，更是无过其右。曾得吕奉先（吕布）弓，无人敢引，苻融据弓引弦，应声便张。最善骑射击刺，拥百夫之敌。苻坚登基，以王猛为相，令苻融师从王猛。王猛死，苻坚深倚苻融，拜为侍中、中书监、都督中外诸军事、车骑大将军、司隶校尉、太子太傅、领中正、录尚书事，将相之事，集融一人。
此时苻坚御驾亲征，又遣苻融率兵前出，只留太子苻宏于长安问政，一君一相、一主一臣同日南下，灭晋决非说说而已，苻坚果然当真。桓冲接报，剑坠于地，勃然变色，心知大意不得，连忙传令暂缓攻城，众军各归防地，做好御敌战备，等候朝廷旨令。
苻融统前部秦军，浩浩荡荡，往来进发。所到之处，晋军闻风而退，一战即溃，势如破竹。苻融策马南下，剑锋直指颍口。
第六回 乱纷纷群胡登场 雄赳赳二谢出山（七）
二十五万秦军前锋，畅通无阻，直抵颍口（安徽颍上县）。淮南门户大开，寿阳指日可下。苻融挟得胜之威，乘胜东下，挺进淝水，进围寿阳（安徽寿县）。方才一战，守将徐元喜复又被擒。苻融驱军入城，安抚东晋遗民，扫除晋军残余，绘成图册，遣使报捷。乃于寿阳置下公署，坐镇城内，指挥东进；又于城内设下行营，迎御用法器入城，坐待秦王御临前线。
京兆尹慕容垂，本燕国藩王（吴王）、宗室旧将，因与权臣不睦，弃燕来投，入为秦将。此时秦已亡燕，移鼎入秦，慕容垂受命统兵，暗怀野心，起兵淮北，发兵湖湘。淮北军建制齐整，众有三万，多是鲜卑。慕容子侄、前燕旧将，皆怀故国之念，也知慕容垂心思，便随淮北军开来湖湘，追随慕容垂身边。
军至郧城（湖北郧县），晋军不退。慕容垂临阵指挥，淮北军四面攻城，未下一日，郧城告破。淮北军蜂涌而入，占领城池，分隘防守，整装待命。慕容垂一面传书报捷，整肃军纪，肃清残余，不忘张榜安民，收买人心，借口休整大军，徘徊观望，驻军不遣，时时打探秦王行止、前线战绩，将心中私念、南北局势，时时算计。异族朝臣、鲜卑将士，皆知慕容此心，只瞒着氐族一人，不让秦王得知。
桓冲闻城池复失，心胆俱惊，一面急报朝廷，请京师分兵戍守，早作准备，一面收缩回撤，严守隘口，昼夜戒备。孝武帝接报，恍然想起太史令葛靖当初之言，不由自语“往昔齑语，今日毕现。原来‘灾星起西北，降东南’，应在秦人倾巢南犯；‘女主有难’，兆也不在朕母，乃在六宫之首、天下女主，是故朕皇后（王法慧）风华早逝、春秋苦短！”越思越惊，愈想愈怕，心失凭依，全无主意，于是诏传谢安来朝，咨以家事国是。
时谢安致政还相，归隐会稽东山，潜心琴棋书画，眷恋含怡弄孙，无心将朝中政事牵挂。帝乃敕命大臣，往东山约邀谢安。国难临头，百姓不堪，会稽人扶老携幼来劝谢安，共请入朝治事，齐赴国难。谢安虽复短暂归隐，其心乃欲寄娱山水，陶冶雅性，南北时局、东西战事，未尝不时时挂怀，了然在心，见朝廷邀其出山、百姓请赴国难，欣然而起，辞别命妇妾媵，脚著谢公屐，身着儒士衣，携从子谢玄入朝，急赴台阁，受帝咨谋。
孝武帝遥见谢安入来，跣足远迎，致意下问“兵到用时方恨少，人至危时最思亲！家国蒙难，卿乃百姓至亲、黎庶最爱，社稷艾安，朕也仰赖谢卿挑担。北府新军，训有七八载，将士是否能征善战？军需装备如何，兵力众寡多少？朕不问，此心不安！”
谢玄长拜，代叔父作答“北府兵前后二营，各约四万，外加水师，众不过十万。将士来自两河（黄河长江）北岸，十有八九田园沦没，家国蒙难，人人皆怀雪恨之心，久盼出战。末将蒙圣上错爱，将习新军业有七八载。战阵兵法，只训将帅，不练单兵。至于士卒单兵，又只练肢体兵器，不练帷幄运筹，务求四肢发达，能征善战，不惜愚笨不化，头脑简单，与敌狭路，将帅一声令下，只知有进，不知有退。深渊薄冰挡道，刀山火海横亘，令不停而行不止，前仆后继，心中无死。士气战力，大抵如此。至于军需装备，玄叨用库俸，未敢铺张吝啬，倾力打造兵器，不敢攀比内宫禁卫，目下所配装备，堪称六军之最。所憾马匹不敷，不能组建骑兵。若开拨远赴，与敌相遇，数倍敌不足惧。”
帝大喜，连道“甚好，甚好！若调赴前线，阻敌于淮水，令苻坚不敢南侵，胜算几何？”谢玄不敢对。
第六回 乱纷纷群胡登场 雄赳赳二谢出山（八）
谢安思忖半晌，答道“恕臣直言，三军外伐，最忌内争。若朝令夕改，号令不一，将命半途而废，士卒无所适从，强敌有备而来，乘我自乱，必无胜算！”帝目视谢安，言颇中恳道“朕主政于内，抗敌之事，卿专任之，至于军需粮草，卿但开口，朕不惜裁减后宫年俸、中断诸王月供，也要满足前线将士之需。谗言止于云龙门，微言毁卿，朕一概不纳。予卿半年时间，卿能击败苻坚、败秦于淮河否？”
谢安叩首流涕，拭泪正色，道“臣谢安生不逢升平盛世，却能知遇圣主明君，也乃三生注定！过爱如此，敢不竭力？臣若行，将有所求……”孝武扶起谢安，道“卿但言不妨！”谢安道“桓氏世在荆楚，西线迎敌，乞陛下专授桓冲。若能牵制西线秦军，则东线战事，大有胜算。”帝道“朕允所请！”
谢安又道“用人之事，臣有顾虑？”帝道“卿试言之。”谢安道“桓伊忠直耿让，谙于用兵，勇于决战，又桓氏庶族，非其党与，臣欲引为幼度（谢玄字幼度）之副，使共迎敌退秦。谢石，臣之弟；谢琰，臣之子。二人皆都下雄杰，臣欲同授兵柄，奈何皆臣亲眷，此心颇有顾虑，不知圣意如何？”
孝武笑道“卿之所任，任者在乎哲人；人难自举，自举者在乎忠臣。国家或利，於亲於怨以相推；金玉非珍，惟信惟忠而罔阙。无偏无党，祈奚不废解狐；舍短求长，齐桓宁猜管仲？卿举贤不避内外，用人不避亲怨，襟怀荡荡，堪羞古人，何虑之有？卿之所请，朕悉允卿；卿有所授，朕悉依卿，如何？”谢安、谢玄扑倒孝武膝下，再拜流涕。
晋帝于是下诏，谢安代笔捉刀，朱笔御批，玉玺封印。次日早朝，大臣齐聚东西堂，净鞭三声响，步入太极殿，三拜九叩，山呼万岁。晋帝长袖轻舞，口呼“平身”，文武谢恩，两班站立。谢安出列，代帝宣诏“贼秦不义，无端乘衅，称兵百万，寇我北境。苻坚意在建康，灭晋之心未死。大敌当前，人无分军民，地无分东西，忠勇之士，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追朕保家卫国、济危扶鼎。诏书一下，但遵号令即行。振威将军、杨豫江三州刺史、丰城公冲（桓冲），拜中军将军、荆州刺史，都督三州军事、水陆二军，专营西线防务，务断上流水面，勿令贼军连成一片；尚书、秘书郎石（谢石），拜尚书仆射，领征虏将军、征讨大都督，督东线大军、江南水师，听调于录尚书事安；广陵相谢玄拜前锋都督，领徐、兖二州刺史，听调于大都督石。建威将军、历阳太守桓伊拜西中郎将，淮南太守；太子詹事谢琰除辅国将军，与桓伊同参东路讨敌前锋军事，各领军一部为游军，彼此协调，两线游走。”
桓冲因谢安才气人望皆在己上，遂殿辞京畿要职杨州刺史，分权谢安，请西驻江陵。帝允，当殿改易。文武各领帝旨，复又三拜九叩，退朝去讫。帝饯将帅于太极西堂，举觞奉酒，把袖嘱咐，言之切切，意也深深。
第六回 乱纷纷群胡登场 雄赳赳二谢出山（九）
谢玄言辞慷慨，壮怀激烈，罢酒辞帝，走马上任。马行京口，车度广陵，方抵北府大营，当即击鼓升帐，沙盘推演，遣将调兵。龙骧将军胡彬率先请缨，乞求出战。谢玄允其请，送出大营，临行频嘱“寿阳被围已久，城破只在旦夕，予汝水兵五千，此去只为救急，千万耽搁不得！无本都督帅令，汝毋得后撤，务解寿阳危急！”胡彬慷慨陈辞，涕下沾巾“帅命在，但知前进，不知退缩！”
参将刘牢之不甘居下，急得摩拳擦掌，面紫须立，争来请命“末将生在官宦世家，享国厚恩；长于徐州鼓城，家道殷实，本是幸福和睦、礼敬仁爱之家，不料五胡称兵，践我田园，坏我家室，令我等无家可归，生不如死，无奈之下，举家南迁，沦为流民。饥不果腹，衣不遮体，至今犹记。国恨家仇在身，投靠无门，携子投军，只盼朝廷打过淮河，复我家室，收我园井。如今贼来送死，天子钦命发兵，末将盼之已久，龙骧业已请缨，刘牢之岂能甘心？都督若允，牢之愿领一军，前去扫平路面！”
谢玄又喜，少不得一番鼓励，于是也拨劲卒五千，令奔袭硖石方向，从侧翼牵制秦军，缓解胡彬水师压力。孙无终、何澹之皆北府新将，三阿会战，脱颖而出，时见谢玄允了胡彬、刘牢之所请，颁旗授命，行将出征，二人亦皆请命领兵，欲将身手一试。
谢玄欲整军北上，不愿分散兵力，乃析晋之短，论敌所长，言颇语重心长“苻坚倾北方百万雄兵，卷土而来，势如潮涌，如何能阻？便其先锋苻融一部，不下二十五万众，又以铁骑为主，兵强马壮，甲厚矛尖，长于运动战，行军神速。我军战马不多，步军为主，且规模不大、人数不多，无法于对峙中整体推进，此为我军不足。既知不足，不可逞匹夫之勇，欲克敌制胜，务要扬长避短。诸位虽不生南方，然入军以来，常于河道中驾驭舟楫，颇知水性，熟谙泛舟弄舸。舟师水战，恰北军之短，若发挥我水师战法，拒敌于淮河之中，胜算不少！玄纵不才，亦知以步军之短战铁骑之长，无异于自取灭亡。且北府兵少，分则无力，合乃可战，是故暂不允二将所请。吾所以遣胡彬先发，只因寿阳告急，不可不救。前驱兵少，期望胡彬摧败秦军，又无异蚍蜉撼树、以卵击石，非但未必遂愿，或为秦军所乘，故遣刘牢之鼓军而出，暗为形援。秦军闻朝廷军出，必然暂缓推进，收缩待援，则为我军集结取胜，赢得战略部署与战术准备时间。本督受命统军，不敢存侥幸于万一，但愿不负皇恩，诸事毕备，军出用奇，不战则已，战则必胜，方能挫败苻坚威风，令之不敢轻出。诸将随我身边，但有差调出战，必遣诸位建功立腕！”众人听了，无不折服，于是纷纷披挂，出营登马。
沾月舍外，京口营前；广陵署内，水道长江，眼见旌旗飘动，耳闻战鼓雷鸣，一队队北府兵列阵而行，整齐划一；一艘艘艨舯舟鼓帆逆水，浊浪滔天。
第六回 乱纷纷群胡登场 雄赳赳二谢出山（十）
一群江鸥贴着水面展翅低飞，俯瞰觅食，欢吟低唱，自在无拘，宛如江南官民沉浸于歌舞升平，南柯梦美，久不愿醒，不知暗涛汹涌、恶浪阴险，已铆劲蓄势，渐渐逼近。果然，巨浪升起于江面之上，挟风裹沙，扑向鸥群，气吞万里，势淹一切，惊得众鸥四散跃冲，一阵哀鸣。
胡彬手执号令旗，立于船首，眼见江面发生的一切，心弦越发绷坚。那四散奔飞、惊叫哀鸣的海鸥，不正是寿阳城中军民百姓？那前呼后拥、奔泻而来的狂滔巨浪，不正是如狼似虎的秦国胡军？想到此处，胡彬按剑临风，挥动令旗，万橹齐发，百舸争流。
自古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又道是“人祈天保佑，天不遂人愿！”向来如此。胡彬领了水师，起锚急发，只说赶赴寿阳解围，却不知苻融有谋、秦军人多、梁成勇猛，晋军尚在途中，寿阳城已为秦有，守将徐元喜也已被俘。胡彬如蒙在鼓，尚不自知，寻思“秦军不善水战，围城当在陆上，晋军凭借夜色掩护，自水道入城会合，必然万无一失！”寻思已定，打出旗令距城三十里泊舟，夜暮降临，亥时入城。
人定时分，主舰先发，众战船络绎在后，鱼贯向前，由水道直趋城下，悬于水栅，果然畅通无阻，未遇波折。胡彬不敢举火，遣小舟传令“津口泊舟，将士持戈弃船，随我登岸入城！”令下，众水军悄悄得岸，随胡彬行近水栅，正要叩叫，忽见城上身影走动，火光中胡服婆娑、弯刀晃动，隐约可见胡人行踪。将士相惊失色，急忙密报胡彬。
胡彬吃惊不小，循指望去，果见胡旗翻舞，胡兵走动，方知寿阳已经沦陷，徐元喜生死不明，连忙传令“迅即撤退，无得自乱阵脚！”水军一片惊惶，争抢出港，难免嗑破响动，顿时吵吵嚷嚷。忽闻城上大哗，继而火光冲天，原来秦军已经发觉，正招朋引伴、举火执弯，自城上蜂涌而下。又有栅内秦军驾舟杀出，嗥叫着来围晋军。
胡彬拼力登上主舰，挥剑断缆，传令“急退！”。晋军连忙摇橹扬帆，急退栅外。秦军大都督、阳平公苻融身在寿阳城内，正在署内昏睡，忽被喊声吵醒，连忙披衣坐起，拨去灯烬，唤侍卫探问动静。侦骑来报“南军夜至，偷袭城池！”苻融坐榻思忖，自语道“寿阳城已为秦有，近三十万铁骑半据寿阳，半驻淝水，岂是夜袭所能撼动？必是晋人遣援军夜来会战，不知城陷，误撞入城！”想到此处，不由得振衣而起，凭窗远眺。
第六回 乱纷纷群胡登场 雄赳赳二谢出山（十一）
八月寿阳，夜空中银河倒挂，流星如雨。远处火光闪烁，状若流星，时聚时散，时隐时现。窗外的黄泥土，隐隐中不时散发白天日头炙烤余味。白天的炎热，仍令人心有余悸。夜虫啁啾，阴森低回，俨如盛夏将去，时光不多；偶有秋蝉鼓翅振羽，低声哀唱，不合时宜，孤独感伤，仿佛八月过尽，将要带走生命。
苻融立于窗前，目眺远方，南方的潮湿闷热，与北方迥然有差，着实很难适应。方在犹豫，忽有凉风一股，穿窗扑面，直入署室，苻融不由得为之一振。惬意中，苻融顿觉神清意爽，倦意全无，前半夜的窒闷昏怅一扫而光。“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苻融头也不回，命令侍卫，“传我帅命，令中垒将军梁成、射声校尉梁云，相互配合，跟进合击，休要放走到口肥羊！”
侍卫一诺退去，驱马报命。梁成得令，果然纲举目张，自率铁骑绕岸东行，追袭不停，却令其弟梁云与铁骑配合，督水师往东追击。胡彬得知寿阳城陷没，方晓自己悬师远出，已与大军远隔，孤立无援，若不急退，被秦军截住厮杀，全军有覆没之危，于是让水兵举火，从主舰打出号令，命各舰跟上，退走白石。
众水兵不敢怠慢，拼命摇橹急行慢赶，好不容易到得一处，忽见水面豁然开朗，淮河到此拐弯，由西北折往东南，转而又往东流。众水军涌来船头，探首观寻，微见两岸阴影森悚，不甚明了。便有军卒举火夜照，摇舟近观，才知是芦苇叠障，将河道遮掩得密密实实。中有一岛，中凹而端凸，呈弧状阻于河道，扼住要冲。淮水分流于南北狭窄处，哗然震响。
胡彬不识此处地貌，于是展图对照，方知此地名唤硖石，再往前行，舟过河心小岛，便是洛涧。东行百余里，即至洛口。参将指图道“要过硖石，需分兵两股，自南北狭窄处漂流过河。水道狭窄，有搁浅风险。一旦阻塞于水道之中，秦兵追到，我军进不能进、退不能退，须是被动挨打，坐以待毙，将军宜有三思！”
正在议时，便见岸上星火点点，分南北两股往东行进，观其形状，知是秦军执火夜行，于岸上汇成一片；水上火光也起，闪烁不定，与水中星星连成一片，也在向东逼近。参将道“贼军水陆并举，看看追近。贼兵若困住岸口，别遣水军分道来袭，我军受阻汊内，进退不得，处境堪忧。将军早拿主意！”
胡彬指图中小岛，咬牙发狠道“退入河汊，据住隘口，以待都督来援！”参将又道“秦军若扼住出口，彼虽不敢进，我也不敢出，势必相持。若都督异道，姗姗来迟，我等终是坐困自毙，将军万勿大意！”
胡彬叱道“势已危，且顾不得许多！”便令举火发号“各船跟进！”自率旗舰先入汊中。余船见状，暮色中紧紧相随，鱼贯而入。
第六回 乱纷纷群胡登场 雄赳赳二谢出山（十二）
寅时，黎明未临，天色愈显灰暗。梁成亲率铁甲骑兵，沿南岸追来硖石，隐见芦苇遮岸，挡住水面，不知晋军藏舟苇中、泊在岛心，只道晋军已经逃过硖石，逃往洛涧，于是马不停蹄，往东追击。须臾，东方微明，一抹鱼肚白升起天边，映照硖石滩岸，苇荡港汊、帆桅人影，隐约可见。
约莫两饭时间，梁成赶到，隐见苇中桅帆，连忙传令泊舟，遣军哨探。探舟归报“晋军避在硖石，不及逃散！”梁成大喜，于是改变行军船阵，围住硖石隘口，以防晋军逃逸，一面遣使登岸，向梁成通风报信，追骑兵于洛涧。秦将请战。梁云道“观其军粮多少，再言攻守困战之法。彼若粮少，胡彬难以久撑，必求速战；粮多时，将其困于汊内，不得与外交通，晋军必然悚惧，不战自乱，立可破也！”秦将得令，遂驾舟于汊内巡观，哨窥晋军虚实。
胡彬被困汊内，动弹不得，因不见援军动静，心内悸急，及见将士皆有惧色，乃自强作镇定，以安众军人心。黎明时分，胡彬升桅了望，窥探秦军强弱虚实。汊口薄雾燎绕。秦舟穿行汊口，轮廓隐约可见。胡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身不下桅，暗自盘算如何突围。须臾，天色大明，汊外秦军、岸上动静，看得一清二楚，格外分明。忽见秦将登桅了望，往汊内窥探不停。胡彬灵机一动，迅即下桅，暗嘱部下扬沙燃火，伪办晨炊。秦军见状，果然下桅，不复再探。
胡彬手握五千将士，心忧部下性命，身陷危地，惶急失计，遂修成一书，详道被困无粮，处境十分危急。书成，蜡封于苇节之中，遣善水者浮水藏苇，择机登岸，报信于都督谢玄，乞大军速来救急。使者泅过苇荡，避开秦军哨舟，于隐秘处登岸，慌不择路，往东急赶。屋漏偏遭连阴雨，行船独遇打头风，自古好事多磨，憾事多难。使者历经艰险，费尽心机，好不容易避过梁云水军，只说东行无阻，一路已可放心，岂料道遇梁成铁骑，当场被擒，搜出书信，秘密全泄。
梁成将使者俘来军营，于其身上搜出苇节，剖竹得信，喜不自禁。于是当众开书，逐字把看，览到“……彬受命解危，急赴寿阳，行军甚速，未携一粒军粮。本意入城之后，取食寿阳，不料水师未至，寿阳已失。徐元喜生死不明。彬误入险地，撤退不及，困屯硖石。秦军屡窥我军粮状。彬令将士以沙代谷，于船头扬沙置炊，以绝秦望。形势万分危急，乞都督遣军来救，迟恐不及！……”时，大喜道“晋军仓促出战，看来并无准备！”于是遣使修书，驰报征南大将军苻融“晋军兵力既少，粮草又无，战备几乎荒废。彼水师一部，尚未接战，即已被困硖石洛涧，粮绝待援。征南速发一军，急赴洛涧，破晋必矣！若拖延时日，晋人援军赶到，彼或逃脱，岂不可惜？”
苻融接书亦喜，稍作盘桓，乃将梁成书信略改一改，附上自家心得之语，落款封印，驰报秦王苻坚，十万火急。秦王御驾亲征，亲督八十万五胡汉夷之军，浩浩荡荡，往南征发。苻坚自坐云母彩车，微开珠帘，探首翡翠窗前，望沿途百姓顶礼膜拜，跪倒一片，款款挥手，频频致意，宛如玉帝下凡、佛主临世，送来西天福音，降下天府恩赐，普救众生，造福一片。远远望去，但见仪仗遮道，旗幡如云，彩女临风，武贲驭电，执金吾狗仗人势，羽林卫耀武扬威，果然好不威风，别开生面。
御驾方抵项城，云母车降下圣旨“扎营歇息，来日再行！”众军望中遥拜，高呼“万岁”，齐赞“圣明”。左仆射权翼伏轼云母车前，顿首乞命“行营已起，羽林入卫，乞我主圣德天王陛下临幸歇止！”苻坚游兴方炽，意犹未已，令宦者令赵整传诏“项城，兵家必争，自古如此。孤欲拜瞻仰止，参悟用兵之理，夜宿城中，迎五霸托梦，受七雄教诲，秦皇汉武、刘邦项羽，皆来会面。孤巡幸到此，岂能不搴帷一见？诸卿休歇，随孤一齐入城！”
文臣武将连日奔波，早已困乏无力，奈何天王有旨，不敢违令，便有左禁窦冲、左卫毛当、屯骑石越、度支尚书朱序、侍郎姜让、龙骧姚苌、京兆尹慕容垂、镇远将军陇西鲜卑酋首乞伏乾归、乌桓酋首余蔚、丁零酋首翟斌、领军将军氐酋杨定等一班文武，拜到于云母车下，山呼千岁，口称圣明，愿随御驾入城，追瞻古风遗迹。
第六回 乱纷纷群胡登场 雄赳赳二谢出山（十三）
秦王大喜，当即令武贲前导，文武随行，仪仗断后，赵整扶轼侍候，正要起驾，忽有征南大将军、御弟阳平公苻融投来书信。时已昏暮，赵整取松明子点燃车前。苻坚取书开视，须臾大喜“孤虽有心，天公不肯作美，阻孤入城景仰，不得与诸卿项城拾遗！罢，罢，罢，待孤收拾了晋将胡彬，銮驾回辔、将师凯旋，孤与众卿再返项城，听五霸托梦，聆七雄教诲！”于是收回前旨，令旋驾返营，诏众将入议。
众将皆愕，齐会行营，不知所因。权翼伏问“阳平公来书何所言？”苻坚道“阳平公已破寿阳，围晋国水军一部于洛涧之西。晋龙骧将军胡彬轻敌远出，赴救寿阳，被我征南将军困于硖石，音书不通，内外隔绝，目下又已断粮，纵其神勇能战，已是龙游浅滩、虎落平阳，取之易如反掌！征南将军致意于孤，乞孤提军一旅，前往观战，看他如何予晋军当头一击，折去晋国锋芒！”又笑对众酋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此言不虚。阳平公系孤贤弟，战晋不遗余力，故能围晋果断、败敌神速。孤三月问政，四月朝议，五月行旨，令众卿集结兵马，八月取齐。诸卿拖拖延延，时至今日，大军尚未取齐，宁非足证此言？”
姚苌不服，稽首再拜“苌赴西羌征兵，前后不足两月，便早早候驾于道，倒是云母车不快，载陛下姗姗来迟。陛下兴师问罪，须与西羌军无关！”诸部酋帅闻言，慌忙陈辞，各言其因。苻坚笑道“孤再予诸卿半月时间，务必取齐本部大军，急来寿阳会齐！晋师将溃，孤不候众卿，今夜便引三千羽林、五千铁骑奔赴淮淝前线，观征南将军败晋好戏。待孤全歼晋人水师，越过淮河，攻入长江，挥师东下时，正需诸卿来会。失期不至者，休怪建康宫论功行赏，榜上无名，且要军法从事！”
众酋口称“遵命”，叩首领旨。权翼道“陛下急去寿阳，项城六军无主，恐非稳妥？”苻坚指上首一将，道“京兆尹堪当此任！”众人看时，此人头戴狼头盔，盔饰雉翎豹尾，身长丈二，臂宽肩圆，生得面阔隆准，剑眉横面，目光如炬，冷面寡语，乃是大秦国天王苻坚钦命封拜的京兆尹、降将、前燕吴王慕容垂。诸部酋帅七嘴八舌时，慕容垂始终冷面旁听，未发一言，喜怒不形于面。
时见秦王发话，慕容垂方才揖拜“微臣敢不竭力？”苻坚嘱道“孤去后，卿代孤征集诸部，每部军齐，便催上路。孤于淮南侯卿，勿负孤之托付，将关山望断！”嘱罢，下望众酋，抚掌笑道“众卿听好，大军攻入石头，孤允众卿三日，儒雅尽弃、衣冠不整，泛舟秦淮河，游观文德桥，饮酒乌衣巷，摧花帝王家。三日之后，诸卿务心收心，仪轨悉数复备。孤登临建康宫太极殿，祭告皇天后土，上尊号称帝登基，端门外录功封赏，遍赐群臣！来得迟者，何怪功劳簿无名！”众部酋帅欣喜不已，再拜领旨，各归本军。
诸酋退去，苻坚当即传旨，令尚书仆射权翼、度支尚书朱序、宦者令赵整早作准备，随军同行，又令三千羽林、五千铁骑，人饱食，马备鞍，作夜行之备。大军将行，秦王召龙骧将军姚苌入帐，当面授旨“各部未齐，唯卿羌军编员齐整，不可再留。明日天明，卿便督羌军上路，勿误灭晋大事！”姚苌不敢违，拜舞领旨，将要辞去。苻坚拦住，嘱道“孤令夜轻骑驰走，急赴淮南，法驾仪仗、云母坐车皆在项城，不及携去。卿明日方行，诸事不急，烦卿将法驾仪仗、坐车云母捎来寿阳，君臣再会！”
姚苌微翘鹰鼻，转动狐眼，揖拜道“陛下授臣龙骧位号，知遇之恩，敢不竭力图报！”苻坚方才放心，遣走羌酋姚苌，督羽林、铁骑二军开出大营，上路缓行。秦王乘战马轻骑，自居中军，令朱序、权翼、赵整策马随后，一行人连夜上路，赶赴寿阳与苻融会合。
第七回 大秦王遣使招降 谢都督行间论兵（一）
苻融闻国主将至，夜辟寿阳官署为临时行宫，盛设帷幄，备下法驾御用之物，大开寿阳四门，洒扫清道，郊迎于淮水河畔。次日傍午，秦王行抵河北，前无仪仗执金吾，后无旗幡仪从官，羽林卫三千在前，皆长安官宦子弟、健壮后生，一个个趾高气扬，神气活现，护住秦王，风尘仆仆。五千铁骑，身蒙坚甲，手执弯刀，乃大秦国骑兵精锐，随行于御骑之后，威风凛凛，缓缓来到。
苻融早在河北备下舟乘，迎秦王登舟南渡。苻融率前部将领，望舟遥拜，喜不自胜。宦者令赵整导扶秦王前行，缓缓登岸，权翼、朱序相随，鱼贯下舟。苻融迎住秦王，拜倒于河岸之上。众将领傍依苻融，齐刷刷拜倒一片，山呼“天王”，三拜九叩。
苻坚眼观黑压压一片中原将领，颤微微跪倒膝前，
桓温移鼎，司马将倾。
适有南来行商，贩货于长安，言江南形势、晋廷动静，侍卫获之，押来太极殿上跪见秦王。行商哀告“不出数日，江南将有新君！”苻坚大喜，拜庶长子苻丕为长乐公，领征南大将军，统兵十万攻夺襄阳。晋江夏相朱序坚城闭关，拼死力战。荆州刺史桓冲遣刘波率军八千，驰援襄阳。刘波惧秦国兵威，按兵远观，不敢接战。朱序死守襄阳，主动出战，以待援兵之来。
相持一载，粮草耗尽，箭矢全无，终不见援军来救。序母韩氏，闻秦人攻城甚急，外援已绝，遂亲率妇孺登城，巡视固守，另筑新城。桓冲拥兵十余万，近在咫尺，惧秦兵威，始终按兵不动，不敢驰援。百姓无分老弱，不别妇孺，亦皆持戈执矛，披挂为兵。朱序与敌周旋，丝毫不退。
苻丕久攻不克，损耗颇多。苻坚不满，遣黄门郎韦华持节赐剑，驰告襄阳“开春不克襄阳，长乐公不必归京，宜即自裁。剑已送来！”苻丕无奈，责令大将梁成“不拘何法，务必取城，不然，吾自裁，此剑先取汝命！”
第六回 乱纷纷群胡登场 雄赳赳二谢出山（五）
梁成乃秦国名将，领命归帐，与弟梁云绞尽脑汁，屡试攻城之法，历经数日，奈何襄阳固若金汤，城仍不克。看看入春，大限将至，梁成情急生智，乃以降书诱敌，射入城去。北门守将李伯护，秉性贪贿，见朝廷兵粮无援，苦撑只有死路，果思投敌自保，密遣子瑶出城通款。梁成引见苻丕，许以爵禄，啖以重利，允李氏父子归降大秦，遣返李瑶，令李伯护先作内应。
隔日再战，李伯护临阵倒戈，开城迎敌，反攻朱序母子。朱序无备，晋军顿时大乱。秦军入城，奔如潮涌，将朱序母子分割包围，逼入死角。朱序寡不敌众，力竭被俘。襄阳沦陷，城池终被秦占。苻丕抱剑入城，令将士清扫战场，部署秦军接防，一面将朱序投入槛车，押送长安，听凭秦王处置，又令李伯护父子披锦挂彩，随槛车北上，向秦王邀功请赏。
未央宫中，长生殿内，苻坚高坐大位，殿审朱序败将，手指口说，数落晋帝有罪。朱序临危不惧，视死如归“各为其主，义不负君！后世争相效仿，太史直书，正史留名，何罪之有？临阵变节，背主降敌，朱序所耻。圣主明君，谁喜叛将？忠臣为囚，叛将录功，贵国是非颠倒，乾坤易位，不知彰好抑恶，何以示下？”
秦王闻言心动，思之有理，又见朱序气宇轩昂，英度不凡，临危无惧，视死如还，心中欢喜，顿生恻隐爱惜之心，已有三分不杀之意。又想起前年征服赵代，去岁臣服鲜卑，若不是广招天下才俊，起用四海贤能，焉有高句丽、新罗、波斯、大宛、高车、康居、丁零、吐谷浑、天竺、倭国、琉球凡六十二国遣使纳贡、奉表称臣？如今，长安市蓝目（欧洲人）开铺，墨瞳（亚洲人）当垆；太极殿汉人为相（王猛），胡人为将（慕容垂、姚苌、乞伏戟归、翟斌、余蔚皆非氐族）。虽容色不一、言语各异，却能共集一堂、同行一轨；官服有差，拜君无别。若非孤爱才如命，网尽天下贤俊，焉有此等盛世局面？果然青史留名，唯孤苻坚，堪称千古一君（苻坚终生未称帝），史官有书，岂能不将朕功绩传留后世，令万代景仰？群臣屡劝孤上尊称帝，孤所以拒之不纳，只因晋室尚存，与秦划江而治，终未臣服，成孤心病。孤决意以始皇帝（嬴政）为师，混一六合，若不能一统两河（黄河、长江），令车同轨、书同文，孤誓不称帝。朱序虽为汉裔，然其忠君之心、无惧之气、刚猛之节，实堪推仰。秦国疆域广大，独少这等忠勇之士。孤将来举兵江南，正需忠臣猛将为朕前驱。想当年管仲射钩，小白不记前仇，终成王道霸业。孤有心统一天下，独无胸襟容他一人？李伯护忘恩负义，背主求荣，独是这等小人，孤不能容。
想到此处，秦王大袖一挥，呼羽林郎道“李伯护父子背主变节，天下共耻，杀之长安市！”羽林卫犹未明了，欲再叩旨，秦王已扶榻而起，自御座飘降丹墀，亲手扶起朱序，代去羁索，赦之不诛，殿拜度支尚书。朱序果被感动，拜倒丹墀，降为秦臣。李伯护父子卖主求荣，机关算尽，到头来赔上卿卿性命，堪为后世儆，死不足惜。
第六回 乱纷纷群胡登场 雄赳赳二谢出山（六）
秦事暂不多叙，话题仍旧归晋。
孝武帝大婚亲政，不忘旧耻，任桓冲为车骑将军，督荆江梁益宁交广七州军事，领护南蛮校尉、荆州刺史，统兵十万，专事西线守备。赴任之日，孝武皇帝亲送桓冲至止车门，把袖相嘱“襄阳地居上流，水陆通衢，兵家必争。氐秦控之，威胁京师建康，终为心头大患！卿去荆州，务要周密筹划，伺机收复。倘得战机，便即刻围攻襄阳，驱逐秦军，不必上表奏呈，徒费时日！”
桓冲到任，果然砺兵缮甲，与秦兵频频交战。胜败各半，终不能将襄阳收为囊物。孝武帝不闻捷报，遣表往责，催桓冲早日出战，收复襄阳。桓冲被逼无奈，倾楚十万晋军，合攻襄阳。前将军刘波受命督兵，引一部攻打沔北各城；辅国将军扬亮另引一部，攻夺巴蜀诸城；郭全攻武当，战万岁，逼筑阳。杨亮神出鬼没，势如破竹，连占氐秦五城，乘胜挺进，围攻涪城；郭全不负桓冲厚望，攻克万岁，进占筑阳。
秦国侵占东晋土地，已有倒吐之势。桓冲居中调停，披挂亲征，夜赴涪城，来督扬亮攻城。大军在道，忽闻快驿传报，苻坚御驾亲征，调集步兵60万、骑兵27万、羽林郎3万，合90万人马，分数道来攻建康。桓冲大惊，勒军不进，以待朝廷消息。快驿忽又驰报秦军尚在集结，苻坚又拜阳平公苻融为征南大将军，都督内外诸军事，统二十五万步骑从长安南下，为前锋先发，锋芒直指淮南。
苻融何人？乃大秦国天王苻坚季弟（第三弟），官拜阳平公，领征南大将军，行丞相事。苻融年未弱冠，便有台辅之望。及长，聪辩明慧，下笔成章；耳闻能诵，过目不忘。时人比之王粲，令誉甚高，朝野称道。时长安大兴浮屠佛事，较东晋京口、建康、三吴八郡一带崇信道教（五斗米道），有过之而无不及。苻融曾作《浮屠赋》，壮丽清瞻，世咸推仰。出游，苻融登高必赋，临丧必诔，皆口拈华文，脱口便得。至于谈玄论道，以玄服人，苻融又得其要。高僧释道安，普救众生，夸夸其谈。苻融举言，则道安不能折。名臣朱彤，才宦赵整，皆服苻融，不敢居右。膂力惊人，更是无过其右。曾得吕奉先（吕布）弓，无人敢引，苻融据弓引弦，应声便张。最善骑射击刺，拥百夫之敌。苻坚登基，以王猛为相，令苻融师从王猛。王猛死，苻坚深倚苻融，拜为侍中、中书监、都督中外诸军事、车骑大将军、司隶校尉、太子太傅、领中正、录尚书事，将相之事，集融一人。
此时苻坚御驾亲征，又遣苻融率兵前出，只留太子苻宏于长安问政，一君一相、一主一臣同日南下，灭晋决非说说而已，苻坚果然当真。桓冲接报，剑坠于地，勃然变色，心知大意不得，连忙传令暂缓攻城，众军各归防地，做好御敌战备，等候朝廷旨令。
苻融统前部秦军，浩浩荡荡，往来进发。所到之处，晋军闻风而退，一战即溃，势如破竹。苻融策马南下，剑锋直指颍口。
第六回 乱纷纷群胡登场 雄赳赳二谢出山（七）
二十五万秦军前锋，畅通无阻，直抵颍口（安徽颍上县）。淮南门户大开，寿阳指日可下。苻融挟得胜之威，乘胜东下，挺进淝水，进围寿阳（安徽寿县）。方才一战，守将徐元喜复又被擒。苻融驱军入城，安抚东晋遗民，扫除晋军残余，绘成图册，遣使报捷。乃于寿阳置下公署，坐镇城内，指挥东进；又于城内设下行营，迎御用法器入城，坐待秦王御临前线。
京兆尹慕容垂，本燕国藩王（吴王）、宗室旧将，因与权臣不睦，弃燕来投，入为秦将。此时秦已亡燕，移鼎入秦，慕容垂受命统兵，暗怀野心，起兵淮北，发兵湖湘。淮北军建制齐整，众有三万，多是鲜卑。慕容子侄、前燕旧将，皆怀故国之念，也知慕容垂心思，便随淮北军开来湖湘，追随慕容垂身边。
军至郧城（湖北郧县），晋军不退。慕容垂临阵指挥，淮北军四面攻城，未下一日，郧城告破。淮北军蜂涌而入，占领城池，分隘防守，整装待命。慕容垂一面传书报捷，整肃军纪，肃清残余，不忘张榜安民，收买人心，借口休整大军，徘徊观望，驻军不遣，时时打探秦王行止、前线战绩，将心中私念、南北局势，时时算计。异族朝臣、鲜卑将士，皆知慕容此心，只瞒着氐族一人，不让秦王得知。
桓冲闻城池复失，心胆俱惊，一面急报朝廷，请京师分兵戍守，早作准备，一面收缩回撤，严守隘口，昼夜戒备。孝武帝接报，恍然想起太史令葛靖当初之言，不由自语“往昔齑语，今日毕现。原来‘灾星起西北，降东南’，应在秦人倾巢南犯；‘女主有难’，兆也不在朕母，乃在六宫之首、天下女主，是故朕皇后（王法慧）风华早逝、春秋苦短！”越思越惊，愈想愈怕，心失凭依，全无主意，于是诏传谢安来朝，咨以家事国是。
时谢安致政还相，归隐会稽东山，潜心琴棋书画，眷恋含怡弄孙，无心将朝中政事牵挂。帝乃敕命大臣，往东山约邀谢安。国难临头，百姓不堪，会稽人扶老携幼来劝谢安，共请入朝治事，齐赴国难。谢安虽复短暂归隐，其心乃欲寄娱山水，陶冶雅性，南北时局、东西战事，未尝不时时挂怀，了然在心，见朝廷邀其出山、百姓请赴国难，欣然而起，辞别命妇妾媵，脚著谢公屐，身着儒士衣，携从子谢玄入朝，急赴台阁，受帝咨谋。
孝武帝遥见谢安入来，跣足远迎，致意下问“兵到用时方恨少，人至危时最思亲！家国蒙难，卿乃百姓至亲、黎庶最爱，社稷艾安，朕也仰赖谢卿挑担。北府新军，训有七八载，将士是否能征善战？军需装备如何，兵力众寡多少？朕不问，此心不安！”
谢玄长拜，代叔父作答“北府兵前后二营，各约四万，外加水师，众不过十万。将士来自两河（黄河长江）北岸，十有八九田园沦没，家国蒙难，人人皆怀雪恨之心，久盼出战。末将蒙圣上错爱，将习新军业有七八载。战阵兵法，只训将帅，不练单兵。至于士卒单兵，又只练肢体兵器，不练帷幄运筹，务求四肢发达，能征善战，不惜愚笨不化，头脑简单，与敌狭路，将帅一声令下，只知有进，不知有退。深渊薄冰挡道，刀山火海横亘，令不停而行不止，前仆后继，心中无死。士气战力，大抵如此。至于军需装备，玄叨用库俸，未敢铺张吝啬，倾力打造兵器，不敢攀比内宫禁卫，目下所配装备，堪称六军之最。所憾马匹不敷，不能组建骑兵。若开拨远赴，与敌相遇，数倍敌不足惧。”
帝大喜，连道“甚好，甚好！若调赴前线，阻敌于淮水，令苻坚不敢南侵，胜算几何？”谢玄不敢对。
第六回 乱纷纷群胡登场 雄赳赳二谢出山（八）
谢安思忖半晌，答道“恕臣直言，三军外伐，最忌内争。若朝令夕改，号令不一，将命半途而废，士卒无所适从，强敌有备而来，乘我自乱，必无胜算！”帝目视谢安，言颇中恳道“朕主政于内，抗敌之事，卿专任之，至于军需粮草，卿但开口，朕不惜裁减后宫年俸、中断诸王月供，也要满足前线将士之需。谗言止于云龙门，微言毁卿，朕一概不纳。予卿半年时间，卿能击败苻坚、败秦于淮河否？”
谢安叩首流涕，拭泪正色，道“臣谢安生不逢升平盛世，却能知遇圣主明君，也乃三生注定！过爱如此，敢不竭力？臣若行，将有所求……”孝武扶起谢安，道“卿但言不妨！”谢安道“桓氏世在荆楚，西线迎敌，乞陛下专授桓冲。若能牵制西线秦军，则东线战事，大有胜算。”帝道“朕允所请！”
谢安又道“用人之事，臣有顾虑？”帝道“卿试言之。”谢安道“桓伊忠直耿让，谙于用兵，勇于决战，又桓氏庶族，非其党与，臣欲引为幼度（谢玄字幼度）之副，使共迎敌退秦。谢石，臣之弟；谢琰，臣之子。二人皆都下雄杰，臣欲同授兵柄，奈何皆臣亲眷，此心颇有顾虑，不知圣意如何？”
孝武笑道“卿之所任，任者在乎哲人；人难自举，自举者在乎忠臣。国家或利，於亲於怨以相推；金玉非珍，惟信惟忠而罔阙。无偏无党，祈奚不废解狐；舍短求长，齐桓宁猜管仲？卿举贤不避内外，用人不避亲怨，襟怀荡荡，堪羞古人，何虑之有？卿之所请，朕悉允卿；卿有所授，朕悉依卿，如何？”谢安、谢玄扑倒孝武膝下，再拜流涕。
晋帝于是下诏，谢安代笔捉刀，朱笔御批，玉玺封印。次日早朝，大臣齐聚东西堂，净鞭三声响，步入太极殿，三拜九叩，山呼万岁。晋帝长袖轻舞，口呼“平身”，文武谢恩，两班站立。谢安出列，代帝宣诏“贼秦不义，无端乘衅，称兵百万，寇我北境。苻坚意在建康，灭晋之心未死。大敌当前，人无分军民，地无分东西，忠勇之士，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追朕保家卫国、济危扶鼎。诏书一下，但遵号令即行。振威将军、杨豫江三州刺史、丰城公冲（桓冲），拜中军将军、荆州刺史，都督三州军事、水陆二军，专营西线防务，务断上流水面，勿令贼军连成一片；尚书、秘书郎石（谢石），拜尚书仆射，领征虏将军、征讨大都督，督东线大军、江南水师，听调于录尚书事安；广陵相谢玄拜前锋都督，领徐、兖二州刺史，听调于大都督石。建威将军、历阳太守桓伊拜西中郎将，淮南太守；太子詹事谢琰除辅国将军，与桓伊同参东路讨敌前锋军事，各领军一部为游军，彼此协调，两线游走。”
桓冲因谢安才气人望皆在己上，遂殿辞京畿要职杨州刺史，分权谢安，请西驻江陵。帝允，当殿改易。文武各领帝旨，复又三拜九叩，退朝去讫。帝饯将帅于太极西堂，举觞奉酒，把袖嘱咐，言之切切，意也深深。
第六回 乱纷纷群胡登场 雄赳赳二谢出山（九）
谢玄言辞慷慨，壮怀激烈，罢酒辞帝，走马上任。马行京口，车度广陵，方抵北府大营，当即击鼓升帐，沙盘推演，遣将调兵。龙骧将军胡彬率先请缨，乞求出战。谢玄允其请，送出大营，临行频嘱“寿阳被围已久，城破只在旦夕，予汝水兵五千，此去只为救急，千万耽搁不得！无本都督帅令，汝毋得后撤，务解寿阳危急！”胡彬慷慨陈辞，涕下沾巾“帅命在，但知前进，不知退缩！”
参将刘牢之不甘居下，急得摩拳擦掌，面紫须立，争来请命“末将生在官宦世家，享国厚恩；长于徐州鼓城，家道殷实，本是幸福和睦、礼敬仁爱之家，不料五胡称兵，践我田园，坏我家室，令我等无家可归，生不如死，无奈之下，举家南迁，沦为流民。饥不果腹，衣不遮体，至今犹记。国恨家仇在身，投靠无门，携子投军，只盼朝廷打过淮河，复我家室，收我园井。如今贼来送死，天子钦命发兵，末将盼之已久，龙骧业已请缨，刘牢之岂能甘心？都督若允，牢之愿领一军，前去扫平路面！”
谢玄又喜，少不得一番鼓励，于是也拨劲卒五千，令奔袭硖石方向，从侧翼牵制秦军，缓解胡彬水师压力。孙无终、何澹之皆北府新将，三阿会战，脱颖而出，时见谢玄允了胡彬、刘牢之所请，颁旗授命，行将出征，二人亦皆请命领兵，欲将身手一试。
谢玄欲整军北上，不愿分散兵力，乃析晋之短，论敌所长，言颇语重心长“苻坚倾北方百万雄兵，卷土而来，势如潮涌，如何能阻？便其先锋苻融一部，不下二十五万众，又以铁骑为主，兵强马壮，甲厚矛尖，长于运动战，行军神速。我军战马不多，步军为主，且规模不大、人数不多，无法于对峙中整体推进，此为我军不足。既知不足，不可逞匹夫之勇，欲克敌制胜，务要扬长避短。诸位虽不生南方，然入军以来，常于河道中驾驭舟楫，颇知水性，熟谙泛舟弄舸。舟师水战，恰北军之短，若发挥我水师战法，拒敌于淮河之中，胜算不少！玄纵不才，亦知以步军之短战铁骑之长，无异于自取灭亡。且北府兵少，分则无力，合乃可战，是故暂不允二将所请。吾所以遣胡彬先发，只因寿阳告急，不可不救。前驱兵少，期望胡彬摧败秦军，又无异蚍蜉撼树、以卵击石，非但未必遂愿，或为秦军所乘，故遣刘牢之鼓军而出，暗为形援。秦军闻朝廷军出，必然暂缓推进，收缩待援，则为我军集结取胜，赢得战略部署与战术准备时间。本督受命统军，不敢存侥幸于万一，但愿不负皇恩，诸事毕备，军出用奇，不战则已，战则必胜，方能挫败苻坚威风，令之不敢轻出。诸将随我身边，但有差调出战，必遣诸位建功立腕！”众人听了，无不折服，于是纷纷披挂，出营登马。
沾月舍外，京口营前；广陵署内，水道长江，眼见旌旗飘动，耳闻战鼓雷鸣，一队队北府兵列阵而行，整齐划一；一艘艘艨舯舟鼓帆逆水，浊浪滔天。
第六回 乱纷纷群胡登场 雄赳赳二谢出山（十）
一群江鸥贴着水面展翅低飞，俯瞰觅食，欢吟低唱，自在无拘，宛如江南官民沉浸于歌舞升平，南柯梦美，久不愿醒，不知暗涛汹涌、恶浪阴险，已铆劲蓄势，渐渐逼近。果然，巨浪升起于江面之上，挟风裹沙，扑向鸥群，气吞万里，势淹一切，惊得众鸥四散跃冲，一阵哀鸣。
胡彬手执号令旗，立于船首，眼见江面发生的一切，心弦越发绷坚。那四散奔飞、惊叫哀鸣的海鸥，不正是寿阳城中军民百姓？那前呼后拥、奔泻而来的狂滔巨浪，不正是如狼似虎的秦国胡军？想到此处，胡彬按剑临风，挥动令旗，万橹齐发，百舸争流。
自古都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又道是“人祈天保佑，天不遂人愿！”向来如此。胡彬领了水师，起锚急发，只说赶赴寿阳解围，却不知苻融有谋、秦军人多、梁成勇猛，晋军尚在途中，寿阳城已为秦有，守将徐元喜也已被俘。胡彬如蒙在鼓，尚不自知，寻思“秦军不善水战，围城当在陆上，晋军凭借夜色掩护，自水道入城会合，必然万无一失！”寻思已定，打出旗令距城三十里泊舟，夜暮降临，亥时入城。
人定时分，主舰先发，众战船络绎在后，鱼贯向前，由水道直趋城下，悬于水栅，果然畅通无阻，未遇波折。胡彬不敢举火，遣小舟传令“津口泊舟，将士持戈弃船，随我登岸入城！”令下，众水军悄悄得岸，随胡彬行近水栅，正要叩叫，忽见城上身影走动，火光中胡服婆娑、弯刀晃动，隐约可见胡人行踪。将士相惊失色，急忙密报胡彬。
胡彬吃惊不小，循指望去，果见胡旗翻舞，胡兵走动，方知寿阳已经沦陷，徐元喜生死不明，连忙传令“迅即撤退，无得自乱阵脚！”水军一片惊惶，争抢出港，难免嗑破响动，顿时吵吵嚷嚷。忽闻城上大哗，继而火光冲天，原来秦军已经发觉，正招朋引伴、举火执弯，自城上蜂涌而下。又有栅内秦军驾舟杀出，嗥叫着来围晋军。
胡彬拼力登上主舰，挥剑断缆，传令“急退！”。晋军连忙摇橹扬帆，急退栅外。秦军大都督、阳平公苻融身在寿阳城内，正在署内昏睡，忽被喊声吵醒，连忙披衣坐起，拨去灯烬，唤侍卫探问动静。侦骑来报“南军夜至，偷袭城池！”苻融坐榻思忖，自语道“寿阳城已为秦有，近三十万铁骑半据寿阳，半驻淝水，岂是夜袭所能撼动？必是晋人遣援军夜来会战，不知城陷，误撞入城！”想到此处，不由得振衣而起，凭窗远眺。
第六回 乱纷纷群胡登场 雄赳赳二谢出山（十一）
八月寿阳，夜空中银河倒挂，流星如雨。远处火光闪烁，状若流星，时聚时散，时隐时现。窗外的黄泥土，隐隐中不时散发白天日头炙烤余味。白天的炎热，仍令人心有余悸。夜虫啁啾，阴森低回，俨如盛夏将去，时光不多；偶有秋蝉鼓翅振羽，低声哀唱，不合时宜，孤独感伤，仿佛八月过尽，将要带走生命。
苻融立于窗前，目眺远方，南方的潮湿闷热，与北方迥然有差，着实很难适应。方在犹豫，忽有凉风一股，穿窗扑面，直入署室，苻融不由得为之一振。惬意中，苻融顿觉神清意爽，倦意全无，前半夜的窒闷昏怅一扫而光。“天与不取，反受其咎！”苻融头也不回，命令侍卫，“传我帅命，令中垒将军梁成、射声校尉梁云，相互配合，跟进合击，休要放走到口肥羊！”
侍卫一诺退去，驱马报命。梁成得令，果然纲举目张，自率铁骑绕岸东行，追袭不停，却令其弟梁云与铁骑配合，督水师往东追击。胡彬得知寿阳城陷没，方晓自己悬师远出，已与大军远隔，孤立无援，若不急退，被秦军截住厮杀，全军有覆没之危，于是让水兵举火，从主舰打出号令，命各舰跟上，退走白石。
众水兵不敢怠慢，拼命摇橹急行慢赶，好不容易到得一处，忽见水面豁然开朗，淮河到此拐弯，由西北折往东南，转而又往东流。众水军涌来船头，探首观寻，微见两岸阴影森悚，不甚明了。便有军卒举火夜照，摇舟近观，才知是芦苇叠障，将河道遮掩得密密实实。中有一岛，中凹而端凸，呈弧状阻于河道，扼住要冲。淮水分流于南北狭窄处，哗然震响。
胡彬不识此处地貌，于是展图对照，方知此地名唤硖石，再往前行，舟过河心小岛，便是洛涧。东行百余里，即至洛口。参将指图道“要过硖石，需分兵两股，自南北狭窄处漂流过河。水道狭窄，有搁浅风险。一旦阻塞于水道之中，秦兵追到，我军进不能进、退不能退，须是被动挨打，坐以待毙，将军宜有三思！”
正在议时，便见岸上星火点点，分南北两股往东行进，观其形状，知是秦军执火夜行，于岸上汇成一片；水上火光也起，闪烁不定，与水中星星连成一片，也在向东逼近。参将道“贼军水陆并举，看看追近。贼兵若困住岸口，别遣水军分道来袭，我军受阻汊内，进退不得，处境堪忧。将军早拿主意！”
胡彬指图中小岛，咬牙发狠道“退入河汊，据住隘口，以待都督来援！”参将又道“秦军若扼住出口，彼虽不敢进，我也不敢出，势必相持。若都督异道，姗姗来迟，我等终是坐困自毙，将军万勿大意！”
胡彬叱道“势已危，且顾不得许多！”便令举火发号“各船跟进！”自率旗舰先入汊中。余船见状，暮色中紧紧相随，鱼贯而入。
第六回 乱纷纷群胡登场 雄赳赳二谢出山（十二）
寅时，黎明未临，天色愈显灰暗。梁成亲率铁甲骑兵，沿南岸追来硖石，隐见芦苇遮岸，挡住水面，不知晋军藏舟苇中、泊在岛心，只道晋军已经逃过硖石，逃往洛涧，于是马不停蹄，往东追击。须臾，东方微明，一抹鱼肚白升起天边，映照硖石滩岸，苇荡港汊、帆桅人影，隐约可见。
约莫两饭时间，梁成赶到，隐见苇中桅帆，连忙传令泊舟，遣军哨探。探舟归报“晋军避在硖石，不及逃散！”梁成大喜，于是改变行军船阵，围住硖石隘口，以防晋军逃逸，一面遣使登岸，向梁成通风报信，追骑兵于洛涧。秦将请战。梁云道“观其军粮多少，再言攻守困战之法。彼若粮少，胡彬难以久撑，必求速战；粮多时，将其困于汊内，不得与外交通，晋军必然悚惧，不战自乱，立可破也！”秦将得令，遂驾舟于汊内巡观，哨窥晋军虚实。
胡彬被困汊内，动弹不得，因不见援军动静，心内悸急，及见将士皆有惧色，乃自强作镇定，以安众军人心。黎明时分，胡彬升桅了望，窥探秦军强弱虚实。汊口薄雾燎绕。秦舟穿行汊口，轮廓隐约可见。胡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身不下桅，暗自盘算如何突围。须臾，天色大明，汊外秦军、岸上动静，看得一清二楚，格外分明。忽见秦将登桅了望，往汊内窥探不停。胡彬灵机一动，迅即下桅，暗嘱部下扬沙燃火，伪办晨炊。秦军见状，果然下桅，不复再探。
胡彬手握五千将士，心忧部下性命，身陷危地，惶急失计，遂修成一书，详道被困无粮，处境十分危急。书成，蜡封于苇节之中，遣善水者浮水藏苇，择机登岸，报信于都督谢玄，乞大军速来救急。使者泅过苇荡，避开秦军哨舟，于隐秘处登岸，慌不择路，往东急赶。屋漏偏遭连阴雨，行船独遇打头风，自古好事多磨，憾事多难。使者历经艰险，费尽心机，好不容易避过梁云水军，只说东行无阻，一路已可放心，岂料道遇梁成铁骑，当场被擒，搜出书信，秘密全泄。
梁成将使者俘来军营，于其身上搜出苇节，剖竹得信，喜不自禁。于是当众开书，逐字把看，览到“……彬受命解危，急赴寿阳，行军甚速，未携一粒军粮。本意入城之后，取食寿阳，不料水师未至，寿阳已失。徐元喜生死不明。彬误入险地，撤退不及，困屯硖石。秦军屡窥我军粮状。彬令将士以沙代谷，于船头扬沙置炊，以绝秦望。形势万分危急，乞都督遣军来救，迟恐不及！……”时，大喜道“晋军仓促出战，看来并无准备！”于是遣使修书，驰报征南大将军苻融“晋军兵力既少，粮草又无，战备几乎荒废。彼水师一部，尚未接战，即已被困硖石洛涧，粮绝待援。征南速发一军，急赴洛涧，破晋必矣！若拖延时日，晋人援军赶到，彼或逃脱，岂不可惜？”
苻融接书亦喜，稍作盘桓，乃将梁成书信略改一改，附上自家心得之语，落款封印，驰报秦王苻坚，十万火急。秦王御驾亲征，亲督八十万五胡汉夷之军，浩浩荡荡，往南征发。苻坚自坐云母彩车，微开珠帘，探首翡翠窗前，望沿途百姓顶礼膜拜，跪倒一片，款款挥手，频频致意，宛如玉帝下凡、佛主临世，送来西天福音，降下天府恩赐，普救众生，造福一片。远远望去，但见仪仗遮道，旗幡如云，彩女临风，武贲驭电，执金吾狗仗人势，羽林卫耀武扬威，果然好不威风，别开生面。
御驾方抵项城，云母车降下圣旨“扎营歇息，来日再行！”众军望中遥拜，高呼“万岁”，齐赞“圣明”。左仆射权翼伏轼云母车前，顿首乞命“行营已起，羽林入卫，乞我主圣德天王陛下临幸歇止！”苻坚游兴方炽，意犹未已，令宦者令赵整传诏“项城，兵家必争，自古如此。孤欲拜瞻仰止，参悟用兵之理，夜宿城中，迎五霸托梦，受七雄教诲，秦皇汉武、刘邦项羽，皆来会面。孤巡幸到此，岂能不搴帷一见？诸卿休歇，随孤一齐入城！”
文臣武将连日奔波，早已困乏无力，奈何天王有旨，不敢违令，便有左禁窦冲、左卫毛当、屯骑石越、度支尚书朱序、侍郎姜让、龙骧姚苌、京兆尹慕容垂、镇远将军陇西鲜卑酋首乞伏乾归、乌桓酋首余蔚、丁零酋首翟斌、领军将军氐酋杨定等一班文武，拜到于云母车下，山呼千岁，口称圣明，愿随御驾入城，追瞻古风遗迹。
第六回 乱纷纷群胡登场 雄赳赳二谢出山（十三）
秦王大喜，当即令武贲前导，文武随行，仪仗断后，赵整扶轼侍候，正要起驾，忽有征南大将军、御弟阳平公苻融投来书信。时已昏暮，赵整取松明子点燃车前。苻坚取书开视，须臾大喜“孤虽有心，天公不肯作美，阻孤入城景仰，不得与诸卿项城拾遗！罢，罢，罢，待孤收拾了晋将胡彬，銮驾回辔、将师凯旋，孤与众卿再返项城，听五霸托梦，聆七雄教诲！”于是收回前旨，令旋驾返营，诏众将入议。
众将皆愕，齐会行营，不知所因。权翼伏问“阳平公来书何所言？”苻坚道“阳平公已破寿阳，围晋国水军一部于洛涧之西。晋龙骧将军胡彬轻敌远出，赴救寿阳，被我征南将军困于硖石，音书不通，内外隔绝，目下又已断粮，纵其神勇能战，已是龙游浅滩、虎落平阳，取之易如反掌！征南将军致意于孤，乞孤提军一旅，前往观战，看他如何予晋军当头一击，折去晋国锋芒！”又笑对众酋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此言不虚。阳平公系孤贤弟，战晋不遗余力，故能围晋果断、败敌神速。孤三月问政，四月朝议，五月行旨，令众卿集结兵马，八月取齐。诸卿拖拖延延，时至今日，大军尚未取齐，宁非足证此言？”
姚苌不服，稽首再拜“苌赴西羌征兵，前后不足两月，便早早候驾于道，倒是云母车不快，载陛下姗姗来迟。陛下兴师问罪，须与西羌军无关！”诸部酋帅闻言，慌忙陈辞，各言其因。苻坚笑道“孤再予诸卿半月时间，务必取齐本部大军，急来寿阳会齐！晋师将溃，孤不候众卿，今夜便引三千羽林、五千铁骑奔赴淮淝前线，观征南将军败晋好戏。待孤全歼晋人水师，越过淮河，攻入长江，挥师东下时，正需诸卿来会。失期不至者，休怪建康宫论功行赏，榜上无名，且要军法从事！”
众酋口称“遵命”，叩首领旨。权翼道“陛下急去寿阳，项城六军无主，恐非稳妥？”苻坚指上首一将，道“京兆尹堪当此任！”众人看时，此人头戴狼头盔，盔饰雉翎豹尾，身长丈二，臂宽肩圆，生得面阔隆准，剑眉横面，目光如炬，冷面寡语，乃是大秦国天王苻坚钦命封拜的京兆尹、降将、前燕吴王慕容垂。诸部酋帅七嘴八舌时，慕容垂始终冷面旁听，未发一言，喜怒不形于面。
时见秦王发话，慕容垂方才揖拜“微臣敢不竭力？”苻坚嘱道“孤去后，卿代孤征集诸部，每部军齐，便催上路。孤于淮南侯卿，勿负孤之托付，将关山望断！”嘱罢，下望众酋，抚掌笑道“众卿听好，大军攻入石头，孤允众卿三日，儒雅尽弃、衣冠不整，泛舟秦淮河，游观文德桥，饮酒乌衣巷，摧花帝王家。三日之后，诸卿务心收心，仪轨悉数复备。孤登临建康宫太极殿，祭告皇天后土，上尊号称帝登基，端门外录功封赏，遍赐群臣！来得迟者，何怪功劳簿无名！”众部酋帅欣喜不已，再拜领旨，各归本军。
诸酋退去，苻坚当即传旨，令尚书仆射权翼、度支尚书朱序、宦者令赵整早作准备，随军同行，又令三千羽林、五千铁骑，人饱食，马备鞍，作夜行之备。大军将行，秦王召龙骧将军姚苌入帐，当面授旨“各部未齐，唯卿羌军编员齐整，不可再留。明日天明，卿便督羌军上路，勿误灭晋大事！”姚苌不敢违，拜舞领旨，将要辞去。苻坚拦住，嘱道“孤令夜轻骑驰走，急赴淮南，法驾仪仗、云母坐车皆在项城，不及携去。卿明日方行，诸事不急，烦卿将法驾仪仗、坐车云母捎来寿阳，君臣再会！”
姚苌微翘鹰鼻，转动狐眼，揖拜道“陛下授臣龙骧位号，知遇之恩，敢不竭力图报！”苻坚方才放心，遣走羌酋姚苌，督羽林、铁骑二军开出大营，上路缓行。秦王乘战马轻骑，自居中军，令朱序、权翼、赵整策马随后，一行人连夜上路，赶赴寿阳与苻融会合。
第七回 大秦王遣使招降 谢都督行间论兵（一）
苻融闻国主将至，夜辟寿阳官署为临时行宫，盛设帷幄，备下法驾御用之物，大开寿阳四门，洒扫清道，郊迎于淮水河畔。次日傍午，秦王行抵河北，前无仪仗执金吾，后无旗幡仪从官，羽林卫三千在前，皆长安官宦子弟、健壮后生，一个个趾高气扬，神气活现，护住秦王，风尘仆仆。五千铁骑，身蒙坚甲，手执弯刀，乃大秦国骑兵精锐，随行于御骑之后，威风凛凛，缓缓来到。
苻融早在河北备下舟乘，迎秦王登舟南渡。苻融率前部将领，望舟遥拜，喜不自胜。宦者令赵整导扶秦王前行，缓缓登岸，权翼、朱序相随，鱼贯下舟。苻融迎住秦王，拜倒于河岸之上。众将领傍依苻融，齐刷刷拜倒一片，山呼“天王”，三拜九叩。
苻坚眼观黑压压一片中原将领，颤微微跪倒膝前，